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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半面妆(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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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里,我牵着顾雪娟的手,途经洛河之堤,看湖边春景,觉来仿佛三年,悠悠一渡,竟有一份难得的恍如隔世般的休闲。
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世路习惯,此心到处悠然。
江上渔夫最是忙碌,此一刻正是收网归家之时,遥望袅袅炊烟,想家中弄饭老妻和门前玩虫稚子,便有一种溢于言表的满足。
我和顾雪娟经过这丰盈充实的一幕幕,只僵笑于前一晚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
我和她缓缓地走进了胡商一条街,街面上的霞光已经被烧卷得焦了一条边,这里灼热而快速的生活态度,并没有焐暖她冰凉的指尖,也没能戳破她眼底厚厚的一层哀伤。
街路两边,低矮小棚,花色地毯,摊贩销售的是异国货物,也是旖旎情调。露着肚皮的舞娘,袒胸耍刀的粗汉,口吐莲花的巨蛇,断肢独目的侏儒,让人眼花缭乱,目瞪口呆。但无一例外,促狭逼仄,拥挤鄙陋。
我们跳过正虎虎喷火的杂耍老汉,逃过欲伸手来抓摸我们的妖冶婆娘,等到转进一条稍显安静的小巷里,我们互看对方,都是脸色苍白,冷汗涔涔。
就着夕阳的余晖,不知怎的,我就是鼻头一酸,慢慢地伸手,抚上顾雪娟的额头,帮她精致地擦着汗。可是,她依然表情淡漠,口气腥臭,眼圈黑晕团团,惊颤抽魂一般。我嚅嚅地叹了一口气,必须禁止自己这丛温柔的动作和声音,否则连我的心也会跟着眼睛,哭起来。不要,不要再哭了,哭真是一种很艰难很艰难的动作。
这是一条骨瘦如柴、很不干净的巷子,巷子里墙壁下的阴沟里浅浮着死寂多日的小动物的尸体,皮相凋零,泛开恶心的难闻的气味,以及,不知道被哪只手揉皱后随便丢弃的蔬菜叶子。
我和顾雪娟互相帮对方擦干眼泪后,一路踩着这种黄黄糊糊的颜色往巷子深处走去。渐渐地,看到巷子尽头,某个角落,层第鲜花,迎春而放,小盆小罐,不带精美,却觉细致,有种绝版的自在与优雅。浅深红白宜相间,淡妆浓抹两不厌,竟是一处能轻易勾惹人妩媚心思的布置。
当艳黄的霞光一帔一帔地倾泻下来的时候,巷子深处,石砖地面,一道小门斜斜软软的影子里,有个人正坐在一块天然自成的大石头上,一手持酒壶,一手执书卷,静静而酌,悠悠而读,携带着流云的气质与潺水的态度,让人不由思寐,他喝下去的究竟是哪种味道,看进去的又究竟是何方世界。
这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是他身后那座旧书屋的老板,是我的无双表姐一个极为熟识的朋友,是熟识到让现在已经深爱无双到入骨的有为堂哥极为嫉妒的一个对象。可,青年与无双交往的大多数时候,都是安静无害的。也许因为他开书屋的缘故,本身极爱读书,家中也藏书丰厚。又因为是无双和书籍的缘故,我渐渐地便也认识了他,常往这儿跑,却没能得到机会,和喜欢的他说上几句话。
我微红着脸,没有出声唤他,只等他慢慢抬头,发现了我和顾雪娟。他温润一笑,不远外扬起白白的手,朝我们招了一招,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衣袍,带着酒壶与书卷进屋去了。
我暗暗地叹一口气,本想再学一学路上见到的那些成熟的姑娘们,顾影自怜一下,可没等我眨巴几下眼睛,脚步已经被身旁毫无在意的顾雪娟牵着一带,也往前走去,于是,来不及作弄我这个年纪不能理解也学不会的无病自吟与自恋,本能地缓冲地一笑,微微酸酸的呼吸便映到天上淡淡的云影间去,风一吹,也悄悄地化开了。
我们进了这座胡商一条街上唯一由汉人开的铺子,铺子的隔壁是一个胡人所开的皮革加工作坊,由院墙翻越过来的,是厚重的羊牛骚味,而被硬生生逼压下去的旧书店的霉尘味,就显得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了。
青年已经退坐到书铺里面的一个角落,照不见阳光的一张椅子上,他的面前摊满了各式各样薄厚不一的书。他依然目光沉静的在看书,手指隔了好久才翻动一页,若是不耐烦的人,早被屋外巷子里的落花吸引过去了,一会儿回头,根本就察觉不到他手指的动作。他没有出声迎客,没有泡茶待客,任由自便。我放下顾雪娟,她早已对我和角落里的他莫名其妙、不知所措。我走到一个书架前翻找一时,半刻之后,我的头发上、肩膀上、衣服上都落满了白白的灰尘,我终于举着一本封面残破的旧书,走回顾雪娟那里。我把书往顾雪娟怀里一塞,她的表情至此才有松动,不再是漠不关心,眼珠子稍稍一转,低头不以为然地看了看。
“《今古异物考》?你还读这样的玩意儿?”
我却是面色严肃,伸手替她翻到书中某一页,“你读读这则故事看看?”
“什么……”她撇撇嘴,不过倒是很听话,随着我的指示将文字慢慢地浏览起来。
我指给她看的这个故事叫作,《半面妆》。
不知是发生在哪个朝代的事。某一家境殷实的商户,主人先娶一妻,妻子容貌平庸,品性却甚是宽和,里外操持,井井有条,深得掌柜与伙计们的尊重与爱戴,与丈夫之间,虽然深情不够,却也相敬如宾,安宁于室。直到有一天,主人又迎一妾,妾年轻娇美,言辞犀利,处事泼辣,竟比大夫人手段更要高超数倍。渐渐地,丈夫的眼里充斥了妾的影子,内院各处张扬着妾尖利明亮的笑声,伙计及客户之间口耳相传的也是妾的圆滑世故与博识大度,真真是个出得了厅堂、进得了厨房的尤物。主人终日忙于周转生意,白日里多不在家,想家中大小之妻,一向相处和睦,便也心安理得地坐享齐人之福。
待到某一年的春日,怕是三月过后未及清明的光景,家中各处的杏花簇簇而放,粉意天地,遐思无限。这日,主人正在一座暖阁里,敞门假寐,闭目养神,突觉软榻前簌簌响动,惊而睁目,原来是大夫人匍匐在榻下,也不言语,只是默默流泪。丈夫平时虽觉得这个妻子相貌普通,却没想此时一看,愈现骇人,仅着薄薄的单衣,长发凌乱地披拂着,脸色苍白,眉目团黑,像是连日来不得安稳、难寝于室,抽泣之时只闻她嘴里一阵又一阵浅浅滑来的臭气。丈夫急问怎么了,夫人却突然一个俯首磕地,一下,一下,一记重于一记,咚!咚!咚!咚!
“夫君,顾及顾及琳琅吧,顾及顾及琳琅吧……”
夫人哀哀而诉的是小妾对自己的强迫与刻薄。夫人本是个慈和内向、不擅争执的女人,夫人口中的小妾却是个处处明里尊重她、暗里又绝不相让于她的女人,掌柜和伙计们心里对原本尊敬的大夫人也颇有误会,仆从婢女们反而相帮小妾说话,虽仍不敢当面对大夫人有所侧目,但廊间树下,已能听到小小悄悄的窃语与流言。
“夫君,她是存心不让妾身活的,她本不安分于小妾的地位,她觊觎的是……”
丈夫没等妻子泣诉完,便打断她的话,大声训斥起来,男人奔波于外,只求家中老小平平安安,妻妾濡慕,互相帮持。
“你倒好,她没来编排你的不是,你却嫉妒成性,背后落人话语,犯了七出之过……”
夫人瞪大一双黑得过分的眼睛,只是一昧定定看着自己的丈夫。丈夫倏地噤口,惊惧于妻子的目光,仿佛并没有流露过多的哀戚与凄凉,只是一种空到极致的颜色,那两团黑黑的瞳渊里,像是已经装满了什么,仔细一看,又像是什么都没有。
第二天早晨,于家中的荷花池塘里,发现了夫人溺毙的尸体。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家里频生怪事。
小妾常于梦中惊跳而起,口吐白沫,浑身抖颤不已,用不像是人的声音撕裂般地喊叫,“琳琅,是琳琅!琳琅来了!琳琅来了!”
丈夫会在睡躺到一半的时候突然醒来,身体却动弹不得,绵软无力地看到一个身穿白衣、满身湿透的女子,幽幽地坐在自己床榻前的地板上,看着,看着,那女子会突然俯首叩地,一下重于一下地磕起头来,声音凉凉的,带着水草泥土的腥涩味,“救救我,救救我!”丈夫惊骇睁目,赫然所见正是夫人生前相貌。只不过如溺死那天一样,不知为何,夫人的半面脸庞上涂满了红红的胭脂。半面妆,心神伤,竟比鲜活于人世时更添一份诡异的艳丽。这种胭脂本来是那个小妾最喜欢的,也一直是小妾专用的,不知为何被夫人在临死前偷用了,许是想学一学这个年轻的女子,要把自己变得更漂亮些,这样才能抓住丈夫早已离散的心。
“商户一家终日像见鬼一般,忍受不了这种非人的滋扰,于是捣毁旧屋,举家迁移到别地去了……”顾雪娟喃喃念完这个故事的最后一句。
这本《今古异物考》上多是这种女鬼复仇、美人报恩的通俗故事,且纸张粗糙,印刷拙劣,只供坊间小民谈笑声里,消遣过日。类似的这种画本式书籍还有《异虫志》《妖物抄》《小聊斋》等,多是民户仆妇买来阅读,因画面生动,叙述简单,是平民妇孺间很受欢迎的一种交流方式。
顾雪娟喏喏点头,目光慢慢移到书页一旁,猛抽口气,原本触动的表情就这么滞住了。
我知道,她已经看到了。
我早在之前就看到了,因印象深刻,所以记住了,阿娇没死之前,我就告诉她了。
我看到了,我仿佛真的在哪里看到过……那个女子……
就在文字故事旁边的插页里,画着一个大大的女鬼形象。
白衣长发,骨瘦如柴,眉目粗犷,口含恶气。
“琳琅!是琳琅!琳琅来了!琳琅来了!”
这座低矮狭窄、霉味飘散的旧书铺,阳光也只是怯怯地驻守在门外,偶尔有一条胆子相当大的,不顾众光色的反对,竟然趁人们都恍惚有所思的时候,跨过门槛,摔了进来,一下子就被本来在这里称王称霸的阴暗与潮湿们生冷地切割成了几段,那一小截一小截的伤口处涂满了懊恼与后悔。
而我刚刚心智之中突起的那声喊叫,不知是想象于书本故事里的女主角,还是回忆于不久前惨死的小阿娇。琳琅之念,不知是来源于我自己的恐惧,还是渗出于顾雪娟的心情。
只见顾雪娟的眼睛,慢慢地从书页上抬起,惊栗之色缓缓地刮过这里到处乱堆乱叠的旧书籍,刮过布满灰尘的书架,刮过静坐观书不曾抬眼的书屋老板,刮过心口越发寒凉的我,然后将地上那几截断裂的阳光一并卷起,抛到了门外,春意深处,最后的最后,复归平静,阴晴喜怒,一概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