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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半面妆(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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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霏霏,连日来天气阴霾,而顾雪娟也已经有小段日子缺席上课了。我是实实在在地担心她,可老爹因为听闻了朝中关于顾家的风言风语,脸色一直阴晴不定、晦暗如昏,竟悄悄地加紧了对我的门禁。从他嘴里也琢磨不出个什么名堂,除了上课下课,我简直里外不安。昨天夜里又好死不死地做了那个女鬼的梦,仿佛也有那么一个白色沾湿的影子匍匐在我床上,对我无声无息地不停地磕着头,我定睛一看,她手里竟连血带皮地抓着一把头发,一嗅,满是顾雪娟清冷怀香的味道。我惊叫连连着跳醒过来,此后便一直没有睡着,开了窗,看着大半个冷月,只是阴阴沉沉地无语。第二天吃过晚饭后,老爹去隔壁同无双表姐一家唠嗑儿,许是见我这几日颇为听话,也就放松大意起来。我找到后门,眼骨碌机灵一转,瞅着人鬼不遇,如虫子般飞也似的冲出家门去。
柳条后巷,酥雨初霁,晚霞透红,黛瓦酡颜,杏枝微醉,户前两点水洼,廊下风铃暗摇,不逊风骚。
我小握拳头,一路上跳跳走走,却不含半点犹豫,即便鞋尖上已经微微沾湿。
我来到顾家后门,小上台阶,听到自内院隐隐传出的铜锣经鼓之声,心下狐疑,到底更近一步,张手欲扣门扉。
可我的手指还没碰响第一个音,小门却径自打开,从里面快速地伸出一手,在我讶然惊呼之前,就捂住了我的嘴巴。我只觉得唇上一阵细滑柔凉,而顾雪娟那双本就够大够亮的眼睛,此刻在昏暗夜色里看来,显得更黑了,无尽幽黑的背后竟是一种虚无的荒凉。我看得颤心颤骨,也就没有任何主张地被她一路捂着往前走。
等我惊魂未定地同她一起在顾家深宅某一处暖阁里坐落时,掌心出汗,差点接不稳她递过来的一盏果仁暖茶。倒是手中这杯香茗的味道甚是诱人,我不由地轻轻小啜一口,极是馥郁醇厚,也就是因此而慢慢舒展开自己本已紧张纠结的眉毛,听对面的她将这几日发生的后续之章慢慢道来。
阿娇的惊疯之症仍然未好,夫人霜音的情绪却已经紧绷到极点,仿佛任何一只外来之手不花力气地一碰,就立即能让她的精神世界分崩离析。
连日来,霜音多次哀求顾老爷,让她带着小阿娇离开这个诡异魔魅之地。
“受不了!受不了!老爷,妾身再也受不了了!”
“胡说!这等妖冶鬼话再也不得在天子脚下乱说!”
顾老爷是用这样的斥责来回绝霜音的凄厉请求的。不过,碍于洛城谣言四起和府内人心惶惶,顾老爷退而求其次,答应请来白云寺的高僧,做一场超度法事,就在今日。
“超度?度谁?”我疑惑问道。
暖阁外,花园里,春风薰,白瓣摇,月光晃,浮云游,半片阴影落下,罩在顾雪娟的侧脸上。我这么悄悄看过去,竟被她眉目之间的一丝戾气骇住了,仿佛有一种乖张怪异的氛围弥漫在她的唯唯诺诺和我的无力应和之间。
夫人霜音坚持认定每晚出现在她和阿娇床前的是一个淹死的女鬼,更确切的说,是一个枉死的怨灵。那女人这样阴魂不散,若隐若现,一定是对顾家,对霜音自己,对孩子的诅咒。
霜音也疯了,脑筋转到了家里唯一的一座荷塘上,她尖锐地叫着,“荷塘里一定有尸体!荷塘里一定有尸体!”
顾老爷也被弄得精疲力竭、暴躁异常,好说歹说劝不停妻子,于是命顾府家丁齐齐上阵,将荷塘里的水掏个精光,露出微微泛着腥涩气息的淤泥,并拖泥带水地又往下挖了好几尺,可是——池塘里,黑泥下,哪来的尸体?
“三天前,我爹亲自去请来白云山的师傅们,现在,大大小小一干十来个和尚,正围着我家的荷花塘,摆坛燃香,竖幡挂符,云云念经来着,你听……”
顾雪娟叫我听,她自己却把手指竖在嘴唇前,她的嘴巴泛着红红的柔柔的颜色,她的动作显得单纯而可爱。可是她的眼神倏忽闪过一抹嘲讽和厌恶,这些东西在她眼里甚至是心里停留的时间快得几乎让人抓不住。不过,正是由于对她从惊怔到呆愣地探究,使我的思维慢慢地从她的话语中剥离出来,飞得老远老远,叼到了天边的月亮尾巴上,清冷的,冷寂的,寂凄的,在漠漠的温度中怎么也回不来。
我想,顾家的荷花塘是这一家子所有美好回忆的田渊。顾老爷也许总是在晚饭后会命人搬一张椅子坐到塘边柳树下,夫人霜音则温婉地伴于一侧,轻罗小扇,不弄流萤,只为拂去丈夫一天的劳累和浮躁,小阿娇会在父母跟前跑东跑西,在大人们一个不注意的时候,她仿佛故意地顽皮地去摔那一跤,趴在地上却不哭不闹,两瓣粉嫩的苹果脸,只是懒懒的憨憨的笑着,包括也许不敢也不能走近前,只会默默地半藏于树后,露出半面妆影,看着前方的爹、继母和妹妹,却认识不到自己内心的顾雪娟。这样的一家人,这样的日起日落,这样的年复一年,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偷得浮生半日闲,最是人间好时节,这是属于这样一家人的无论如何也不会被别人偷去的幸福……
有谁悄悄地偷去了天上月亮的脚步声,它只是黯淡地蹲坐在天幕的一个角落里,虽不急躁,却也阴阳怪气的。庭院里,白天被顾雪娟挖开的杏花坑里,有小虫子蜷缩着安睡在里面,鼻息均匀,好梦依依。顾家四处,小廊回合,在夜色中,曲阑影斜,庭院里的花香倒是格外多情,突然,扑簌一声,一声扑簌,是它们掉落在池塘水面上的声音,有什么人在荷塘边走着,岸上的人影和水中的落花,幽游相照,人的脚步带起的风,拂动得花,如涟漪般地泛泛推去,花在水中飘着,人在月中踱着,走着,走着……
不对!脚步声越来越多,越来越杂,越来越乱,越来越慌。与这种乱七八糟的声音一同纷沓至来的,是人们重重丛丛,丛丛深深,深深悚悚的说话声。
我和顾雪娟对望一眼,同时惊而跳起,朝声音来源处跑去。
我们寻到的方向正是黄月亮下的那座荷花塘,越来越近,越来越慢。还差十步,顾雪娟猛地刹住脚步,硬生生地定在原地,气息却还没有回来。于是,她的脸色越来越青,痉挛一般,口鼻呼吸仿佛有一瞬间的断裂。
荷塘,经幡,残符,怪风,乱香。
老爷,仆役,和尚,荤素,男女。
抓搡,嘶哞,扭曲,崩坏,世界。
前面这些人之中,只有一个人的动作、姿势、态度、言语,是跟别人不一样的。
她没有动作。
她没有姿势。
她没有态度。
她没有言语。
我和旁边仿佛也已经摸不到心跳的顾雪娟一起,看到了人群之中的夫人霜音。
又或者那个女人并不是平日里千娇百媚、青春正好的夫人霜音。
又或者只是我们看错了。
到底她,他们,和所有人一起看到的是什么。
把她,他们,和所有人,从一个个好好的人塑造成这个模样。
顾雪娟没有动,我一直怀疑她是不敢动。
所以,这里最正常的就属我了。
我可是小荤除了苍蝇、大荤除了死人外什么都不忌的家伙儿。
我在那群好像被抽去了经络和血管、在激烈发泄之后现在只会僵立在那里的人中穿过。
不忘还看了看天上黄白的月亮,嗅了嗅不远处自攀的花香,听到了阁楼屋檐下,宝帘小银钩,发出的琳琳琅琅、琅琅琳琳的碰触声。
我凑头看了一眼这个已经被舀干了水、只匍匐着一滩烂泥的小池塘。
黑泥中,倒插着一具身体,上半身完全没入塘底,两只瘦瘦的小腿朝天岔开。
红锦缎的薄棉裤,杏花绣纹的小棉鞋,以及被塞进泥土里,已经看不见了的对襟蝶扣小夹袄,软绵绳绑就的小辫子,粉嫩的苹果脸,一不小心摔跤后不哭不闹只会冲你笑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
“啊——啊——啊——”
顾雪娟终于叫出来了。
真好。
因为,她若再不出声,我会以为自己不是身在人间的。
突然,和尚们动了。
十几个大老爷们儿竟然小碎步地挪至荷塘栏杆旁,将塘泥中的尸体团团围住,整齐划一地双手合十,云云念诵起来。
“悲泣流泪白佛言。世尊婆伽婆。涅槃太速。修伽陀。涅槃太速。世间眼灭世间孤独。世间无救无有导师。尔时佛告慧命阿难。止莫忧悲。阿难。生法有法有为法坏法。若不灭者无有是处。我昔告汝。一切所爱称意等事必有离散。”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佛声、佛语、佛心、佛愿中,慈悲为怀。我一转身,朝着地面,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