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乡子》全部的笃

10、一、起（10）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河阳池中，颜色正好。我立在正殿前，无心看风景，命人通传，欲觐见父王。
　　“传朴梦郡主觐见——”老公公拖沓的音调从殿内传出。我便朗然入殿。
　　“朴梦？今日甚是奇怪，平素你来见孤，都是从那些旁门左道偷偷溜来，从未通传……啊，不。孤想起来了，有一次你求赐一座别宫，就是像今日这般，耐心候传。说吧，又想跟孤讨什么？孤只得你一个贴心的女儿，纵使是要天上的星星，还不得摘来了给你。”
　　几日不见，父王的鬓角上，似乎是多了几缕白发。我心中有些酸涩，不敢抬头正视父王。
　　“朴梦想要跟父王讨个人情。”
　　“哦？这倒新鲜……”父王放下手中的涅槃东珠，略有些诧异。
　　我跪下，道：“儿臣恳请父王放了尚在关押的司农赵琦睿。”正殿轩敞，屋宇高且明亮，我听见自己有些异样的语调，播散至殿内的每一个角落，清晰且镇定。
　　父王踱步至我面前，软缎面的织金蟒袍角刮着磨石地面，有轻微的嘶嘶声。父王并不抬手将我扶起，定定站在我面前，许久才叹息道：“孤的朴梦，真真已有十六岁了。”

　　回到自己的屋内，我怔怔卧在榻上，无力揣测父王话中的深意，只是那殿中父王的叹息，一直在耳边盘旋，令我有些怅惘。
　　云翳跪于我榻前，泣声道：“回禀郡主，司邢府已将司农赵大人放出。”
　　我忙直起身子。“云翳莫哭，可是司邢府的那些酷吏们为难了赵大人，他现在可否安好。”
　　“赵大人自然无事，云翳是为郡主担心。”
　　我扶起云翳，又复睡倒在卧榻上，心中宽慰了许多。
　　“我的好云翳，你家郡主四体安康，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郡主待婢子等宽厚，处处照拂，婢子唯愿郡主日日无忧无虑，长命百岁。只是郡主早年丧母，王妃、蓝田郡主、明珠世子便处处与郡主作梗，巴不得寻了郡主的短处，将郡主赶撵出去他们才开心。若不是王上心疼郡主，郡主可活得到今日？宴席之事，连婢子等粗鄙之人，也心知王妃不妥，饶是满座文武，均忌惮于王妃，独赵大人不畏。是以王妃对赵大人怀恨在心，命人拷打。偏偏郡主要以单薄之势，插手此事，令王妃忿恨。郡主这是何苦来哉？”
　　“云翳你不知，王妃她未雨绸缪，刻意将世子明珠位列于桂林世子之上，是担心日后若是滇、桂二王相遇，诸侯会盟商议天下事时，以世子明珠之鲁钝，定会屈居于邢治合之下，于是她就在邢治合落难之时，用这等手段毁坏他的声名，让众人以为，邢治合不过是个逆来顺受的脓包，他日自然无法在诸侯间扬名立威。只是我不知邢治合他明知王妃的用意，为何不拒绝入席，反而顺遂了王妃之意，让天下人耻笑。妇人不识大体，传了出去，也让旁人笑话我们偏狭之地出了些偏狭之事。赵大人此举，虽是为邢治合争气，但也挽回了我滇国的颜面。当日我也不满于此事，我亦不敢言，但赵大人挺身而出，我十分钦佩，自当营救他。”
　　云翳又复跪拜于地，嘤嘤哭泣道：“婢子知道郡主良善，婢子也知道郡主与质子情投意合，但是郡主也不当为他如此。郡主、质子之事，本就有蜚短流长，且蓝田郡主也似对质子有意。婢子听得王妃身边的丫头们说，王妃有意将就此事，正设法要将郡主许配与司农赵大人，在王爷面前说郡主倾慕赵大人，故此才愿意亲自去求王爷搭救……”
　　听至此处，我慌忙闭上眼，仿若穹窿在我头顶的一切，轰然倾颓，负压在我的身躯上，我并不是畏惧疼痛及血流，我是畏惧这事件太过急切的迫近，带来我无力堪破的黑暗。
　　我如同在无月也无星的漆黑子夜涉水而行，只听得见水流淙淙切切，却不知深浅，激寒彻骨，亦不辨方向。无人来渡我，要凭我只身赤足，踩踏在那些暗藏荆棘的河床。
　　努力克制自己战栗的声线：“云翳，去帮我唤邢公子来，就说我作了新画，请他来鉴赏。”
　　此时我想看他一眼，我想要他提着柔弱灯火，照见他的面庞给我看。哪怕是隔着千里万里，我也能向着那个方向而去。
　　我停止思考，不停倒吸着冷气，想要让自己平静一些。

　　他惶急而来，仅着了素色里衫，冠发未束，挟风裹雾，见我卧在床上，便要伸手来试我的额头。
　　我浅笑道：“你手凉，休触我额头。”
　　“莫不是染了风寒，冷吗？”他忙帮我掖被子。
　　我拉住他的手，他的手修润莹白，清俊纤瘦。只适合拥素云黄鹤，拨弄七弦琴。
　　“盒子，是我想你了。”
　　“我亦是念着你，几日不得见，寝食难安。预备着今日要来寻你，你正好让人来寻我。”他执我的手，若捧着轻云，眼中真切，有情意披溢而出。
　　“我寻你是让你来看新画的，你呆呆盯着我看做什么？把我看瘦了，要你陪。”
　　他像是信了我的鬼话，果然闭上眼睛，抬手拂上我的脸颊，细细雕琢我的鼻口与眉眼。
　　我一瞬不瞬，看他口角噎着笑意，像是囫囵吞下了一整只幸福。浓密的睫毛垂在眼睑之上，轻微抖动。
　　我从他的脸颊上，沾取下一根睫毛，轻声唤他：“盒子。”
　　“嗯。”他睁开眼，恍如打开新世界，满是欣悦。
　　“盒子……盒子，每次看见流星时，掉了牙齿换牙时，有睫毛落下时，都要许愿。知道吗？要许同一个愿望，要一直一直。”
　　“然后就会实现吗？”
　　“当然会实现。”
　　“但是我早就换完牙了。那我岂不是错过好多许愿的机会。”
　　我抡拳打他，“笨盒子，你有那么多的睫毛，我帮你全拔下来，你想许多少，就许多少。”
　　我佯作要拔他的睫毛，与他笑闹作一团。
　　他从我手中抢过睫毛，走至屋口，长身玉立，遮蔽了阳光，举着睫毛，对天地朗声道：“睫毛啊睫毛，我想要娶圆朴梦为妻，得此一人，只愿白首不相离。”
　　我并未嗤笑，掀起锦被，赤足跳下床榻，从背后抱住他的腰，他一震，不语，立在原地里，任凭我越来越紧地箍住他。
　　他迸射出的花火，虽并未吸纳所有的黑暗，但是已经驱走了我心中所有的恐惧。这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