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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半面妆(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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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中,洛河畔的柳条巷中,住着我的同学顾雪娟一家。
我在学堂里是属于那种先生不信任、同学不亲近的顽劣人物。可是顾雪娟的性格正好与我相反。她何时何地都显得太过于安静了,安静着自己的笑,安静着自己的俏,安静着自己的哭,安静着自己的苦。
由于她在读书写字上比私塾里的所有同学都要慢一些,每每先生要检查功课的时候,大家在首先嘲笑完我之后,总不忘也要嘲笑一下她。
我个性倔强,言语乖张,任何人之于我的赞扬或者讥讽,我都不会买账。在那个满堂哄笑的时刻,我总是甩头放肆地跑了出去,来到私塾后院,对着薄薄的墙壁不停地扔石头,把我的愤懑、自傲、卑微和伤感全部发泄在这样暴力的动作中。
在某一次一个同样难堪的午后,当我汗水淋漓、泪流满面地转过身来,却发现不知何时,身后的台阶上多了一个小小的影子。是只手托腮、两眼呆滞的顾雪娟。
不远的地方,先生的高叫责骂和同学们的唏嘘尖叫依然缕缕不绝地传来,可是很奇怪,我和她之间的空院子里只有从树上不断地温柔地飘落下来的白色杏花,除了花香起伏,我们的耳朵里竟是一片安静。我看着拙朴缓慢的她,她看着暴躁狼狈的我,不知是谁先起的头,我们之中,有一个人慢慢地嘴角染笑,安详于心,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的,彼此的银铃般的笑声一波接着一波,直笑到腰酸肚子疼。
原来这样年纪的孩子,不管是天资聪颖的,还是举手投足频频要人担心的,童趣里若缺乏了友谊,那才是真正的可悲。我和顾雪娟很幸运,在我们自欺欺人的小小世界里,通过相互轻轻的握手,发现了日升日落之间的温暖,以及,生活的可爱。
三月郎当,街头巷尾,风景细腻,杨花柳絮,似曾相识,绿意攀檐,相思初染。
我在黄昏里一路悠闲踱来,看沿路男女,小桥两头,远远对望,俱是眉目充盈,春风暗度,仿佛他们周遭的一切,花草树木,清风流云,都在依恋着美,都是可以用来抒情的。
我呼吸着这样的空气,即使是一天里沉淀到最后的空气,混合着各张嘴巴里吐露出来的饭菜味和人们消费过度的情绪味,即使能够清楚地分割出喜悦与悲伤、希望与埋怨,可是当我拐过这个转角,踏进柳条巷的时候,还是感觉心胸舒展,咀嚼着淡淡的兴味。
特别是看到巷子深处的一户台阶上,坐着的那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可爱小影子,我就更兴奋了,向她跑了过去。
顾雪娟的爹时任仓部主事,是我爹唐君行的顶头上司。以我爹一贯战战兢兢的为人和处事,他对我和顾雪娟的铁哥们关系是持着小心谨慎的观望态度的。顾大人有一点倒是与我爹相同,他们都是中年丧妻,唯一不同的是,我爹并未新娶,而顾雪娟却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后娘。当然,与所有老夫少妻的家庭类似,顾雪娟在她这个柳条巷的家里并不特别受欢迎。她虽然脾气不坏,可也不懂得甜言蜜语,面对陌生而疏远的后娘,通常只有沉默寡言的份,显得不会喜欢别人,也不预备让别人去喜欢她。因为她的眉目清冷,举止僵硬,连带她的父亲顾大人也出于本能感情的不想去宠爱和亲近她。后来,事情显得有些更糟糕了,因为她的爹与后娘之间又生了一个女儿。每回提到这个小妹妹的时候,顾雪娟总是略带冷漠的眼睛里会出现一瞬而过的柔情,很像个大姐姐的样子,对我不断地说着小妹妹的娇,小妹妹的哭,小妹妹的闹,小妹妹的笑,而她也毫不掩饰对这个妹妹的宠溺与爱护。于是,每个晚霞披拂的黄昏里,我和她吃过晚饭后的相约见面时,小妹妹便成了我们之间固定的开场白。
今天却有些特别,从我一进巷口开始,就发现两手托腮的她全身覆盖了一种可怕的沉默,以至于我也有些害怕了,悄悄静静地走到她身边,与她一同坐下。
“怎么啦?”
她摇摇头。
我皱皱眉,再次问道,“出什么事了?”
与我们擦肩而过的风也无声无息地停了下来,隐藏在我们绵延到地面上的影子里。
可不过一时半刻,它竟然吓得跑掉了,也对,没有人会不撒腿而跑的。
因为顾雪娟开口了,在这样暗影浮沉、半暝半昏的时候,对我讲了一个阴气逼人的故事。
顾家小女儿阿娇本来和乳娘一起住在后院的暖阁里,而顾老爷与二夫人则住在另外的院落。可是年前,母亲霜音偶染轻微的哮喘,日里劳作的时候是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受不得凉风。请医用药了一段时间,并不见好转,于是去了城郊的白云寺上香祈愿,碰到一老僧,得了一个偏方。说是以杏花春雨作药引,早晚煎得两副暖茶服下,慢慢地就会有所疗效。霜音请示了顾大人后,便搬来女儿的暖阁里一同住下,原因无它,只因后院角落里种植了一棵百年老杏,逢春时节,杏花瓣儿便满地打滚,香气袭人。夫人就地取材,方便诊疗,且日日与可爱的小女儿一处亲近,久违的笑容便逐渐在娇颜上恢复。
每日午后,夫人会命仆佣拉开暖阁的移门,让阳光等份地填满室内每一块地砖,而自己则拥着小女儿在软榻上打盹儿。这天,只是春分过后的一个普通下午,整个顾府和柳条巷内任何一户民家没什么两样,沉浸在知足安详的春午时光里。突然,后院传出阿娇一声惊悚的尖叫,顾老爷,顾雪娟,顾管家,大大小小的仆从们跌跌撞撞、惊慌不定地跑进发出声音的那间屋子。
只见,敞开的房门内,铺面凌乱的软榻上,夫人霜音目瞪口呆地看着身边狂躁不已的小阿娇。再看这个才只有四岁的小女孩,双目紧闭,面色苍白,汗湿颈项,手舞足蹈,并且口中喃喃不停,喊着谁也听不懂的话,“琳琅!是琳琅!琳琅来了,琳琅来了……”
当日一马当先的顾老爷只是感到气愤,面对正胡乱抓着自己身体的阿娇,作为母亲的霜音却无动于衷不管不顾,也不去阻止女儿继续做出伤害自己的动作。顾老爷大步踏前,准备好好地指责妻子一番,却突然顿住,因为他终于看清了霜音的表情,简直比见鬼了还可怕。
后来大人们合力安抚住了阿娇,并服侍看似已经筋疲力尽的霜音也睡下。原本以为只是小孩子的惊梦,也许日间与乳娘玩得有些兴奋,这也是常有的事。可没成想,当天晚上,家人好梦做到一半,又听到凭空里传来的阿娇的尖叫声,撕心裂肺,悲惨至极。而再次面对那对母女的时候,顾府所有人都无话可说了,因为她们一个正紧闭眼睛胡乱扭动身体,一个则仍旧痴痴呆呆不闻不问,阿娇说着白日里人们已经听过的话,“是琳琅!琳琅已经来了!已经来了……”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好几天,整个顾府都被弄得精神紧张,而夫人霜音连日来未进米食,消瘦憔悴,形如鬼魅。顾大人毕竟是朝廷命官,不信鬼神之说,找了一个安静的时刻,召来霜音,严厉逼问。霜音这才泪眼婆娑地讲出事情的所以然来。
原来不知从何时起,当她们母女两个睡着的时候,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有一个沉默寡言的白衣女子悄悄地坐到她们的身边。这女子也不知是从何处而来,有时坐在她们的床榻边沿,有时静静地踟蹰在床柱后,有时不停地摇着头直接坐在地板上。不管是什么样的姿势,女子却只有一种眼神,那是一种凄厉而怨毒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沉睡的母女,恨不能把她们抽筋剥皮地盯视着她们。本来她只是静静地来,静静地走,而睡梦中的霜音的魂魄则惊惧得动也不敢动,不能高声惊动他人,也不能施展力气将这个白色的影子驱逐而走,就这么默默地忍受着,忍受着。
只是那一天,这个白衣女子对母女俩看了一个时辰之后,突然改变姿势,朝她们两手趴地的爬了过来,从床沿边慢慢探出她长发披拂的脑袋。
霜音这才看清她头上缠绕着青绿的水草,满面满身都被淋湿了,像是刚从水里出来的一样。只听她幽幽地说了一句,“小女琳琅……”
然后,旁边的阿娇便哇的一声惊叫开来,身体弹跳不止,像被什么怪物附身了一样。
顾大人乍一听完就是本能的嗤之以鼻,好说歹说劝慰了霜音一番,并且在暖阁里加派了仆从,母女俩睡觉的时候,也有本院的身强力壮的家丁护卫在门口,可是……
“我二娘还是口口声声说每天都会见到那个叫琳琅的女子。有一次,二娘甚至壮胆出声赶她——你走吧,走吧。那女子却依旧不声不响不依不饶地匍匐前进,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对二娘磕头,眼神依然凄惨而哀怨。小妹妹的失心风却一直没有好过,每天两觉必是惊叫而醒,醒来遗尿,最近更是嘴角含沫,怕是,怕是撑不了多久了。我爹就算再不信鬼神乱语,但爱女护妻心切,求告于亲朋好友,是否听说过顾家祖上的秘史或疑案,可是——没有,连族里最年老的长辈也从没有听说过有个叫琳琅的冤死或许可以肯定地说是溺死的女人。没有这样特征的女人——白衣长发,骨瘦如柴,眉目粗犷,口含恶气,没有这样的女人!那么,怎么办,我二娘也快发疯了,不断地恳求我爹让她带着阿娇远离顾府,住到山上的白云寺里去,即便我爹休了她也好,她都不愿,再也不愿在这个家里待下一时半刻了!”
夜幕是突然一下子笼罩在我和顾雪娟身上的。我的耳里虽然听着顾雪娟不停的说话,可没有一个实在的字眼是落到心里去的。也许是感同身受,连害怕这样的情绪也不敢在如此阴冷的故事氛围里挥发,我只是呆呆地用手指点着脚边地上星星们柔弱的影子。
“唐清,唐清……”
顾雪娟停止了讲故事,而在不断地唤着我。
“我见过。”
“什么?”顾雪娟对我的回答一愣。
“我见过你刚才故事里的那个女子。”
“你说什么!”
白衣长发,骨瘦如柴,眉目粗犷,口含恶气。
我说,我仿佛真的在哪里见到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