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乡子》全部的笃

9、一、起（9）

　　夏在云南终究不能猖獗。几日象征性的热潮过后，暴雨便至。只是王妃的热疾，益发严重了，父王的銮驾便无法回宫。
　　我并不介意，似乎在姚町新宫，能够更自由些。
　　当晚霞披沥在山侧时，我面山行走，不为觐见那垛叠在上层的幻象，只想用奔闯的心，拆卸了宫墙，看掩藏在这宫墙背后的世界，是否如我所想般广袤无垠。
　　地表向远方更远处延展，滚烫的夕阳跃入泥土深处，于是天色渐渐低压下来，莽莽的草丛掠出视界，风被野草的韧茎肢解开来，掼落于地
　　这世间并无独自的路，无人问津之处，许是僻壤。我一路行走，虽是形容拖沓，心却有些无措，在胸膛中安放不得，情愿吹吹风，故意寻找比自己还要落寞几许的荒地，好独自比量，内心的成长。
　　几块巨石前，有山三面包阖，前路止于此间，我心意枯槁，只得默默折返，却不期然遇见花朵。
　　花朵孱弱皎白，四瓣接合着鹅黄花蕊，低伏在野地里曳动，犹如一盏乳白色的小灯，掌在黑白混沌的时分，劈开黑夜与不安，令人洞见噎笑的光芒。于是，我有些落寞的心意，不由地沿着那石子路走近瓣蕊，意欲听见安静的汁液在花朵中泌出，撑掌起这迎风扑朔的四翼。
　　那巨石背后，有一青衫男子抱膝小憩，似是在尘世间不胜其扰，且停且走，终于在此处放下行囊，沉沉入梦。
　　我不忍打扰，亦未立刻折返，只是立在一旁，看那男子袍脚处有些褴褛，被青衫攀折下的荆棘依旧在挂在其上。
　　晚风渐次而来，我遍体生凉，不由得打了个喷嚏。惊醒了眼前的男子。
　　不是别人，是邢治合。
　　我心中一凛，转身逃离。
　　“朴梦、朴梦……”
　　呼喊弥加急切，只是让我更快的逃离。
　　心不顾一切地兀自跃动，他抓住我的手臂，我息喘不能言语。
　　“朴梦，为何我找了你许多次，你都不见我？朴梦，告诉我。”他仿若失控一般，语无伦措，不停摇晃我的肩胛。
　　我只是垂手凭他摆弄，不言不语。
　　我的手臂被他捏得生疼，他压抑着，声线嘶哑，有掩不住的无措：“朴梦，为什么不见我？朴梦，我天天梦见你……”
　　像是唤醒了我体内蛰伏的什么，许多情绪遽涌而来，哽噎在我的喉头，心口酸涩发紧，我抑制不住地开始战栗。只得闭上双眼，任凭那些情绪决堤而出。唇舌伏顺地说出那几个字：“我怕看见你。我怕我会继续想念你。”
　　静得可怕的瞬间，许久那些话语才传回我耳中，我为自己所惊惧，头脑中一片空白。
　　他抱住我。
　　那些温暖，与我犹豫的情意不同，来得那样迅猛，立刻缝合了我疼痛的心。溺放在其间，酸紧的颈项，贴抵着他的肩，发丝容若，耳鬓厮磨。
　　他捧起我的面颊，抬手拂去我脸上的泪珠，眼底的疼惜，有如抚弄一件剔透的瓷器，指尖轻慢触碰，如清泠溪水潺缓流淌。
　　他捉住我的十指，拢在他的胸膛，我感觉到他颀长身躯中激烈奔闯的心。
　　无需多说一言，彼此有如灵犀，能清晰洞悉彼此剥离了克制之后思念的心。
　　跃动的细小火苗，何时燃着了心中的灯烛，照得处处敞亮。我此刻只是贪恋他温暖的怀抱，吸汲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芸草气息。

　　于是，我心中揣藏了小秘密。

　　他带我去看花，去看那日我们遇见的无名花朵。
　　他摘了荷叶顶在我头上，执了我的手，躲在巨石之后，一直等待。花朵在暮色四合的时分，方才缓缓开放。
　　“猫儿，你看这娟细的花朵像什么？”他叫我猫儿，他说我看似乖顺驯良，实则是一只毛茸茸的小兽，藏有利爪，慵懒行走。
　　“像只小盒子。”我叫他盒子，许多人叫他治合，所以我就叫他盒子。
　　被我故意逗乐，他像个天真的孩子，露出懊恼的神色，伸出手来就要胳肢我，我连连躲闪。
　　玩闹了一会，他正色道：“猫儿，我许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我倚在他肩上，静静阖目。
　　听得见他的呼吸声，气息拂在我的脸上，有些酥痒，我便咯咯发笑。
　　他又复执着我的手，在清凉的空气中捕捉游风。
　　“这花儿有四只翅膀，定是这细小的白色翅膀，于不为人知的浅夜中奋力向上飞动，用埋植在泥土中的齿爪抓住了我们不断沉坠的世界。仅为了让我们在觉知的时刻，仰面就能看见近的、澄澈的星空，并且能够听见来自上方的声音。我们都应当感谢这独自的花朵。”
　　我贪看他的俊朗的容颜，看他在夜风中跟我说一些他自己的言语，看他慢慢把他内心里脆弱且澄澈的一部分，打开来给我看。不觉有些动容。

　　他夜半骑马踏月而来，掳我上马，给我披上外氅，要带我去看星星。我坐在马上，被他搂在怀中，只顾得躺在他绵密的情意中，不去看星夜中疾驰的前路是如何的崎岖，也顾不得是否会被宫人们发现了报与王妃。用生命中最奢贵的年华，与他共赴，纵是舍身一死，也是在所不惜的。
　　在一处极开阔的野地里，他将我抱下马来。我与他静静坐在旷地里，仿若世间只余下了我二人。头顶着穹窿，星子被随手撒在天幕上，与心仪的人相看两不厌。
　　他渐渐给我说他的母妃，说他在桂林祁都豢养的花木，说他的藏书馆，说教给他骑马射箭的师傅，说属于他一人的别宫。
　　我也说给他，我的师傅，我喜爱的吃食，我不喜欢的事物，我喜欢去的地方，我喜欢的季节。
　　他听得十分仔细，嘴角含着笑意，不时帮我理顺我被风吹得轻轻拂动的发丝。
　　“可是，我的小猫儿，你还从未告诉过我你的母亲呢？”
　　“我也不知道我的阿妈，我从未见过她，这宫中似乎没有人认识她，也没有人能告诉我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猫儿。”他伸手揽过我，将我的头埋在他怀中，言之凿凿：“小猫儿，我把我的母妃分给你，我们就都有母亲了。”
　　我舍不得从他的怀中直起身来，但是我知道他的眼中，一池清波倒映着漫天星光，明灭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