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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起(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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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跪在佛前,虔诚地颂读经文,忏悔我此生的罪孽。一切有为法,如梦如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只是,若我没有遇见他,一切,不会像现在这般吧?
佛曰:不可说。
是年,淮南王屯兵吴越,攻城略地,意欲吞并桂林一郡。桂林连失五城,都城祁都也遭到围困。桂林王遣使求父王出兵驰援。父王素来不喜与桂林王交往,说此人阴险狡诈,反复无常。且不臣之心久矣,实非友邻。
但,云南边境与桂林接壤,唇亡齿寒。若是桂林被吞并后,淮南王定会觊觎云南。
父王要桂林王世子邢治合为质子到云南来,才答应发兵解祁都围困之危。桂林王只得应允。
几日未到太学馆,父王已经打发人来责问了。只好起了个大早,准备到太学馆去上早课。
春日斑斓的颜色倾泻一地,韶光明媚了檐廊转角。鹧鸪刺穿云层,天空澄碧缥缈。青苔在石砾间蔓延,映衬着疏浅芷兰,自有傲岸风骨。
这样的时节,只适合漫摘青梅尝煮酒,骑马踏歌逶迤而行。却要到太学馆去听那些个假道学,真是扫兴。
太学馆前的铜壶滴漏,一滴滴遁逸出时间,钝重神秘的样子。夫子说,是我爷爷的爷爷上学时,就摆放在那儿了。时时提醒我园氏子弟,恪规守时,勤勉向学。
我百年难遇地早到了。馆门虚掩,貌似空无一人。我决定到近旁的竹林里溜达一圈。
在竹林深处,攀踩着地上绵软的枯叶,双脚陷落在干洁的境地中,清风拂面不寒,竹影摇曳婆娑。心中环阖着一种奇异宁谧的气息,阳光的馨香扑面而来,缱绻在骨血中潮湿稚嫩的一切舒展开来,团簇绽放。我俯身抱起地上堆积的落叶,投掷向天空。我要它们在朽落为土之前,再次谛听,来自母体的声音。
忽然,阳光眷顾的彼端有飞鸟扑簌而去,疾速掠过树梢,羽翼摩擦天空,像一只遁飞的白云,它忽然幻化出的翅膀惊呆了离去的时间,一切变得迟缓起来。
是什么,拨动了我松涩的心弦?
是胶着在天与地的眉目前,玄武旋舞的竹叶?任凭春色荏苒,却也决然抽剥出镌刻在肤质中的所有绿意,翩跹奔投向永生归泊的怀抱。逸然破斥世界中空的虚无,化坠落与飞翔为一体。
还是那个,素练宽裳、负手而立的男子?他站在那儿,像站了一世,也像仅站了一时。周身萦离着青瓷色泽,眼神如羽毛一样轻柔,发丝起落蹈复,眉宇间略有隐忧。仿佛要站在温婉郁结的乌篷船上,隔抵雾霭,弥望经年,才能看见这样的男子,斜披蓑衣,横亘在古桥上,遥遥一笑,惊醒懵懂梦中人。
我想我定然是傻站在那直愣愣地看了他许久,令他面色羞赧,旋身便走。他翻飞的衣角带起的落叶,也已静寂匍匐在地面上,却让我越发怀疑,我所看见的那个清奇出尘的人物,是偶遇谪仙。
我返身向竹林外跑去,一直跑到呼吸浊重,力竭气尽。
瘫坐在渝水池边,向湖心投一块小石子。縠纹波面,层层荡漾,好一会,才渐渐将息下来。而此时,我已无法分清剧烈的心跳,是因为内心还是外因。
我并未去上早课,又回了千寻殿。只是打发贴身侍婢云翳到太学馆去帮我拿夫子留的课业。
云翳许久才回来。然后便活灵活现地向我描述,太学馆里的新学生、桂林王世子,是怎样俊逸出尘的一个人物,是如何让宫中所有的待嫁女子,失了心神……
莫非我遇见的那个谪仙般的人物,便是已到昆明数日的质子邢治合。
这样的禁脔,倒是蛮有意思。
我颇为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云翳的絮絮叨叨,起身到左半园去找师父。
师父正在试酿一种新酒。
将出水的参差浦芽,掐头去尾,杂以鲜辛卉药,和以老辣姜汁、上等糯米,放在梨木柴、梅树柴燃就的文火下烘陪,再放在有池藻的水岸边氤氲湿泽。如此交替循环,使之十曝十寒。又装入荷塘老泥烧制的瓮中,煮沸后立时埋入山坡阳面。三十日后,滤出糟粕,此酒便成。
“朴梦,过来尝新酒。”师父手捧梨花盏,像个捧着全世界的幸福孩子。
我嗤笑道:“师父,这等烈酒,怎能用梨花盏来盛?应当灌在葫芦里,夜宿山颠时纵歌牛饮,喝了暖身……”
师父不语,只顾咀嚼酒香。
“怎么?难道我说错了?”
我接过梨花盏来浅抿一口。原以为,这酒入口后应当会像烧刀子一样浓烈呛人。
但是酒入口后,其味寡淡清爽,性温和,风格雅致。浦芽甘爽,加之受池藻之气氤氲,让唇舌并无酥麻余感,且唇齿留香。须臾之后,味蕾上像晴雪初霁之时,疏旷清新。入肠之后,唇齿之间,有甘辛余味,厚重绵长,令人神思邈远、回味无穷。
“师父,好酒。好酒。”梨花盏通体莹白,剔透无暇,堪配此酒。
师父端坐在木棉树下,悠然一笑道:“表象并非实然。”
他侧畔,已然是春困花枝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