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心尘》苏炼魂

7、柒

　　初冬时分，婉宁为宁凉诞下了一个小少爷。婆婆欣喜若狂，抱着孩子亲个没完，笑吟吟地跟婉宁讨论这孩子的眉眼哪里像宁凉，哪里像她。婉宁虽说和宁凉早已形同陌路，对自己的孩子倒是真心疼爱，和婆婆一唱一和，异常融洽。单撇下我在一旁局促不安，插不上话，只好躲了出来，天上此刻零星地飘了点雪花，而宁凉此刻尚在书塾，晚间才能回来。

　　我一个人顶着寒风在后街踟蹰，街上异常冷清，我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是呆在陆家，还是回苏家，抑或是跟殷七夜远走？好像每一个选择都可通向安稳从容的未来，可是陆家毕竟有婉宁，有她的儿子；苏家却是哥哥和嫂子的家，早已与我无关；至于殷七夜，直到今天我也不知自己爱他究竟是对还是错？

　　思来想去，我恍然觉得天下之大，竟没有我苏彦惜容身之处？可笑我少时竟还口出狂言要和七夜游历天下，以山河为家。我看到街角处立着一个身影，离了一整条街的距离，我竟然还可以看得清他眼中的心疼，我强压下心底的酸楚，返身回了院中。

　　晚间宁凉返家，借着昏黄灯影，我见他额角唇边竟有瘀青，他浑不在意道，下雪了路滑，不小心摔了一跤。孩子出世的消息我早已差人去书塾告诉了宁凉，他却仍旧晚归，我知他心中仍旧难解对婉宁的心结，便吩咐曳儿去婉宁那里将孩子抱过来。

　　宁凉未言语，我知道有了孩子，他并不是不欣喜，只是一则碍着我，二则恨着婉宁，才不把心思露出来。不一时，曳儿掀帘进来，后面却是婆婆亲自抱着孩子进门来，见到宁凉便笑着道，“凉儿，你看这孩子，和你小时候一个模样。”

　　我见宁凉眉头一皱，忙拉着他走到婆婆身边，作出欣喜的样子指着孩子嚷道，“宁凉，你看他，好小一点点。”婆婆宠溺地点了我的额头一下，喟叹道，“你这孩子，你和凉儿还不是从这么点长起来的？看看我们做爹娘的把你们从巴掌大点拉扯大有多不容易。”

　　许是婆婆的话触动了宁凉心底的那根弦，他的神色稍有缓和，伸手将婆婆手中的孩子抱了过来，紧皱的眉头也缓缓舒展。我和婆婆对视一眼，长舒一口气，婆婆边教宁凉抱孩子，边开心道，“你爹今天给孩子取了几个名字，等着你回来定呢。”

　　宁凉随我和婆婆走到桌边，我将公爹拟定的几个名字一一展开，宁凉看了半晌，郑重点了点其中的一个“振声”，这也是公爹当时最后拟好的一个名字，写下的时候手仍旧是颤抖的，宣纸上还撒下一个明显的墨点。看来宁凉和公爹的心事都是一样，希望这个孩子可以重振家声，再耀门楣。陆家世代的祖业断送在他们父子手中，就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得他们抬不起头来。

　　孩子在宁凉怀中惊醒，便开始大声哭闹起来，婆婆忙接过孩子哄着，小心翼翼对宁凉道，“凉儿，要不你过去看看婉宁吧，她折腾了快一天，好不容易……”她的话还未说完宁凉便冷冷道，“娘，我今天累了，明天再说吧。还有，振声满月后，便让惜儿来带。”

　　婆婆面上有些不悦，最终没有说什么叹了口气，抱着孩子离开了。我没有想到宁凉会这么快就把孩子交给我，想了想道，“婉宁刚刚生下孩子，不如让她先带着，她毕竟是孩子的亲娘。”宁凉的眉头越皱越紧，却并未打断我说的话，等我说完，方才说道，“跟着那样的母亲，长大了怎么对得起他的名字？”他始终介怀是婉宁的心上人许少津夺去了陆家的祖产和祖宅，让他和公爹变成了断送祖宗基业的不肖子孙。

　　我不好再说什么，服侍他宽衣就寝，褪去他的衣衫，才发现他背上青青紫紫的满是伤痕，我倒吸一口冷气，轻轻按上去，听到宁凉强忍着的吸气声，忙收了手指颤声问，“这是怎么回事？”书塾到家一路平整，就算摔了一跤，也不至于伤成这个样子。

　　“没什么，前几天打了几个不听话的学生板子，是他们府里的下人干的。”宁凉握住我的手，轻轻道。他为人正派，看不惯一些富户子弟在书塾里不学无术，常常训诫他们，只是想不到那些孩子年纪尚小，心肠却如此毒辣。

　　我含泪给宁凉的伤处上了药，却发现他身上竟然没有一处好的。陆家虽然世代经商，但宁凉自幼读书，亦是不折不扣的文弱书生，如今落魄如斯，竟被人拳打脚踢成这般模样。我不敢想，那帮孩子既然敢动手，又何尝不敢出言顶撞，我和婉宁曳儿在后街听到的那些杂谈想必宁凉更是常常听到。

　　他那么洁身自好的一个人，如今恰如陷落渠沟的花，任人践踏，这种滋味，又该是怎样的。上完药后，我扶他躺下，故作轻松道，“宁凉，日后你对那帮学子便睁一眼闭一眼罢了，你只需教好振声便可。”他轻轻嗯了一声，便阖上眼睛。我凝视着他的面容，只不过半年时间，他那曾经温润如玉的脸庞如今已是明显瘦削，才刚二十四五的年纪，便已经沧桑得如同而立之年。
　　我在身边躺下，背过身去，泪水悄悄顺着脸颊落在枕上，尽管我尽力压抑着自己的哽咽声，在这寂静的夜里还是显得异常清晰。身后宁凉揽住我的肩，坚定道，“惜儿，你放心，陆家不会就这么完了。我一定会让陆家东山再起。我不会让你受苦。”

　　他一向纤细的手掌第一次让我感觉那么有力量，那么温暖。

　　振声满月的时候，因为在陆家的族册上已经记在我的名下，哥哥在苏府为他摆了一场满月酒。我怕宁凉和公婆多想，本想推辞，宁凉却不允，笑道，“振声是你的儿子，大哥作舅舅的，摆酒也是一份心意。”坚持要去。奶奶和公婆托辞身体不适，只有我和宁凉抱着振声回了苏府，临行前宁凉特意换上现在最体面的一套夹衫，我担心天冷，让他换上夹袄，他却执意不肯。我知道他是怕在爹娘和哥嫂面前让我丢面子。

　　饶是如此，他的那身夹衫在一群富户少子的锦帽貂裘之中仍是显得寒酸，他站在苏府大门口极力维持着面上的笑意，回应着来客，却愈发显得形影相吊，茕茕孑立。我抱着安静的振声远远立在游廊下，这么远的距离看过去，越发觉得辛酸，不禁将整张脸埋在振声柔软的小身体里，这个孩子他知不知道，在他满月这天他的父亲承受着多少流言蜚语和鄙薄的目光？

　　“外面太冷，别冻坏了孩子，到我房里去吧。”只听着温柔的嗓音，便知道是嫂嫂，我抬起头，看到嫂子穿着一身素雅的裘衣怀中抱着粉雕玉琢般的怡然。怡然已经两岁多了，眉眼愈发和嫂子相像，想来长大后也脱不开温婉的模样，“姑姑，这是谁啊？”怡然探头看了我怀里的振声半天，奶声奶气地问道。

　　眼见得怡然还是一样的可爱，只是我几个月不曾来过苏府，她以往对我的亲昵已经淡了许多。我腾出一只手摸了摸怡然的脑袋，轻声道，“这是你弟弟，叫振声。”脚下却随着嫂子向她房里走去。游廊不宽，姑嫂俩个走得近，好奇心重的怡然用手指戳着熟睡的振声，终于成功地把振声弄醒，继而放声大哭。

　　我忙轻轻拍打着振声的背，想哄他重新入睡，有些发慌。这孩子平时安静得很，不爱哭闹，可是一旦哭闹起来，除了婉宁，谁都哄不好他。嫂子看我手忙脚乱，忙将怡然交给身后的奶妈，将哭得声嘶力竭的振声抱了过去，轻声哄着，一手拍打着他的背，一手还不停的轻晃着他。嫂子毕竟是做娘的人，待到了房间里，振声已经止了哭声，只是仍旧有些抽噎。怡然窝在奶娘怀里，一直有些怯怯地望着振声和我，看到振声在自己娘亲怀里止了哭声，才撇了撇嘴作势要哭，嫂子仍旧晃着振声，头也不抬对怡然道，“然然，弟弟还小，以后不许欺负弟弟。”硬生生地将怡然的哭声扼在喉咙里。

　　我愕然地向着嫂子，心底满是佩服，哥哥宠爱女儿，爹娘宠爱孙女，我常听说哥哥让怡然折腾得头昏脑胀，想不到嫂子一句话，怡然便如此乖觉。嫂子似是看出我的心声，浅笑道，“然然是我的女儿，自然会听我的话。”语毕，嫂子也觉得这话像在刻意提醒我，振声不是我亲生的一样，低下头不再言语。

　　振声早止了哭声，吮着手指安静地躺在嫂子怀里，水辘辘的眼睛四下转着。我静静坐在一旁看着，心道，这个孩子从今以后就是我的儿子了，可是为什么我仍然觉得他那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