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心尘》苏炼魂

6、陆

　　这院子虽小，收拾收拾倒也洁净，我扶着婉宁在院子里散步。这是苏府的一个小院。从陆府搬出来，一家老小没了去处，好在哥哥准备了这么一处小院。这是个单独的院落，在苏府后门的街上，避免了陆家人和我家人见面的尴尬，也就没了寄人篱下的感觉。哥哥给宁凉介绍了一个在书塾当先生的差事，好让一家人的生计得以维持。

　　那日婆母的当堂一跪让我明白她对这个孩子的期盼，也逼出了宁凉的一句绝情话，“我当初就不该娶她，我陆宁凉就算是断子绝孙也是活该！”从那之后，公爹和宁凉对婉宁便视而不见，奶奶本就不待见婉宁，搬家后更是日夜念经祈福，而唯一看重婉宁的婆婆还须伺候病倒的公爹，便只剩下我照顾婉宁。

　　也许许少津带给她的打击太过沉重，现在的婉宁很少开口，对我也和善了许多，几月下来，我们两人相处倒还融洽，看她走累了，我扶她坐下，轻轻为她打着扇，她怔怔地看了我半晌，突然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愣了一下，这样就算是对她好吗？我不过是陪她一起走几步路，为她打几下扇子而已，可见她并不是个贪心的女子，亦懂得人心，难怪宁凉那般说她会令她发狂。

　　“是为了这个孩子吗？”她嗤笑一声，迷茫的眼神转冷，“放心，你不用对我这么好，按陆家的规矩，这孩子生下来，是要叫你做娘的。我什么都不是。”她还不到十八岁，语气就已经这么苍凉。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虽然和她一样嫁给了自己不想嫁的人，却始终未曾受过一点委屈。

　　我刚想说什么，有人进门道，“小姐，少爷请你回府一趟。”是苏府的管家。我将扇子塞到婉宁手中，轻道，“别胡思乱想，对孩子不好。”

　　管家并不知道哥哥找我有什么事，只道府上好像是来了客人。我更加一头雾水，府中来客哥哥自然要陪客，即便来的是女眷，也有嫂子和他两个妾室，这么急着找我是什么道理？我走了一路猜测了一路，也不想透其中道缘由。

　　但是当我一眼看到游廊之上那抹梦魇中挥之不去的熟悉背影时，顿时手脚冰凉，他仿佛感觉到身后有人，缓缓回身，只一眼，我就觉得周遭的一切突然变得悄然无声了。他看了我许久，才像鬼魅一般走到我身边，手指轻刮了一下我的脸颊，呢喃道，“彦彦，你瘦了。”

　　这一声“彦彦”让我的神思猛醒，我疾退几步避开他的手指，转过身极力平复内心的狂澜，管家早已不知何时离去，这几日爹娘去灵觉寺还愿，想来这是哥哥的苦心安排，可是……

　　“殷七夜，你还敢来苏府？”我怒目而视。六年前最后相见那一日的情景，在我眼前重现，我下意识地看向他的双手，空空如也。现下的我，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他。

　　他注意到我的目光，亦低头去看自己的双手，口中清晰道，“我已经不用剑了，当年是我对不起你爹，也对不起你。”

　　这迟了六年的“对不起”，顿时令我想起爹爹这些年所受的断臂之苦，想起哥哥那年被关进柴房三天水米未进的憔悴形容，想起我噙着眼泪无限悔恨上了陆府的花轿时的万念俱灰，而这一切都是拜面前之人所赐。

　　就是他那一剑斩断了我们所有的可能，我疯了一般冲到他面前，泪水和拳头一起落在他身上，“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我爹啊，你怎么能伤害我爹？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他立在当地，一动不动地承受着，是因为我的花拳绣腿根本伤不到他，还是因为他内心同样是愧疚的？我打累了，趴在他肩头痛哭，一如我十七岁之前每次受了委屈之后一样。可这次让我受委屈的人，是他。

　　不知过了多久，我哭声渐止，他扶我坐在一旁，握住我的手道，“彦彦，我退出江湖了。六年前，那是我最后一次用剑，我发誓，从今往后我只会保护苏家，不会再伤害苏家任何一个人。我只希望你能原谅我。”他的眸子依旧晶亮，如我十二岁那年初次见他时一样，但是却多了一抹沧桑。

　　“我替大哥谢谢你。”我擦干泪水，立起身要走，心底早就原谅了他，在刚刚看到他的那一刹，六年来所有的怨恨都化为乌有。

　　他不放我走，拦在我身前，恳切道，“彦彦，原谅我，回到我身边。陆宁凉他对你不好，我都知道。我不会让你在陆家受委屈。”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不会服软，纵使是恳求的话，说来也像命令。

　　我扯开手，有些心酸，我当初喜欢的便是他这副傲慢不羁的样子吧，甚至我自己也曾经是这副桀骜不驯的模样。这么多年，他没有变，而我却变了。

　　“我是陆家的媳妇，谁也改变不了。六年前你不可以，六年后依然不可能。我不想把六年前对你说过的话，再说一遍。”我摇头。

　　殷七夜冷笑一声，“那么你想跟着他过这种布衣粗食的日子？想替他抚养别的女人为他生下的孩子么？彦彦，当初你爹嫌弃我，不就是怕你跟我吃苦么？可如今我可以让你过上好日子，我不比当年的陆宁凉差，你相信我。”

　　他的话句句刺进我的心里，我有些羞愧，既然今日我能和宁凉做一对贫贱夫妻，当初为何不能跟殷七夜天涯海角？我有些慌乱道，“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陆家也会东山再起的，你，我爹是不会原谅你的。我们永远都不可能。”

　　“你永远都不会生下陆家的子嗣，你的孩子只可能姓殷。”殷七夜面上有些扭曲，钳着我的肩膀咬牙道。我想挣脱他的手，却被他下面的话惊住，“在苗南的时候我在你身上种了蛊，你不可能为别人生儿育女，你要做母亲，只能生下我的孩子。”

　　我十五岁离家和殷七夜在苗南闯荡，曾被毒虫咬伤昏迷，后来醒来时便在一家苗寨，那时守着我的七夜脸色十分苍白，我只当他是照顾我太过辛劳，却原来竟是为我种蛊所致。我脑中出现一片空白，自十二岁那年相识，我便一心一意信赖他，同样的事情若是哥哥和他两番说辞，我信的必定是他。可是他对我竟然用这种下作的手段，一时之间我无法相信，无法将面前的他和我记忆中的男子重叠在一处。

　　“为什么？”我终于开了口，却听上去气若游丝。

　　殷七夜的眸中倒映着我失魂落魄的模样，缓缓松了手，仿佛我这副样子竟然让他有些慌乱，“我……我从没想过，你会嫁给别人。”他离去的身影，恍若落荒而逃。

　　当初携手江湖，我们并肩看云卷云舒，日出日落，确然从未想过这一生还有分离的时候，只是他做出这样的事情，不过分的说，是我今日一切痛苦的根源。可是我却恨他不起来。七夜是个孤儿，或许我对他而言，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存在，所以为了留我在他身边，他不惜用如此极端的办法，不惜伤害我的家人。

　　事到如今，到底是谁错？

　　他走后许久，我仍神思恍惚地呆立在游廊下，直到哥哥将一袭斗篷披在我肩上。“起风了，外面凉。”哥哥轻扶我的肩，低声道。七夜和哥哥是生死至交，我才得以结识他，我和七夜走到今天这种地步，哥哥他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七夜都只有心疼而已。

　　我没有责怪哥哥，只是将肩上的斗篷轻轻扯下，塞回哥哥手中。哥哥叹口气道，“你何苦如此？七夜对你痴心一片，我原以为陆宁凉也是好的，可如今看那陆宁凉对你之心不如七夜对你万分之一，陆家已然败落，爹爹也不会让你就这样虚度了年华，何不……？”

　　何不与七夜重续前缘？我知道哥哥的意思，只是眼前的我和七夜都已经不是十七岁，那种毁天灭地的爱情，我不敢再轻言尝试。我想要的不过是赌书消得泼茶香的平凡生活。“哥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果两个人的感情要用更多人的痛苦去换，我宁愿不要。以后不要安排这样的见面了吧。”我道。

　　那日离开苏府，直到婉宁临盆我都没有再回去过。并不是因为对哥哥的做法无法释怀，而是我实在没有勇气去面对任何可能和殷七夜四目相对的境地。

　　天气晴好的时候，我常扶婉宁在后街上闲坐，偶尔也听对面茶寮的客人聊起苏陆两家。说是苏家不到两个月便连开了两三家货栈，生意蒸蒸日上，都夸苏家少爷苏若谦是个经营奇才。便也有人说相比之下陆家少爷陆宁凉就是个败家的楷模，把陆家祖产败的干干净净。

　　这边厢说得热闹，茶寮角落却有人冷冷开腔道，苏若谦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仗着有个财大气粗的朋友？他也不过是条摇尾乞怜的狗。那人我识得，是苏家的竞争对手裴家货栈的帐房先生，人长得倒是正气凛然，只是话却说得有些尖酸。

　　当年毕竟跟着七夜走南闯北，人情冷暖的嘴脸见得多了，我倒没什么，婉宁也漠不关心，两个人便相携进了院门，只有曳儿年少已是气得咬牙，三两步便冲过去和他理论。没想到不过一刻，便见曳儿垂头丧气进门来。她看看一旁的婉宁，简单告诉我，府上住了一位姓殷的公子，在帮哥哥做生意。

　　我的笑意僵在脸上，曳儿虽然轻描淡写，可是事情却并不那么简单。我不知道这六年来七夜到底是过得什么样的日子，也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让爹爹原谅了他。我只知道，他对我并没有放手，他是个不会轻易言弃的性子。当年我们数次遇险，每次在我绝望的时候，是他不肯放弃任何一线希望，才能将我完好无损的带回南翔。

　　当年我们不能在一起，就是因为爹爹的反对，眼下爹爹都放下了断臂之恨，我又为何不能？可是说走，却又是那样舍不得。

　　虽说陆家上下让宁凉纳了婉宁做妾，平日里对我却总是好的，尤其是宁凉，时刻将我放在心尖之上，如今陆家这个烂摊子，我又怎么忍心全部托付给宁凉那副孱弱的身躯？更何况，当年对我下蛊之事，我虽不恨七夜，却终究难以释怀，尚不能心无芥蒂地同他携手后半生。
　　日子在我的蹉跎中慢慢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