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一、起(1) ...
-
云南的山,起伏绵延、覆压千里。
游目骋怀,或浓或淡的绿意凝成一堵黛青色的长墙,圈定了一片视野,一切就这样宁静下来。无数古老的部落散落在其间,遗世而独立。亘古不变的春光溶融在这样的钟灵毓秀中,成就了云南神秘且疏旷的风情,纵容着任何纯朴的情怀,一声声在树叶间长鸣。
云南适合一个闲人,带着他瘦瘦的时光,每日搬着藤椅追逐日头,看那些阳光小鹿一般踩在额头,从此不辨晨昏,不知春秋。也让那宿日的恩怨,随着心头的浊气,化作山坡上芊芊的细草,细茸茸的只是一片嫩黄。
我爱云南的一草一木,一鸟一虫。这些生物是有灵性的,它们彼此像情人一样,缠绵袅娜,相互倚靠。
月桂星榆,皆以云雾为车;莺啭鱼弋,皆以林藻为家。它们以英勃之姿,昭告万物何谓自然之道;繁衍不息,示世人需要敬畏生命,图腾自然。生命和自然,赐予我们耳目、口舌、面庞、肢骸和灵魂,令我们能洞知万物,明察秋毫,微言大义,明洁正身,体谛混沌,冷暖自知……
须知,一花一世界,一沙一乾坤。
我出生于云南园氏。
我园氏先祖,与凤翥帝国开国始帝一起,结束了百年之久的乱世。
始帝登基称帝之后,国号凤翥。大赦天下,广施恩泽,将士谋臣,皆论功行赏。分封桂林王、蒙古王、南淮王、云南王,要诸王为凤翥帝国世代镇守边疆。
我家先祖荫封为云南王,自此,我园氏一族,便世袭王位至今。
我父王膝下,仅有一子两女,我是长女,名朴梦。
甫出生之时,我阿妈就过世了,父王便续娶了当今皇上的嫡亲妹子,彖汀公主。这对于积弱已久的园家来说,已然是莫大的殊荣。父王对王妃,礼遇有加。
只是我不知,娶得天之骄女的父王,为何鲜少有笑容。
他看我的眼神,黏着而又游离。像是穿越了我的躯壳,在我的骨血中寻找什么。
我住在千寻殿。
千里浮萍,归期难寻。是谓千寻。
千寻殿,在整个宫阙的最西端,贴抵着慈弥山麓,俯瞰整座昆明城。左配殿名为“左半园”,右配殿名为“右半园”。
当年父王问我,为何要选了个这么偏僻的宫室。我回答父王说:“朴梦要坐拥日落,揽尽星辰。”父王抠掌大笑,又问:“那么选东宫不是更好么?坐拥日出,得天地之浩然正气,觅望群星落,空役梦魂飞。”我侧眼看见脸色铁青的王妃,正色道:“东宫乃是世子居正清明之所,朴梦不敢忝居。”
父王闻言,淡然一笑,依旧把玩着手中的涅槃东珠。我想我会永远记得那个场景:父王只着了萱色丝衫,伏卧在摆放水烟筒的案几上,一手把玩着从未离手的涅槃东珠,眼中尽是散漫嘲讽的气息,像是想起什么可笑的往事。良久,漫声道:“当年你的阿妈,也想要住在千寻殿。”这似乎是他唯一一次,在我面前提起过我的阿妈。在往后漫长的时日中,我总是猜想,父王为何鲜少提及阿妈,或许是因为从未爱过我的阿妈,且王妃又如此善妒。
当我从岁月里冗杂纷复的事务中明白一些东西时,我发现,最爱的人,往往被藏匿在心底最深的壑谷中。
但我偏偏是诸兄妹中,最得父王疼爱的孩子。
小时候,父王总是抱我在膝头,教我写字。父王写得一手好字,银钩铁划,极有风骨。我写的字,也得了父王的风骨,铮铮然昂立,不似出自闺阁之手。
父王还爱带我去骑牛。那些朴实淳厚的兽,四肢贴抵着泥土,白日里勤恳耕作,子夜时分,卧在陋室中,反刍瓦缝中漏下的一片星光。于是便向父王要了片草场,名叫麻栗坡,专门眷养牛群。预备着哪日倦怠了,要想逃离宫廷,便住在麻栗坡,成日里不辍耕织,也能度日吧。
这便是我蜗居精神的开端。
在往后的日子里,我从一个人那里明白了,全凤翥国境内,像我一样每天岌着拖鞋过散漫日子的公主是没有的。所有公主都必须像我妹妹蓝田一样,文静娴雅,淑仪端庄,通颂《女则》,日暮熏香炉,拂晓停针线……
我偏执地认为这是一种幸福。
我没有母妃,也没有教习嬷嬷,自然不曾通晓女红。我生性散漫旷达,自然不拘泥于礼节教义,全无贵胄之态。
但是我有师父。我的师父是滇西巫祝,精通医术,博览古今,善使虫蛊,能酿酒,会织布。师父教我骑马射箭,贻弄桑梓,游遍芳丛,知识白猿高树,险峻山峦。教我《凤翥通史》、《滇南纪年》……让我明白了古滇英雄、甚至整个凤翥王朝的英雄们,如何缔造了文明、如何摧枯拉朽地将苦难的人民,救离疼痛的深渊。
人生识字始忧愁。出生在王族世家,我见惯了门阀之间的争权夺利、相互倾轧。而那些流淌在血液中脉脉不息的英雄情怀,驱使着一代代的世家子弟,雕弓锐剑、驰骋天下、逐鹿中原。即使是青山留骨、马革裹尸也在所不惜。只为着站在这个世界的颠峰,俯瞰众生。
幸好我的父王,不好攻伐,偏安一隅。只愿谈玄论道,登极揽胜。
人不犯我,我必不犯人。我园家仅有几万卫兵,驻扎在云南与黔灵交界处的慈弥山,时时提防着那些狼子野心之徒。
然而天下势,合久必分。
凤翥帝国建国三百余年,太平昌盛已有二百余载。先皇登基后,好大喜功,开辟北疆。连年征战,使得中原广袤的土地上,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森森白骨随着草木一同荣枯。
至当今皇上登基后欲民休生养息之时,国库空虚,治国乏良将相,殖民乏贤牧守。尔后皇上沉溺于女色,无心朝政。朝中的大小事务,都交由国舅打理。
蒙古王、淮南王,不臣之心久矣,趁机勾结外族鲜卑,借“清君侧、除奸佞”之名,举旗造反。
放眼望去,此时的凤翥帝国,诸侯割据、贼寇入侵,更有外戚干政,皇权旁落。内忧外患,战火纷飞。似乎只余下了少数几个被战火遗忘的地方,不是极北的苦寒之地,便是像云南一样偏远的南疆。
云南远的好,不仅远离了战火,更像是远离了恩怨,远离了尘嚣。各个部落的人们在这其间安居乐业,多年来相安无事。
出了这群山环抱的天赐福地,外面便是覆压天日的灾难,密密匝匝吞噬了无数无辜的性命。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当一个人,真的站在了世界的颠峰,奴役万物之时,是否会感到,孤独和寂寞?因为那颠峰不能容许别人与他并肩站立,这样才能圆满了万物之主的内涵。而他,夺取天下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为所欲为,法天下于一家,得了天下后,却是个孤家寡人,他能号令万物,却不能满足自己内心中最细小的愿望。内心的渴望依旧稀缺,要天下又有何用
在父王的尽力维护下,我这些莫明幼稚的念头,并未被世故折损殆尽,我依旧以之为真理。我的世界里,充溢着满满的小幸福。而我也以为,这样被静谧环阖的年华,会伴随着我生命,一直延续下去。但是,那些隐匿在幸福表象背后的苗木,势不可挡地萌发了。
成长总是伴随着拔节的痛。或许这就是生命的意义所在。那些必然的、或然的一切,是魔魇我的命运的手掌,是始终萦绕的风,把我吹做一只抽搐的风筝,悬决在坠脱的边缘,飘摇飞翔,时间将表象剥离,令我看见裸露着的生命的脊梁,世界原色的本相。而我也只能,弥合十指,将这一切静默收藏。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所有的泪水都已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