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颜酡 · 滟谈 · 水月镜花 之 缺月疏桐》vagary

1、一叠 鸿影

　　醉颜酡 • 滟谈 • 水月镜花 之 缺月疏桐

　　——也许发生也许不

　　一叠 鸿影

　　早春。
　　他并不愿记得自己是怎样上了这条船的。
　　准确地说，他脚下的这个庞然大物，已经不能简单地用一个船字来概括。主甲板距水面三十公尺。俯视的话，即使没有恐高症的人也会昏眩。
　　洁白如雪的豪华游轮，却有一个古怪的名字：天上之风。
　　不过大概正是因为这个名字，才吸引了他流离失所的目光吧。
　　大概。
　　连他自己，也并不清楚自己的思绪究竟游离何处。
　　[但无论是在哪里，都不会是同你在一起]
　　习惯地，咬紧下唇。水色的唇，纤薄，唇形细巧精致，已经干燥得没有半点光泽，泛出破碎细纹。
　　苍白无血色的唇，在细细的齿尖下微微浮动一丝淡淡晕红。
　　没有人注意到，那已经是不属人间的苍白和静素。
　　人声鼎沸。
　　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纤细高挑的短发少年，清瘦身骨。外套和长裤都脏旧不辨本色，头上扣了顶同样破旧肮脏的棒球帽，细长鬓发油腻，一绺绺散乱在脸颊边。
　　在日光下，那些头发却飘出一丝美丽的金红光色。
　　珊瑚般华丽色泽，温柔浅淡。
　　帽沿垂落阴影，遮住半边容颜。即使不是这样，大概也没有多少人愿意细细打量一个邋遢少年。
　　可是如果真的有人细细端详的话，一定会惊诧莫名。
　　这BOBO族打扮的男孩，有着尖巧下颏，娇媚嘴唇，轮廓细丽仿佛少女。
　　只是，没有人发觉。
　　他安安静静地在那里，凝望海天一色。身边穿梭而过的人，虽然个个都教养良好，仍忍不住微微诧异。这一个落拓颓败的少年，怎会出现在天上之风的甲板上。
　　他无视周围乘客的眼神，定定地凝视了半晌海面，突然在船舷边坐了下来。
　　他身边的一名华服贵妇顿时面青唇白，大概有生以来都没见过有人当着自己的面如此放肆。
　　船上的侍应过来干预，“这位先生，请不要妨碍到其他乘客。”
　　身后有重重咳嗽，“他坐在那里，碍到谁了？叫那人过来同我说话。”
　　侍应一连声说是的是的，态度恭敬。方才的那名贵妇脸色十分难看，却仍然赔笑过来搭讪。
　　男孩无声地叹了口气，站起来。一辆轮椅慢慢滑到他身边。
　　轮椅上坐着一位欧裔老妇人，七十岁左右年纪，衣饰简单。香奈儿经典款细麻衣裙温柔精致。垂在衣领下的三层珍珠链微微闪烁，串法仿维多利亚时代手工。
　　她不理睬那年轻贵妇搭讪，只慈爱地拍了拍男孩的手，语气宠溺。
　　“尤尼恩，你想怎样就怎样，我带上来的人，我自然负责得起。”
　　他露出一丝黯淡笑容，默默地替她推着轮椅。
　　“你这个孩子啊……”年迈的伯爵夫人微笑着凝视遥远天际。“到底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尤尼恩别开头，帽檐阴影下有一些光微微闪烁，他悄悄咬紧了嘴唇。
　　伯爵夫人没有看他，聪明的老妇人继续漫不经心地欣赏海景。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带上天上之风吗？”
　　他不做声。
　　“无论船上那些人怎样说……”她调侃地笑起来，笑声玲珑。年轻时必是个风流剔透的美人。“不过，我也的确不是因为你救了我的狗，才带你来的。”
　　她轻轻抚摸怀里那只纯种英国小猎犬，神情恍惚。
　　“我年轻的时候，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遇上过一个人。”她微笑，语气突然无比轻柔。
　　“那是个摄影师，他为我父亲举办的晚会拍照。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男子，那种漫不经心的气质。对我而言，如同从无法想象的另一个世界悠然而来的男人。
　　我们偷偷约会过几次，然后这段绯闻无疾而终。”
　　尤尼恩抬起头。
　　“很正常。”伯爵夫人微笑，“书里不是说了，‘千金小姐是不能嫁穷小子的’”
　　她的笑容里有一丝黯然。
　　“不，当然不是这个原因。说起来，大概只能怪我们都太自私，太爱自己。他不肯为我放弃自己浪迹天涯的人生。而我，求他不要试炼我。我不可能脱离家庭和他远走。我做不到。
　　就这么简单。”她微笑，瞬间苍老。
　　“我看见你的那个时候，你的眼神，和他很像。”
　　她习惯地拍了拍他的手，“别陪在我这个老婆子身边，自己去玩吧。开心一点。”
　　他轻轻低下头。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轻柔缥缈，“打扰了。”
　　尤尼恩猛然转头，脸色顿时惨白。
　　他身后是个高挑男子，淡色金发，面孔出奇秀丽，轮廓优雅却不辩族裔，看上去颇年轻。
　　他吻了伯爵夫人的手，熟稔礼貌。
　　伯爵夫人眯起眼睛，“你是奥琪德身边的人，漂亮的男孩子。”
　　他轻轻点头。“请恕我失礼。”然后转向尤尼恩，微微一笑。
　　尤尼恩脸色大变，后退一步。
　　有声音低唤，“琅玕。”
　　白衣男子轻轻颔首。
　　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慢慢走来，对伯爵夫人行了礼。老妇人看着他，眼神里是一种近乎无奈的古怪宠爱。
　　他穿了洁白亚麻衬衫，长发垂到肩头。发色深浓近乎漆黑，在日光下却泛着淡淡的青银色。
　　看见他的第一眼，尤尼恩只有一种感觉。
　　遥远。
　　这是一个优雅而遥远的孩子。东西合璧的秀美容颜，神情清淡。他走来的时候，风中飘来淡淡的清冷芳香。
　　那是兰花的气息。
　　他走到尤尼恩面前，稍稍矮他几分。他看着尤尼恩的眼睛。
　　在这个男孩的眼中，有一种奇异的光，绚烂而迷蒙。
　　他轻轻地说，“你好。”
　　琅玕微笑着推开了伯爵夫人的轮椅，陪她观望海景。
　　尤尼恩怔怔地注视着这个秀丽的男孩子。
　　男孩微笑。“我是奥琪德，奥琪德•萧。”

　　Orchid•Echo•Soar。
　　奥琪德•瑷珂•萧。
　　那是他的全名，然而当时，尤尼恩并没有知道。
　　即使他知道，又能够改变什么。他并不知道。

　　他轻轻地说，你可以叫我奥琪德。
　　Orchid。兰。
　　那种绝色国香的植物，有很多品类，可是无论哪一品，都带有那种凄艳的苍白。
　　而兰的香，自古便为王者之香。
　　兰有国香，人服媚之。
　　“或者……兰蕤。”
　　尤尼恩怔怔地注视着这个奇异的男孩子。这个凝然优雅的年轻孩子。他就在他面前。尤尼恩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孩子似乎是不会哭泣和欢喜的。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些。
　　兰蕤静静地注视着他。
　　然后他向尤尼恩伸出了手。洁白纤细的手，腕骨的线条流畅清细。右手尾指戴一枚细细的银指环。除此之外，别无饰物。
　　尤尼恩的视线犹豫着滑到他的指尖。银环在阳光下微微闪烁，一种柔和而坚定的光彩。
　　银的光彩。
　　很久之后他知道，银，和白，那是英伦萧氏钟爱的金属与色彩，契合了这个古老神秘家族高傲不群的本性和三百年来缥缈幽玄的盛名。
　　这个唯我独尊的家族。
　　那时他并不知道，面前的这个男孩，是这个银色姓氏下最出众的后裔之一。

　　尤尼恩把那只很可爱的英国小猎犬从水里抱上来的时候，并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诡异远远出他意料。
　　小狗挣脱主人的怀抱，努力地想要自己跳上舷梯时，有点傻气地撞到了头。然后很悲惨地掉到了水里。
　　小小的水花溅起，下一秒，附近的旅客齐声惊呼，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纤细高挑的男孩子无声地跳进了水里。
　　他再露出水面的时候，已经以一种古怪而自在的姿势抱起了那只倒霉的小狗。
　　男孩子一头柔软的短发在日光下浮出淡淡的金红色，那种珍贵珊瑚的光彩，沾了晶莹水珠，益发绚丽。他轻轻甩了甩头发，在阳光下眯起眼睛。
　　训练有素的船员已经七手八脚接他上岸。
　　狗主人已经匆匆赶来。男孩不发一言地将呛得昏头昏脑的小狗交过去，然后转身便走，无视身后招呼。
　　身形高大的欧裔男子礼貌地拦住他去路，“请留步。”应是优秀保镖。男孩冷冷地看着他，在起步的瞬间，一拳击中对方腹部，动作轻盈，却快得近乎诡异，保镖闷哼弯腰，他顺势反手下劈，掌缘轻轻切在对方后颈。
　　保镖一声不出地倒了下去。
　　男孩安静地戴上一顶棒球帽，身影翩然，飞快地冲到了人群之外。
　　他讨厌人群，讨厌跻身这欢喜氛围，讨厌接下来可想而知的道谢和一切繁文缛节无限麻烦。
　　讨厌所有事，讨厌所有人。
　　为什么，就是没办法停留下来。没办法安静下来。没办法给自己一个理由，好好地，好好地振作起来。
　　倒数。
　　三。
　　头发在风中擦出愉悦的飒飒轻声，以某种鬼魅般的姿势，逃离日光的追逐。
　　二。
　　掠下舷梯的瞬间，身边的亚洲少女投来惊诧眼神。“什么东西擦肩而过……”
　　那样的想法。
　　一。
　　以他的身手，三秒钟之内离开，已经是迟疑。
　　脚尖落到地面的那一刻，微微侧头，余光里飘起一丝清凉如蝶翅的振动。
　　然后一个温柔妩媚的声音缠绕了他。说的却是同样的话。
　　“请留步。”
　　他毫不犹豫地加速飞奔。
　　他的眼前突然闪过一缕淡淡的身影。淡淡的洁白，衣袂牵风。
　　然后他闻到一丝极细极幽媚的甜香，随即，他遗忘了一切。
　　人群退开一片，纷纷惊诧地注视着这突然倒下的男孩，和他身边那个高挑俊俏的男子。
　　穿洁白风衣的男子微笑着俯身，淡金色长发柔顺笔直，如泉倾洒。他拉起男孩，交到随后追来的船员手中。
　　男子轮廓雅丽的脸上是一种奇异的神情，动人的神秘。
　　是这种仙子般的神情，教尤尼恩在清醒过来之后，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打了个货真价实的寒战。
　　这男子的身上，弥漫一种无法忽略的妖气。
　　那时他并不知道，这个人，就是凤阁玉琅玕。
　　独一无二的玉琅玕。

　　船员们气急败坏地抓着昏迷的男孩。人群闪开，为一位端坐在轮椅上的老妇人让出路来。
　　“上帝，这孩子怎么了。”她惊问。
　　“很抱歉……伯爵夫人。”领班一脸严肃，“是的，我们抓住了他……他对您做了什么？”
　　“噢，天呐。”伯爵夫人轻轻拍打自己的手背。“你们这群认真的孩子……这孩子救了我的宝贝。”
　　她的膝上，柔软羊毛盖毯里，安稳地卧着那只漂亮的纯种英国小猎犬。
　　轻柔甜润声音带笑，自她身后传来，“很抱歉，夫人。”
　　“噢，奥琪德……”伯爵夫人高兴地握住他的手，“不管怎样，我要多谢你和你带来的这个孩子。”她对琅玕微笑，后者优雅回礼。
　　“至少你们替我留住了他……这个任性的孩子，我只是想谢谢他而已。”
　　琅玕用一方四角镂花的青色丝巾轻轻擦了擦男孩的额角，然后动作轻快地收回袖中。
　　他无声地退到名叫奥琪德的少年身后。
　　阳光如雨，明亮婆娑。光下十七岁少年的容颜熠熠生辉，晶莹花朵般无声绽放。
　　黑发长垂在肩，白衣如雪，一笑，淡如烟水霓光。一段未经世事的傲骨清姿。
　　然而他所经历的，大概比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要多上很多。
　　他注视着那个渐渐苏醒的男孩。身边的人却在注视着他。
　　琅玕那张几乎无法分辨性别和年纪的美丽脸孔上，笑意若有若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