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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宛转龙蟠金剑雪 ...

  •   第一百四十九章宛转龙蟠金剑雪
      祭坛中央,一轮红日缓缓升起。属于南廷王朝的太阳终于在被林氏的乌云遮蔽了数十年之后又再次缓缓升起,文武百官们分列两行,无数的人都在等待着这一刻,等待着有一个新的君主,将他们带进一个崭新的时代。一身玄色龙袍的嘉树在内侍们拥簇之下一步一步地朝着坛中央走去。已经祭完了列祖列宗,虽然他建立起了一个新的王朝,但是身上依旧流着的是元氏的血液,这一点,无论他将国号年号改作什么,都无法改变半分。尽管心中有再多的不愿,但始终都不能违拗。登基的时间是钦天监选了又选的,礼数在礼官的唱声下一步一步地进行着,可是此刻站在人群中央一身明黄的男子,眼中却浮现出点点的波动,往日里如古井般平静无澜的眼睛,此刻终于有了那么一丝的波澜。他一向从容,哪怕是当初在临都城中被夏语冰率领的百万大军围困时,也没有见过他眼中露出这样的神色。可是这一次,在他的登基大典上,终于有了这样的一丝情绪。他定了定心神,这样的典礼,是不可能出什么差错的,按照典礼上面的要求,此刻皇后的凤撵应该已经出宫了,正朝着祭坛的方向过来。安排护送的人是刚刚被封为将军的沈青,他之前就护送过谢鹔鹴出京和亲,嘉树入主皇宫之后,沈家众人像是得到了什么通知一般,大多数都辞了官,剩下的几个都是领的不怎么重要的职位,就连沈秋彦自己,也依然在做着他的翰林学士。沈青本来也要因为避嫌离开的,但是眼下朝局未稳,嘉树身边又的确缺人,便将他留了下来。他为人沉稳,按道理来将是不太可能出错的,可是眼看出宫的吉时就快过了,这边却依然没有得到通知。
      一旁的卫小七急得不行,出去转了几次连个凤撵的影子都没有见到,急得想要跳脚,偏偏此刻场合庄重,不能有什么出格的举动,让他跳又跳不的,急又说不出口,只能站在一边干着急。卫小七瞥了一眼站在他旁边貌似淡定的李老三,有些不满地用手肘拐了拐他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说,我们那位皇后娘娘怎么都还不来?莫不是在中途出了......”他还没有说完就被身旁的李老三一个严厉的眼风给制止住了,卫小七年纪小不懂事,说话不知轻重,他却不是。李老三看了他一眼,卫小七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自己的脖子,嘟囔道,“本来嘛,你看皇上根本就不急,可是人却还没有到......”被他这样一说,身边一直镇定的李老三也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也是,眼看吉时就快过了,那边人却还没有来,不仅人没有来,连一点消息都没有......心中这样想着,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李老三嘴里淡淡说道,“你这小子,急什么,万事有皇上呢。”只是,语气之间,终于没有了往日的亲昵。卫小七微微偏了偏头,想了一下,发现的确也是这样,于是便自我安慰道,“就是,皇上都不急,我急什么?”说完便敛了眉目垂首站在那里,一副要有多听话就有多听话的样子。而众人此刻都不知道的庙堂之内,嘉树望着眼前牌位林立的场景,又看了一眼外面的日晷,眼前终究还是没有出现那个人的影子,身侧手臂粗细的香已经快燃尽了,一旁的礼官低声请示道,“皇上,吉时快过了......”那礼官说到一半又微微抬起头来打量他的脸色,发现眼前这人一脸淡然,眼中沉寂如霜,并无半点儿要生气的迹象,于是又壮着胆子说道,“还要不要等?”
      听到他这句话,身侧一身黄袍的男子终于缓缓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他是不愿意再看到,不愿意再面对这样森凉的人生。说好了是一辈子的,她也答应了自己,会让他牵着她的手,陪着他一起共看着人世繁华世事沧桑,为什么,到了现在,突然放了手?为什么?如果真的是像自己心中想的那样,他情愿谢鹔鹴不要再来,再也不出现在他面前,那样还说明,其实他在她心中才是最重要的。可是,偏偏又是那样矛盾,想要见她的心思是如此的强烈......他想见到她,又不愿意见到她,这样起起伏伏,心里始终都没有半分的平静......一旁的礼官弓着身子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皇帝的回答,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想要去观察他的脸色,却发现,那张几可让天地失色的容颜,眼角处,似乎挂着一丝水意。他心中颤了颤,知道自己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正要俯下身子继续等着,却看到有一个皇上的亲卫亲自跑过来,连通报也没有,就在皇上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他直觉是大事情,忍不住想要竖起耳朵去听,可是那人说话的声音极小,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什么也听不清。只是觉得,在那一刻,这个天下间最尊贵的男子身上,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一瞬间地抽离开去,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身龙袍的男子朝身侧的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那人却有几分担心地看着他,仿佛是察觉到那人担忧的目光,嘉树睁开眼睛,往日里澄澈一片的瞳仁中此刻幽深一片,那种深意,像是要将人吸进去一般,再也不放出来,不仅是他人,连他自己也一起,从此万劫不复。那样的孤清,犹如极北之巅永世不化的冰雪,再没有被温暖的时候。却又带着几分凄清,如同秋雨阑珊时候的月光,清冷又孤寂,冷到什么都难以温暖。像是一声叹息般,他张了张口,可是连着说了几次都没有办法发出声音,一早就做好了准备,跟真正面对的时候终究都是不同的,终于,他的喉间发出一道低沉的声息,听上去往日清雅的声音中竟带了一份难以掩饰的喑哑,“算了,不等——”最后的那个“了”字还含在唇间,他却突然住了口,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面前已经多了一个人。
      是一名女子,白衣白裙,一身素缟,鬓间还带了一朵白花,映衬着头上如檀的乌发,更让人觉得她此刻的清冷凄丽。满头青丝只用了一根簪子簪住了一部分,剩下的垂在肩上,此刻被祭坛上面的风一吹,便任意飘扬。白衣黑发,难以言说的孤清,也是难以言说的肃杀。一旁的礼官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这女子身上穿的,分明就是一身孝服,尤其是鬓间的那朵白花,更是戴孝时的样子,她穿着在这一身到这里来,又是来做什么?
      身旁的嘉树却没有空去理会他这么多,有一丝光亮从他的眼底快速地划过,接着,便是更深的寂寥与孤冷。他看着那女子一步一步地朝庙里走进来,偏偏身边的侍卫们想是被定住了一般,没有一个人出来拦她。他看着那女子拾级而上,最终站在了庙堂之外,定定地看着他,绝世姿容上一片清冷,再也看不见昨夜的娇媚与旖旎情思,仿佛那才真的是大梦一场。她的目光先是扫了一眼嘉树身后林立着的死去皇帝们牌位,方才移到了他的脸上。嘉树目光沉静,一片幽黑,根本就让人看不出来他心中的想法。他张了张口,声音轻得像是害怕惊动了一场美梦,平淡得像是在与许久不见的老友寒暄聊天儿一般,“你来啦。”殿外的女子点了点头,答道,“我来了。”她看着嘉树,却又像是在看着他身后的南朝数百年皇帝的牌位,更像是在看着他身后的泱泱河山,缓缓说道,“我来杀你了。”嘉树眼中倏地一沉,却又带着些许的伤痛,连那张如玉般的脸也苍白了许多,他身边的礼官几欲昏厥,没有人告诉他现在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况,当今天下最尊贵的一对夫妻,本来今天应该是他们向全天下昭告自己地位和身份的时候,一个明显的不带状态,另一个来晚了不说,还一身素缟,在这样大吉的日子里给人戴孝,还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对着当今皇上说来杀他,偏偏那个被刺杀的人还一脸淡然,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像是就在等着她的剑刺过来。她声音不高,但是站在祖庙之外,旁边的守卫们也听得清清楚楚,众人都是忍不住先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人群中有了点点的骚动,见她这个样子完全不像是来刺杀皇帝的,可是那人却一脸笃定,又不像是在说假话。人们把不准她究竟是当真还只是是在开玩笑,有侍卫忍不住想要走上前来,却被身边的人拉住了:皇上还未发话,这事情,还是先看看再说吧。
      嘉树脸上荡漾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再次看向那人的眼中此刻已经蕴满了情愫,那样重,哪怕谢鹔鹴离得那样远,肩上都仿佛有些承受不住他目光里的神情。又是那样绵密,像丝线一样将她紧紧缠绕,无论怎样都挣脱不开。她微微偏了偏头,像是在逃避他的目光一般,偏偏那目光又是那样的澄澈,让她几乎无所遁形。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或者只有那么一霎那间的事情,却让人感觉像是走到了时光洪荒的尽头,一声轻轻的叹息从殿中飘散出来,却又带着沉沉的压迫,让谢鹔鹴心间忍不住便是一滞。嘉树侧头,不再看她,目光投向某处遥远的、不知道终点的地方,声音还是一如往常般的清雅,可是听在此刻谢鹔鹴的耳中,却有一种异样的喑哑,“我以为,你就是走,也不会再来的。”他这话一出口,谢鹔鹴心中便是“咯噔”一跳,乍惊之下回头朝他看去,正巧也碰上了他转过头朝自己看来的目光,那目光沉静当中带着几分悠远,却终究不复往日的清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的沧桑和凄凉。
      他空有满目河山,却无人肯陪他一起看过。
      仿佛是察觉到了她目光中的询问,嘉树嘴角弯了弯,非但没有将眼睛中的凄凉冲淡,反而变得更加的浓重,像是秋冬季节南方清晨永远都不会散去的大雾,凄迷的背后,连哀伤都只能自己一个人明白,不能告诉给旁人知晓。谢鹔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此刻天时渐高,正当日头,可是这样猛地倒吸一口气,却让她的胸口忍不住一阵钝痛,她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浑然不似自己的一般,“你是什么时候猜到的?”嘉树脸上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淡到让人看不出他笑容背后隐藏着的情绪,“很早了。我也忘记了。”他顿了顿,又才补充道,“大概是你设计让元祀在林晋语的支持下夺宫的时候吧。”话一旦说开,便没有那么艰难了,只听嘉树又续道,“本来最开始我也不太明白的,以为你就仅仅只是为了报仇和帮我,但是仔细一想想,就觉得也不仅仅只是这样。你要报仇,应该冲着林氏一门去,不会牵扯到元祀,更何况,他一向安分守己,就算将来我执掌大权,他对我也是没有威胁的。后来想到当初你一定要将夏语冰放走,我才明白过来,你想要的复仇,从一开始就不是单单地朝着林氏那么简单。”他看向谢鹔鹴,绝世宝石般的瞳仁里有着浓浓的伤痛,却又带着十分的沉静,看得谢鹔鹴心中不由得便是一痛。“你报复的对象,是整个元氏皇族,或者,是整个天下人才是。”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可是听在旁人耳中却是格外的触目惊心,没有人会想到,谢鹔鹴其实从一开始,就在将全天下的人当做复仇的对象,更没有人会想到,这是为什么。只听嘉树已经不复清雅的声音又在庙中缓缓响起,平缓之处,犹如一条平静无澜的大河,可是平静的表面下,暗藏着的却是可以让人粉身碎骨的波涛巨浪,“林氏杀了你的族人,于是你便要用林氏里所有人的性命来陪葬;谢家会有当日,全因显宗皇帝而起,于是你便要让整个元氏皇族一起为显宗皇帝当初的决定付出代价;谢家遭难时,没有一个人对你伸出援手,你便要让整个天下的人都一起永堕地狱,万劫不复......”他眼中晶亮一片,似乎有泪在即,偏偏又被他自己给硬生生地逼了回去。他的声音不高,外面的人听不见,但庙里的礼官和刚才进来通报的嘉树的近卫却听得清清楚楚,那礼官脸上白了又白,此刻已经完全看不出丝毫的血色来了。是的,谁会想得到,她为了报仇,居然会这么疯狂,一个林氏不够,一个元氏皇族不够,还要硬拖上整个天下间的百姓。
      “我猜,如果我真的是傻子,你也有办法将我供上帝位,毕竟,把持一个傀儡,比把持一个正常人要容易得多,而你又向来精通算计,扶持傀儡与你而言并不是很难。只可惜我从一开始就告诉了你我并非真傻,你看出来林氏对我处处紧逼,我为了自保不得不出兵南下,所以你就顺理成章地留在了我的身边......”嘉树怅然一笑,不胜悲凉,“说起来,我说你疯狂,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元肃虽然早有反意,但这中间也有我的推波助澜;少帝年幼,挑拨他与林谖母子反目,也是我的手笔;推动林晋语带着林家和元祀联手谋反,更是在我的默认之下;甚至就连临都一役,死伤数万,纵然是因为你放走了夏语冰,可这中间,又未必没有我的过错......可是,千错万错,连城,我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你会拿着曾经那柄用来与我一起并肩作战的剑对上了我的咽喉。”他的目光浮浮沉沉,却最终恢复了往日的淡然,可是眼睛的更深处,却依然还是那一片深沉到可以让人溺死在里面的伤痛,“级杀了元祀元肃,如今元氏皇子中仅存的就只有我一人而已,我猜到你会来杀了我,但却始终不敢相信,你会真的如此......”他顿了顿,声音听起来犹如风中残烛一般,仿佛下一刻便要熄灭,“如果我猜得没错,少帝应当也在你的手中,只等今日你将我杀死,你的手下们便会拥他起来,到时候,各路诸侯并起,各大门阀并立纷争,南廷又将会沐浴在一片战火之中......”
      谢鹔鹴脸上出现一个凄婉的笑容,她伸出那只残缺不全的手,轻轻地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拨弄到而后,嘴角微微牵起,可是那个笑容却未达眼底,有着说不出的涩然,“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又何必再对我报什么期望......从我谢家全家都被屠戮、我自己备受折辱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无论经历了怎样的挣扎,终究都还是会走到这一步的。”嘉树露出一个浅淡的、忧伤的笑容,回答道,“那是因为我不信,我不信你会这么......会这么狠毒,会这么残忍,会这么......会这么不顾及我的感受。”他脸上的笑容越发地酸涩,低下头来,头顶明黄色的金冠在日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一道又一道耀眼的金黄色,犹如利剑一样刺入他和谢鹔鹴的肌肤之中,那样生疼生疼的感觉,偏偏拔不出压不下,只能让它们一直那样扎着,一直这样痛下去。他的声音轻飘飘的,既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谢鹔鹴说话,“只是我终究没有想到,原来我做了那么多,在你的心中,始终都还是报仇最重要......”谢鹔鹴身子猛地一僵,脸上跟着一片煞白,再没有半点儿血色。站在殿中央的那人,明明是身长七尺的昂藏男儿,明明是可以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此刻在身上那身厚重的皇帝朝服和身后高大空寂的房顶的映衬下变得是那样单薄,仿佛弱不胜衣一般,只消那衣服稍微再重一点儿,他就承受不住。他那双可以撑起整个国家兴衰的肩膀,那双可以承担万千百姓期望的肩膀,那双她曾经依靠了无数次、带给她无数次安慰的肩膀,此时此刻,是那样的单薄。她下意识地抬起脚想要跨过面前高高的门槛走过去,想要像以前那样奔到那人身边与他一起,可是脚刚刚抬起来却又猛地顿住,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当初自己弟弟连城被林谖活活杖毙在阶下那张带血的容颜,是自己父亲临死时死不瞑目的那张脸,是谢飞白流落鞑靼满是不甘的脸。她的脚猛地顿住了,有些不自然地强迫自己将脚放了下来,努力地让声音恢复成一片冰,化作冰凌,一点儿不留地朝嘉树射去,“我当初答应过你的,黄泉碧落,总要跟着你一起,也好全我们的夫妻情意。”她微微垂下眼睫,轻颤处,像是蝴蝶的翅膀一样纤细又忧郁,说出的话却像是削金断玉一般铮然,“我杀了你,自己也不打算再苟活。我说了要跟你在一起,便一定要跟你一起的。”
      话音刚落,她整个人已经化做一道白烟向嘉树的方向飘去,谁都没有想到她会说动就动,身后的侍卫们纷纷操起手中的兵刃想要追进去,可是等他们全都到了庙里的时候,那女子的一柄长剑已然刺进了嘉树的胸口。
      谢鹔鹴猛地睁大了眼睛,像是不敢相信嘉树会一动不动任由她将寒波送进他的胸膛,对面那人抬起头来朝着她凄然一笑,往日里那双澄澈明快的瞳仁终究化作一片死寂,再也不起半点波澜。他定定地看着谢鹔鹴,眼里平静一片,没有丝毫的情绪。此刻的嘉树就像是一具木偶般,除了定定地看着她,再也做不出其他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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