《沉香碗》metempsy

3、三

　　绮儿回过头，又看了他一眼，“哥哥晚安。”他挥挥手，转身踏入近在咫尺的黑暗之中。
　　芮坐回桌边。在他们搬进来之前这张椅子就放在这里，椅背和双手的扶圈已经磨得光滑可鉴，坐垫更是整个换了新的，他本可以换一张更好的椅子，但他已经习惯了坐在上面的感觉。他瞥了一眼满桌的古卷，早先想要做些研究的心情已经荡然无存——反正古籍又不会跑掉，今晚和明晚都没有什么区别。他的视线落在石钵里的灰烬上。
　　……到底写了些什么呢？
　　其实他心里明白得很，这封信里会写些什么，在此之前，他已经收到两封来自英国的电报催他赴英，为的都是同一件事。
　　两次电报都是卡洛拉•阿丝缇从城里取回后偷偷交给他的，那女子从血缘上算应该是他的堂姐，他们两个人的祖父是亲兄弟，不过在各自担任家族内职务之前两个人从未见过面。卡洛拉在采办司，只负责紫菀家对外的通信一类的小事务。她并不了解芮的真正意图，不过每次有事需要她帮忙，她总是不遗余力，而且个性谨慎，芮对她也多几分信赖。
　　但也到此为止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虽然是句老话却不无道理，既然苏乌•阿丝缇可以探听到有伦敦来信给他，别人自然也可以，这其中的有些人更不会听过就算，自然要调查个中原因。
　　这原因一旦暴露，他多年来的辛苦经营就将付之东流。更有甚者，以紫菀家一贯心胸狭小的作风，届时不只是他性命难保，牵涉其中的所有人都难逃紫菀家的疯狂报复。
　　他根本不明白。芮恨恨地握紧手指。
　　从一开始就不该让他参与其中，那就好了。
　　“请相信我。我会帮你的。”
　　都是因为他这样说。
　　在他们认识一个月的时候，伊格纳茨•优阿鲁一脸真诚地如此对他说。芮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远在利卡维托斯山上的家乡每一处都明媚如春日下的大海，却浸润最阴毒狠辣的骨血，他从未想过在这个雾气弥漫的伦敦里，一个人反而可以如此坦率地要求信任和分享。
　　坦率到他不知该怎么拒绝。
　　在那之前，芮•阿丝缇从未想过他将对一个几近陌生的同龄人和盘托出自己的秘密，连一丝一毫这样的想法都没有。生活逼得他保守了太多的秘密，每一个都足以令他粉身碎骨，他早就学会不与人分享，哪怕是那些与他共谋的同伴，宣誓对他效忠的人们，也是如此。
　　他却对伊格纳茨•优阿鲁说了。
　　不仅仅是他手中所有的、关于父亲青年时在伦敦拥有房产的证明书和他要私自去办理的继承手续，他甚至告诉他关于自己母亲的事情，在希腊被认为死于突发性疾病的芮的母亲，其实已经秘密抵达伦敦。他把伊格纳茨•优阿鲁带到母亲寄居的旅店，告诉他将安排母亲住在他即将继承的那所房子里，直到——“时机到来”，他会接她回希腊。
　　是冒险又愚蠢的做法，只是芮不忍心牺牲自己的母亲。
　　黑发黑眼的苏丽德•埃雷托•阿丝缇出生在雅典的普通家庭，与芮的父亲的婚姻带给她的只有痛苦和绝望，以及无尽的悲伤。在芮的回忆里，似乎总有她坐在窗边独自垂泪的印象。是为死去的父亲，还是为她自己，那时候芮不太清楚，每一次他都默默走开，因为更加不想看到，母亲发现他的时候，匆忙抹干泪痕强颜欢笑的模样。
　　再也不要这样。他那时下定了决心。再也不要。
　　在伊格纳茨•优阿鲁的帮助下，他才得以随意离开侯爵宅邸，安排自己母亲的去向。父亲留下的小楼远在城市另一侧，安静而不起眼的街区，家家门户紧闭。他们在花木掩映的园子里忙碌半晌，也没有一张好奇的脸从自己窗口探出来望一望，这样英国式的沉默让芮略感放心。
　　只是母亲的脸疲倦而哀伤，丝毫没有终于安定下来的喜悦。
　　芮看到她眼中的不舍和绝望，于是转过头去。
　　“我会带你回去，当你再次踏上故土时，你就是希腊的女王。我保证你是。”
　　我保证。
　　不过三年而已。
　　他便收到英国来的电报，伊格纳茨•优阿鲁难得的言简意赅：病重，速来。
　　第二次的内容更加简单。只有一句“快来”，外加重重的惊叹号。
　　然后，就是这封已经烧成灰烬的信。
　　是生，还是死，他不知道。
　　从摸上去的手感来看，信很厚，想必自己的不理不睬让对方积蓄了很多怨言。
　　他不明白。芮摇了摇头，这一部分是他无法向伊格纳茨•优阿鲁解释的，无论那时，还是现在。他既不可能赶赴伦敦，甚至不能回信告知自己的情况。虽然名义上说纳雷塔法赛侯爵与紫菀家是姻亲，但这亲缘与他并无干系，他没有理由与伦敦产生任何联系。
　　至少，不是现在。
　　他挺直身体，桌灯上的小龙像真正的龙一样扑扇翅膀，低下头去啄自己脚上的锁链。
　　芮微笑起来。
　　“苏乌，你在吧。”
　　“是。”
　　之前溜走的魔法师在窗口探出头来，“我偷听了，对不起。”他毫无歉意地露出笑容。
　　“你觉得怎么样？”
　　苏乌眼神一闪，“你指什么？”
　　芮抬起头，“命令。”
　　苏乌在他的注视下低下头，撩起袍裾半跪下去。
　　“绮儿•阿丝缇……”芮皱了皱眉，不满意自己声音中的犹豫。他轻咳了一声，“我命令，你和你的哥哥法厄•阿丝缇监视绮儿•阿丝缇，镜子精灵。一旦他有异动，尽你们所能阻止他。细节由你们自行判断，我不在乎他发生什么，只要保证我们的计划不受影响。”
　　苏乌喜滋滋地抬起头，“杀了他也可以么？”
　　芮冷哼一声，“只要你料理干净。”
　　“这你放心，我从不拖泥带水。”苏乌站起身，掸了掸袍服，直视比他矮一些的芮的眼睛，“他知道的，对不对？”
　　芮没有回避他的视线，“镜子精灵无所不知。”他咬紧牙关。
　　他知道，只是还不没有决定要做什么。
　　苏乌轻轻笑起来，“你说的对。” 他漫不经心地抚了抚肩上白色的饰带，“话说回来，我知道哥哥做了什么哦，他给了你什么。”芮皱眉的表情让苏乌感到愉快，那是电闪雷鸣之前，空气中流窜着微弱电流的战栗。
　　“真正的名字，法厄用他真正的名字对你发誓了，对不对？”
　　在紫菀家每个人都有两个名字，一个是日常所使用的，如芮、苏乌这样的名字，而另一个，是献给紫菀家所信奉的魔法女神赫卡忒的名字——真正的名字，这个名字具有强大的魔力，被他人知晓的话，就可以通过这个名字控制其人，即使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也不足为奇。
　　芮微微眯起眼睛，眼前的魔法师笑容灿烂，紫眼睛眨了眨。
　　“我的名字是弗洛吉奥斯。法厄献给你的忠诚，我一分不少。”
　　他深深鞠了一躬，“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主上。”
　　芮静静注视着他保持着那个姿势在空气中慢慢消失，他知道这次苏乌是真的离开了。
　　窗外的星夜月色十几年来一成不变，这夜空下的土地上，数千年来一个以紫菀为姓氏的家族在此繁衍生息。他们在利卡维托斯山上建立了无人知晓的国中之国。在这个闭锁的土地上有一个王，他虽然没有国王的冠冕，却可以掌握方圆数百万公里上所有人的生死悲欢。
　　紫菀家之主。
　　——这就是我要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