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颜酡 · 滟谈 · 水月镜花 之 缺月疏桐》vagary

2、二叠 择枝

　　二叠 择枝

　　“你知道这艘船的名字吗？”
　　男孩慢慢地问他，尤尼恩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他微笑。这个年轻男孩有一种奇怪的风度，优雅，安抚，一种并不令人反感的居高临下。
　　这样的气度，怎样的家世可以教养得出这般气度风华。
　　清凌矜贵一如兰花。
　　尤尼恩轻巧地转身，走开。他听见男孩低低的笑声，那种不以为忤，甚至宽容得近乎诡异的笑，和他的年纪并不相称。
　　“天上之风，荡荡不定。人生于世，不得长生。”
　　他的声音低迷如花。
　　尤尼恩到底止步，虽然没有回头。
　　兰蕤走到他身边，并肩。
　　“长生仙水，何人得饮。趁此良辰，共振祖荣。”他一笑，“这艘船的名字，来自这首古歌。
　　成吉思汗年少时面见王汗，宴上奏响的古曲。”
　　尤尼恩默默地听着，没有回应。
　　“趁此良辰，共振祖荣。”男孩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一直到尤尼恩举步离开，他都没有再说什么。然而尤尼恩感觉到他的视线。温存有度，淡漠容与，静静地，以那种出人意料的沉静和坦然，注视着他。
　　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尤尼恩默默地回到伯爵夫人身边，在看到琅玕的那一刻，他有一丝迟疑。然而下一秒，琅玕优雅地离开了那里。
　　似乎是错觉，他仿佛看见那诡异的美人对他投来一缕若有若无笑意。
　　尤尼恩又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琅玕。琅玕。他默念这个名字，并承认自己的确是恐惧他的。
　　虽然并不晓得原因。
　　伯爵夫人向他招了招手。
　　“奥琪德同你说了什么？”她微笑着注视他，沧桑的眼里有慧黠光色闪烁，令她看上去分外年轻。
　　晕红忽地泛上尤尼恩苍白脸颊。伯爵夫人沉静地看着他，保持那个高雅深沉的笑容。
　　“那孩子……是很难捉摸的。”
　　她习惯地拍了拍尤尼恩的手背。“不过，是个好孩子。”
　　尤尼恩沉默不语，只是推着她慢慢返回船舱。侍女立刻接手过去，替老夫人换衣卸妆，准备休息。
　　男孩悄悄离开，却听见老夫人自言自语般道，“若是真心相待，就也罢了。情之一字，想太多是不成的。”她轻轻叹出一口气。
　　如是沉哀，难道是悔不当初。
　　尤尼恩一声不响地退出。片刻，伯爵夫人的贴身侍女送了茶点过来。银盘上还有一只月白缎面小盒。
　　尤尼恩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茱蒂，这是……”
　　茱蒂耸耸肩，“夫人吩咐送来的。”她嫣然一笑，“附带一句话。”
　　尤尼恩抬起头。
　　“夫人说，Leave it to chance。”
　　顺其自然。
　　尤尼恩慢慢拿起那只盒子，打开。
　　晶光微微一闪，掠过少年清丽容颜，随即柔和下来。精致缎盒内衬象牙色丝绒，嵌了一枚简单的银指环。
　　尤尼恩的脸色突然变了变，取下指环。果不其然，如他所料的，指环内沿正刻着那个字。
　　Soar。
　　他猛然握紧手指，已经气得脸色惨白。怔了半晌，便冲到门口。
　　猛然拉开门的瞬间，他倒吸一口凉气。
　　琅玕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唇边一抹笑淡如他金莹莹发丝，清灿明丽。尤尼恩迅速后退一步，拉开同他的距离。
　　琅玕的笑容奇异温柔。[爵爷有请]他转身带路。
　　尤尼恩怔了一下，眼里渐渐笼上讶异。
　　[你究竟是谁]用同样无声的言语，他问琅玕。
　　琅玕突然回过头来，毫无预兆的动作。尤尼恩吃了一惊，脸色微微变青。然而对方只是笑得更加甜美。
　　“敝姓玉，玉琅玕。”那样坦然不在乎的姿势，是有恃无恐的惬意。尤尼恩盯着他，咬紧了嘴唇。而琅玕的微笑分外动人。
　　“玉琅玕就是玉琅玕，不是别人。”
　　尤尼恩浑身一震。“你……”
　　“读心术？”琅玕接口，“不，不必。”他轻轻抬手，在确定不会惊吓到尤尼恩的范围内，洁白手指做了个古怪的姿势。“你的心，都写在这里，清清楚楚。”
　　“你到底要说什么！”尤尼恩鼓起勇气，大声对他喊了过去。
　　琅玕纤细的手指在空中徐徐画了半个圈子，指了下来。尤尼恩的视线不由自主跟随着他，便落到自己手中那只银指环。他骤然涨红了脸。
　　而琅玕只是轻盈地转过身去。

　　天上之风。荡荡不定。人生于世，不得长生。
　　[这都是胡说八道的]
　　尤尼恩耳畔响起琅玕那性别不辨的轻柔嗓音。他轻微地颤抖一下。[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人会这样说呢]
　　兰蕤坐在他面前，姿态悠闲地放下茶盏，然后习惯地将手指交叉合拢。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带着某种近乎精心训练出的雅致。
　　他的眼睛，那是一双作为男子而言过分妩媚的凤眼，眼尾微挑。瞳孔是一种古怪的暗色，燃着幽幽的一线光，柔软如花。
　　“还给你。”
　　他注视着尤尼恩放在面前的指环，不动声色，只微微一笑。“哪里不合意么？”
　　尤尼恩一言不发，半晌才道，“我不要。”
　　[我要不起]
　　兰蕤微一挑眉，清雅笑靥忽敛。他站起身，走到尤尼恩面前，仰视他。男孩的目光淡然妩媚，却流连一种奇异的迫力。尤尼恩情不自禁微微偏开了头。
　　这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而已啊。
　　“你眼里有痕迹。”他语气轻柔地告诉尤尼恩。“负人，和为人所负。你经历过的，这些。”
　　那样柔和，却不容半点否定。事实上，尤尼恩也无从否定。
　　他只勉强地笑，“你从来都是这么直接么？”
　　兰蕤静静地看着他，凝然的神情。尤尼恩发现了他这一点古怪。他，还有琅玕，他们很相像的地方。可以轻易地保持某个神态，安宁而了然，那是胜券在握的安然。他们，似乎是永远都不会输的，那样的镇定。
　　这样的神情，轻易就可以教很多人崩溃。
　　男孩微微仰起的脸庞如幽兰静好，而他眼中的那张容颜皎如夕月。
　　“你可是觉得我美？”尤尼恩突然发声问他。兰蕤便点头，根本不必迟疑。
　　“可这若不是我呢？”尤尼恩语气清淡，他抬手捧住自己脸庞，微笑着注视兰蕤。
　　男孩微微动容。
　　“这张脸，这个身体，这把声音……如果，这都不是我呢？”他定定地盯着兰蕤，微笑一点点褪去颜色。“你看着我……你知道你到底在看着谁？你这样对我，你知道你到底是对了谁？”
　　男孩安静地站在他面前，然后伸出手去，镇定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夺下。
　　“若不思量，如何难忘。”他轻轻地说，按住尤尼恩肩头，要他坐下。居高临下地，他俯视他，绀青发丝微微垂落。
　　“你是谁，你知。我要谁，我知。”低柔镇定语气如故，他轻轻拿起那枚指环，放进尤尼恩掌心。“你愿是谁，便是谁。”
　　尤尼恩怔怔地看着他幽暗深邃的眼瞳，无力应答。
　　男孩低低地笑起来，指尖轻轻擦过他脸庞，带一丝轻薄，却不足以令人恼。
　　他下一句便教尤尼恩睁大了眼睛。
　　“你天生就是需要照料和陪伴的，让我来照顾你。”

　　“这孩子……还真是利落。”伯爵夫人微笑着轻拍尤尼恩的手背，一句话说得男孩脸颊灼烫。
　　“夫人……”
　　伯爵夫人轻轻挑眉，询问的姿势。
　　尤尼恩低下了头，良久，低声道，“他要我同他去伦敦。”
　　“他要你去，你便去。有什么。”老夫人呵呵低笑，“萧家那女孩子还能吃了你不成？”
　　她注视着尤尼恩脸上显而易见的窘迫、为难和诧异，忽然轻轻问，“你可是不晓得奥琪德的身份？”
　　尤尼恩抬起了头。

　　“如果你没有快乐的理由，就让我给你理由，给你借口。”
　　男孩轻轻抬手握住尤尼恩纤瘦肩头，一种奇异的神情缭绕在清凉眉目。“如果你没有为谁而停留的理由，可不可以让我来给你一个理由。”
　　“……为什么。”尤尼恩软弱地质疑。
　　兰蕤纤细的手指慢慢滑上他的面颊。幽深眼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直到甜美血色一点点充盈尤尼恩苍白脸庞。
　　“没有为什么。”他说，忽然执起尤尼恩的左手，飞快地将那枚指环套上了他的尾指。在他能够有所反应之前，男孩的鬓发已经擦过他的脸颊。
　　一个吻，轻柔平静地落在他左颊上。那一瞬尤尼恩几乎跳了起来，而兰蕤的神情安然如水。他仿佛只是理所应当地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而已。很难想象那一刻这个十七岁男孩眼中的表情，他仿佛看透了一切的来龙去脉，就在那刹瞬之间。一丝宁静的寒冷突然划过尤尼恩全身，然而这种冷并没有伤害到他，只是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了擦肩而过的颤栗。
　　很难说清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尤尼恩的睫毛轻轻垂下，两片优雅阴影微微布上精致苍白的颧骨。
　　他听见兰蕤轻声唤出，“琅玕。”
　　那风华夺人的长发美人应声而入，那种惊人的迅速，仿佛他一直都在空气中潜伏不曾离开。
　　他微施一礼。“尤尼恩先生的私人物品已经安排妥当。”
　　尤尼恩脸色大变，而兰蕤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好了。”面对尤尼恩的时候，他优雅得近乎悯柔的轮廓上终于浮现一缕年少清真光彩。像一个真正的年轻孩子。
　　孩子是最容易满足的生物，然而亦最贪婪无餍。

　　尤尼恩回到伯爵夫人的房间时，老夫人的神情没有一丝惊诧。她只是安静倾听，然后微笑以对。
　　“那个孩子。从那个孩子注视你的第一眼，那种神情。”伯爵夫人轻轻摇头。“那个孩子，他们都叫他兰花公子。”她发出这个字眼时的口音极尽古雅。“那个孩子有时会令我避忌。他，很难说。他看上去比他母亲更难以揣摩。然而他们如此相似，明白而又直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且，果敢，冷静，很少迟疑。”
　　他说，请让我来照顾你。
　　……你天生就是需要照料和陪伴的。
　　很难，对这句话，不动容。
　　年轻的孩子，然而那承诺却如此遥远而又郑重。但是他启齿时的沉静，让人无法怀疑他的年轻会给这样的誓言带来怎样影响，会不会有影响。
　　“任何一个人对你做出这样的承诺，你都可以怀疑。只是，除了他。”
　　尤尼恩诧异地盯着伯爵夫人的眼睛，后者微笑着合起双手。
　　“因为，他不是任何人。”
　　尤尼恩保持沉默。
　　“他就是英伦萧氏第二十二代首席继承人，奥琪德•瑷珂•萧。”
　　Orchid•Echo•Soar。
　　他的名字。
　　那个兰花般清柔静好的男孩。
　　英伦萧氏。萧未央，字兰蕤。
　　萧家的兰花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