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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红豆姑娘(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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聋子阿三扫这条铜锣巷少说也有十来个年头了,从巷头到巷尾,无论是两边竖立的民宅围墙,还是墙角下蜿蜒的小小臭水沟,无论是围墙上哪一块参差不齐的砖瓦,还是臭水沟里哪一滩半软半硬的泥渣,他都能识别出它们今日或昨天的情绪。它们昨天晚上淋了雨,吹了风,闻了花香,听了月光里的歌;它们今天早上睡了懒觉,偷了悠闲,遭了背叛,剩余哀怒,他都知道。他不能用自己的嘴巴与声音同人类正常地交流,他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在这样单调乏味的老男人的单身生活里,用手用眼睛用心跳用感觉来寂寞地咀嚼城市的节奏和岁月的递嬗。久而久之,他反而不习惯与同他一样的人相处和交往,而是享受着这条狭窄厄仄的小巷子里的风吹雨打,这里成了唯一能保护和绵延他作为生命体的自尊与价值的箱子世界。不过,这个箱子世界里也不全然是肮脏、闭塞、杂乱和秽臭,常常地,洒扫一天过后,奔波求生一天过后,兜兜转转被人物世界踢来踢去一天过后,回到这里,捡一块不干不净但坐得安稳踏实的大石头,躬一躬老腰,弯一弯残背,阿三会发出一声很有模有样的叹息,这也许是从他出生以来他最擅长使用的声音,一种只有一个词,不,甚至称不上是词的声音。回想这一天里,巷子外面不远处的洛河长堤上,总有三三双双的人群,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柳紫陌,携手暗期,游遍芳丛,偶尔一二洛阳女儿,颜色姣美,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可是就连这样小小幽怨甚至有些无病呻吟的姿态,也都是那么的美,一种能拖长光泽,尽力地投射进像铜锣巷这样的鬼地方的温暖基调,是一种让人不由自主要去抓取的生活态度。比如今天这样的逢魔一刻,老阿三在傻傻呆呆笑过一回后,慢慢在大石头上转过身,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肩头沾了一瓣红豆花,蝴蝶形状,粉意可爱,他抬头看了看旁边的墙头,是隔壁哪一家的院子里,偷偷溜跑出来这样浓郁而有趣的春意。老阿三轻轻地将它拍去,站起身来,哪知这片红豆花瓣在晚风里旋转过一圈后又沾来他的衣襟上,阿三捞起靠在旁边的扫帚,用扫帚柄轻轻地将它从衣服上挑去,忽溜一圈,忽溜一圈,它又来了,阿三一口黄板牙全咧开来了,提起扫帚柄,摇摇晃晃,晃晃摇摇地同这片红豆花瓣耍闹起来。正得劲儿的时候,哗啦啦,仿佛是一个本就倒盖在墙角里的破竹篓被阿三的扫帚打飞出去,然后咯噔一声,扫帚又甩钩到了什么东西。阿三呵呵嗤嗤地将扫帚往身边带一带,扫帚还是被牵引着。阿三这时候倒是有了一股恼怒,为这个绊住他的扫帚从而打扰到他与红豆花玩笑的东西,他狠劲地抬脚踢了踢还拽着他的木头柄的东西,放不放手,放不放手,什么鬼东西!他下脚之处竟然是软软的,他不经意往下一看——
他应该是没有看清楚,不会的,不会的。
他再俯低身体,一看。
吓得他小便都快立起来了。
扫帚从他手握里松落,摔倒在那个东西身上。
他可不敢去捡。
他开始恨扫帚怎么会那么大胆竟敢掉在它的上面。
他微微地,微微地后退。
他一下咬破了嘴皮,痛意逼醒了他。
他拔腿就跑。
在巷子口拐个弯就不见了他的踪影。
远远的,巷子外头传来一声像是新生婴儿在作发声练习般的惨叫。
巷子深处,夕阳的余晖缓缓地斜打在那柄被遗忘了的扫帚上。
它怎么办,它该怎么办!
它想跑却跑不了啊!
因为,它现在,正躺在一具无头无脑、无手无脚、只剩一个肉块的身体上。
当然,这种东西,还能不能叫作身体呢……
铜锣巷一带不论偷鸡摸狗的大小琐事都归隶属于洛阳府衙的低等捕快舒意所管。舒意是个才二十出头的矮小青年,相貌并不出众,但为人踏实,勤劳肯干,刚入职没多久,就已经下了做一番大事业的决心与愿望。今天这样的恶性分尸案,本该他第一个到场负起责任来。不过,午后的他贪嘴多吃了几个半生不熟的杏子,已经闹了半天肚子,一直哼哼唧唧地歪躺在床上。待到勉强支撑着跑来凶案现场的时候,已是霞色褪尽、月到天心的时刻了。舒捕头惨白着一张脸跌跌冲冲地在巷子口出现,看到巷子里面一角,有三五黯淡人影,正围着什么东西,搜寻、检查和取证。而同他一样迟滞在巷口的,是邻近的街坊民众,时不时地探头,时不时地退缩。有偶尔好死不死正巧被焦头烂额的捕快们捉住,进行不并见太大成效的询问、作证与琢磨,好不容易从大人们手里问答完话之后,已是满头冷汗,三步一跳两步一顿地远远逃脱开去了。
舒捕头仍然手揉肚子,脚步急切地走进巷子。从旁有一只手猛地抓住他的胳膊,他心里不由地咯噔一下,看到白茫茫的月色里凑过来的一张脸,却原来是同属洛阳衙门却已经入行十八年的资深老捕快金大福。金捕头一边抓住他上下打量,一边咂嘴咂舌道,“年轻人,这样可不行哦!干咱们这行可徒得是眼疾手快!况且——”他朝更里面人头攒动之处挪挪嘴皮子道,“今天这趟儿可麻烦着呢!分尸案哪!刚才已经匆匆看了一眼了,那个惨哦!连头连手连脚都不见了!”
金大福就那张嘴大,一旦开口,话语连着囤积的酒气源源不断地扑面而来,还别说,那股子味道,说不定看尸体都比闻他的味道来的舒服。
舒捕头只觉得一双耳朵里嗡嗡嗡的烦躁得慌,脚下却已经往前挪动了很多,最后站定在那具还未抬走的东西前。他的两边,是笔直而狭长的围墙,围墙上坑坑驳驳,仿佛嵌留不住任何生机勃勃的东西,一如这里弥漫的这种说不出的阴冷寒掺的气味。有一小撮儿月光却停留在一面围墙后的民宅屋顶上,状似熟睡正香,只是平地里一阵阴风,吹得它突然抖颤了两下,一不小心滑落屋顶,拼命地抓住了半爿瓦片,任由身子在沉沉夜色里悠来荡去。于是,这突然一明突然一暗突然一露突然一藏的月光,斜斜地打在舒意面前脚下的尸体上,还有尸体旁边被搜查人员狠狠地拔出丢掉的聋子阿三的那把扫帚上,还有尸体旁边小碎瓣小碎瓣的红豆花上,还有尸体旁边这个沉重而大大的脑袋上。脑袋后面粗率地挽着一个髻,发髻里散落下两条发丝,倒是唯一地悠闲地打着它们前面的那张脸。
要不是这个脑袋动了再动,要不是连着这个脑袋的身体动了再动,要不是身体上的这双手他奶奶地居然还在上下摸索着尸体,每一寸每一寸,仿佛它还活着一样,仿佛它真的还能告诉活着的人许多许多,要不是这般热闹这般生动这般声色齐全,舒意的阳刚魂魄怕是刚一看到尸体就掉出来了,粘在这里也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舒意咽了咽唾沫,倒是不感觉到肚子疼了,本来捂肚子的手不由搭上依然蹲坐在地的这个人的肩上,真是个神人,他一定要看一看!
居然还是个女子。
她满不在乎地拍拍手,从尸体旁站了起来。
一旁小喽罗模样的赶紧跑前来给她递上一个箱子。
箱子开着,喷发出浓浓的酸醋味儿。
她将双手浸到箱子里的醋坛子里,好一会儿。
她将双手抽出,接过旁边送来的干净帕子,仔仔细细地擦拭一遍。
她至此才想起脑后那个梳理得歪歪扭扭的发髻,用手轻轻地扶了扶。
她转过身来。
她的脸氤氲在半柔半湿的月光里,如月光一样的白。
五官、神色却是一片不可捉摸的阴沉。
说句不好听的,比死人也好看不了多少。
只眼睛稍抬,少见的晶亮玲珑之色蕴满双目,令人不可逼视。
她从已经张大嘴巴愣怔原地的舒捕头手边擦走而过。
意外的,没有从她身上闻到尸体死亡之气,还是一股淡淡的药香,竟是说不出的特别。
她走到已经自动聚拢过来的金大福等一干捕快的面前,轻轻快快地说了几句话。
然后,她背着那个大药箱子走出巷外。
纤纤瘦瘦的影子跟在她的脚边,在巷子里拖了好长的一条。
她走出巷子的同时,舒捕头竟也紧赶两步,状似要追过去。
她在巷子拐角一转弯不见了,她的影子却还没有完全地走出,舒捕头的靴子就踩在那条薄薄的影子尾巴梢上。
舒捕头的嘴唇动了两动,吐出凉凉的两个字,“无双……”
他的身后,金大福大手一挥,大刀阔斧地嚷道,“好嘞!知道了!死者为年龄在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的成年男性!无双姑娘说了,要将尸体立即抬去衙门,她还要做详细检验!另外,从明天开始,小的们挨家挨户搜查最近有无失踪人员,特别留意客栈与驿馆等人员往来之处,大家卖点力气,可千万别放过任何一条线索,别在无双姑娘面前丢了咱们的脸!听到了吗!无双姑娘还交代了,要我们排查一下这条坊巷附近的五谷杂粮铺,就是卖红豆绿豆的那种!这个任务就交给我和舒小子吧!舒意,舒意,舒捕头!”
嘈杂的,混乱的,人声言语的,脚步动作的,心有余悸的,热血沸腾的。
一切的声音都到达不了舒意的心底。
同他一样入定一般置身事外的,还有已然了无睡意只泛着冷冷的目光注视人间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