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莲旧事》》阿浣

23、第22章

　　自从去了卓家，许多事情就开始朝着诡谲的方向发展。
　　连现在藏身的这客栈也是。

　　首先既不在官道旁也不临什么上山要塞，在位置上就失了先机；
　　其次客栈的整体包装也太欠考虑，甚至连个店名都没有，门楣上光秃秃歪着一块匾；
　　再次更没有什么名伶要跟客栈老板的儿子联姻，也就不能打艺术界的擦边球。

　　照常理说这样的客栈应是鲜有客人光顾的。
　　可事实证明，常理如果生在了诡谲的故事线上，就是用来悖的。
　　打宇文方止连骗带拐把我弄回去那日起，这家小客栈日日客满盈门络绎不绝，这些客人从不住店也不打尖，只买酒，来的人实在太多，曲掌柜不得不定下每日限购十壶的方案。
　　我才知道，这位曲掌柜的虽人生一副三角眼两撇八字胡，却酿得一手好酒，美其名曰“曲绝”，随掌柜的名。
　　琢磨琢磨，总透着一种断今绝后的味道。

　　前几日饭桌上，宇文方止和易不悔都来了，大概是城里的事处理得差不多，大家开始商量我的去向问题。
　　曲掌柜说既然仇姑娘在这里住着，就干脆闭门歇业一段日子，以躲避官府巡查。
　　我连连点头。
　　宇文方止觉得不可。
　　“为什么？”
　　宇文方止给自己满上一杯‘曲绝’，惬意道：“曲绝在这一带颇负盛名，无故歇业，易引起他人注意。”

　　易不悔道：“公子所言甚是，曲掌柜，这酒需得按时按量卖下去。”
　　说实在的，易不悔这人，虽然长得一副老实中肯相，我却总也不能对他产生好感，总像八百年前就跟他结下梁子似的。
　　“那我怎么办？换地方藏吗？”

　　宇文方止啜一口酒：“不用，易先生在这儿，一切好办。”
　　易不悔颇有深意地望了望我，面露难色：“公子，这……不太好吧？”
　　“虽然需要豆豆牺牲色相，但也只是暂时的，熬过这阵子便好。”
　　“那易某这就去着手准备。”
　　我越听越不对劲，撩了筷子，跳到门口，双手环胸：“你们要干嘛？”
　　他和易不悔再次渗人地相视一笑。

　　两个时辰后，我就被捯饬成了现在这样子：跟铉歌一般黑黝黝脸，正中挂的朝天鼻，下头带张猪葱嘴以及唇边那圈黑胡渣……就先不提了，我盯着镜中类似曲掌柜倒三角的细小眯眯眼找了半天，楞没找出那对灰眼珠在哪儿。

　　啊耶，这镜子里面贼眉鼠眼的东西，是谁？

　　我对宇文方止道：“公子，易容我没意见，可咱能稍微不易得这么猥琐么？”
　　看得出来他忍笑忍得很辛苦：“我觉着挺好，除了我们，谁也认不出你来。”
　　“可是，看这面皮，弄得跟在煤堆里滚锅一圈似的，这样黑，晚上熄了烛火，你们会看不见我的。还有这眼睛，易先生，你是不是下手忒狠了点儿？”
　　易不悔刚洗完手，见我不满意，赶紧又打开他的小匣子：“殿下若是不满意，易某给您换一个。”
　　宇文方止拦住他：“别，这个真挺好，看不见她的灰眼睛，再加上个酿酒学徒身份，十分周全。”

　　易不悔笑了笑，还是征求我的意见。
　　我挣扎了半响，既然都是扮丑，那么一般丑和特别丑意义差别不大，再折腾太麻烦，于是点点头：“好吧。”

　　于是我就成了曲幕山无名客栈首席掌柜的首席大弟子兼首席跑堂小二。
　　宇文方止起先不乐意我干小二的活，但后来也觉得做戏该做全套，就嘱咐我小心些，拣活轻的干。
　　后来接连几日，也有好几拨人来查，其中一撮领头的还是铉鸣，我当时正在沽酒，听见他的声音，浑身发抖，头也不敢抬。过了半月，寻得人渐渐少了，好歹让我干起了在盘锦楼的本职工作，颇顺手，颇忙碌。

　　*

　　跟曲掌柜学酿酒，打扫房间，到厨房打打下手，每天忙忙碌碌着最鸡毛蒜皮的锁事，充实又欢快，都快要忘了自己还是个官府通缉的嫌犯。
　　这天中午，我从后面的槐树下挖出本大弟子亲自酿的第一坛曲绝，备些食材，等着宇文方止和易不悔过来用晌午。
　　由于大弟子工作得力，师父感到欣慰，十分乐意我对他的称呼从“曲掌柜”上升为“老曲”，但他对我的称呼就让人不太乐意。
　　“老王，快来！”
　　是的，本大弟子在这里化名“王富贵”。
　　“掌柜的，怎么了？”见他神色慌张，似有什么要事，就不跟他计较称呼问题了。
　　他从怀里摸出粒丸子，递给我：“快吃了吧，公子已在来的路上，发信说待会有其他人要来。”

　　想必又是官府来人，我乖乖把那药吃了，一过喉头，喉间便像被那药粉黏住，一张嘴，声音陡然变了个人，一副粗犷的男人嗓子，倒是很配脸上的胡渣。

　　中午的菜蛮清淡，素炒三鲜，珍珠豆腐，清蒸鲈鱼，四物上汤等几样。
　　对于宇文方止要说的来人，我并未多想，仍做着手上的活。
　　所以当卓少骞掀开帘子进门的时候，我不争气地倒抽一口凉气，呼吸瞬间停滞，脑袋里炸开一阵白光，朝后踉跄几步，手中盘子“哐当”落地，砸个稀烂。

　　他身后披着正午的暖阳，蹙着墨眉睨我一眼，问宇文方止：“我有这么吓人？”
　　“山里来的小子，”宇文方止不落痕迹地打圆场，“没见过阵仗，谁叫你来吃个便饭还穿副铠甲。”

　　我还在那里楞楞看着他，胸口一片汹涌，像是狂风卷着巨浪，拍在心房上。
　　卓少骞来了！二大爷他来了！亲手送了心爱妹子到其他男人手中的情场失意男青年，出门一趟回来发现他未过门的妻是个在逃杀人犯的苦命少将军，他来了！而且，后面好像还跟着个黑乎乎的东西，同样穿着身铠甲，呀哈，那是铉歌，铉巾帼，铉黑炭！
　　我正纵情地内心咆哮，忽的后脑勺吃痛，听老曲骂道：“笨手笨脚的东西，还不赶快收拾！”对着他们摆一副笑脸，“二位爷，这位……姑娘，里边请！”

　　趁着宇文方止拉着老曲向卓少骞介绍“曲绝”是多么多么精醇，在曲幕山又是多么多么有名的当口，我赶紧收拾好盘子滚回厨房，没敢再露面，一面平复胸口的剧烈起伏，一面撑起眯眯眼扒在门后偷望。

　　大概是这一路费心费神，南边的太阳又烈，他瘦了些，黑了些，比起以前不染纤尘的样貌，多了几分人味。

　　中午本就只备了个小菜，老曲进出几趟便上齐了。想必他也是个见不得大人物的乡下人，不在厅堂里伺候着，自个儿跑到后院挖料理酒酿去。
　　留下我一个人蹲在门缝处，很是紧张，绞着手上的擦桌布，只觉心都要跳到嗓子眼，还滋滋冒烟。

　　更可怕的是，卓少骞绕着简陋的客栈厅堂走两圈，身上铠甲铮铮作响，左摸摸右敲敲，就不落座。
　　别人看不出来他在做什么，我还看不出来？
　　他在思考！他在推测！他在思考推测什么？难道哪个地方已经让他看出破绽了吗？我要准备好撒丫子跑了吗？
　　掌柜遁了，一旁宇文方止也不招呼，任他看个够，自己就坐下吃起来。
　　站着那位挑眉瞅了瞅宇文方止，手忽然指向我：“门后那个，过来。”

　　“吧唧”我抚着门框的手一滑，歪到地上去。
　　他发现了吗？他难道就发现了吗？我到底是过去？还是跑？还是等着他把我活刮？
　　脑子里顿时千种念头嗖嗖乱飞，横冲直撞。

　　卓少骞问宇文方止：“这跑堂的是个聋子？”
　　宇文方止正优雅伸出筷子，夹块鱼往嘴里送，闻言停在嘴边：“不是，他就是害怕，听说小时候全家都让当兵的杀了。”然后十分飘忽地斜我一眼，眼刀霍霍：“起来，没听见这位官爷叫你么，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我赶紧爬起来，将帕子朝肩上一搭，粗声道：“这位官爷，您有何吩咐？”
　　同作为男人，他长得更帅就算了，还整整高出一个头，王富贵儿这人，也忒悲惨了些。眼前少将军那浑然天成的杀伐之气让我缩了一缩。
　　睁不开眼小眼，也能看见他抡起手臂——
　　什么，这就要开打了吗？
　　我再缩了一缩，顺便抱头。

　　结果他只是在我肩头拍了两下，道：“这位小兄弟，貌丑不打紧，你要有自信。来，抬起头来，跟我说说，你可还记得那杀你全家的官兵是哪个郡县的，姓甚名谁？”
　　咦？肩膀麻了，连带着半边脸都麻了，他手一直按在我肩膀上，力道也不重，怎么就麻了？
　　我对自己说，仇红豆，要淡定，赶快回答他，再这么麻下去指定面瘫。
　　可是，乡下来的大男人该怎么说话来的？
　　脑中回忆一番我见过的那些乡下男人，然以纯爷们的方式回答他：“他妈的，小的那年刚满六岁，不知道那狗/日的从哪儿钻出来的。”
　　嘴巴上套的这副猪葱嘴，我还不太习惯，说话也不很顺溜，伸手揉了揉，顺便躲开可能导致我面瘫的手。
　　卓少骞那张好看的脸，微弱地抽了一下。

　　旁边沉默得让人无视的铉歌忽然吼了一嗓子，比我那爷们还爷们：“说什么呐，嘴巴放干净点儿！”
　　认识她这么久，可是第一次见她对除了铉鸣意外的人发威啊，我被她的强大气场震得一怵，可是用脚趾紧抠着地面才不至于抱头鼠窜啊。
　　卓少骞打了个手势，示意她没什么。

　　我脚趾继续抠着地，拱起朝天鼻：“爷，这位爷，”咽了下口水，“请您和这位姑娘还是先用晌午吧，饿着了小的可担待不起，厨房里好像还有个菜，小的这就去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