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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春残何事苦思乡(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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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春残何事苦思乡(上)
回宫的时候已是傍晚。他们进京的时候苏雪静也跟着一起来了,见到那抹青色踏进了充满北地风情的宫殿之中,一身杏白的苏雪静迎上来,对她笑道,“你可回来了。”谢鹔鹴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来,抬起头朝苏雪静看去,脸上浮现出一个没什么意味的笑容,有些苍白,又有些空洞。苏雪静身后,站着十六个手捧托盘的侍女,上面放着的各种妆奁,便是她明天要用的。嘉树有意将自己的登基大典和册后典礼放在一起,就是想要向全天下的人证明,她谢鹔鹴的重要性。她心中自然是明白的,莫要说那天嘉树兴致勃勃给她看的那顶凤冠,就是如今苏雪静身后的这十六个侍女手中捧着的托盘里的衣衫,也是煞费苦心。见到她看自己,苏雪静脸上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转过身去,拿起身后一名侍女手中托盘里的物事,手中一抖,一道红光在殿中渐次铺开,颜色深浅交融,比此刻天上的晚霞还要绚丽几分。仿佛她手中此刻拿着的,不是什么凡间布帛,而就是由天上的云彩织成的衣衫。那样鲜红的颜色映得苏雪静白皙的脸上也是一片浅淡的红色,身上的那身杏白在这样的红色的映衬下,显得有几分苍白。她已经称不上年轻的容颜上,露出一个酸涩却又带着几分甜蜜、羡慕却又交杂着妒忌的笑容,她这一生,都没有办法再穿上这样的一身衣服了,而更重要的是,再没有一个人能够像嘉树对待谢鹔鹴对她这样好,她这一生,终究都还是要交付在这吃人的皇宫中,从此半步踏出不得。一生大好年华,却不得不困于深宫之中,连个托付的人都没有......正在这样暗自伤怀着,眼前青影一动,大红色的嫁衣上面已经多了一只纤细白皙的手,那只手十分好看,古人说的,“增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说的便是这样的手,只可惜,本来应该是造物天成,却被人硬生生地削去了一根手指,让人不由得生出几许遗憾来。
那只手在嫁衣上面慢慢摩挲,一寸一寸地移动着,像是要将这倾尽天下、以江山为聘换来霞帔深深地映进自己的心中,从此,哪怕世事再多坎坷,再多寒凉,都不会将心间的这幅图画洗去。一映上去,就是一辈子,到死都忘不了。
见对面的青衣女子许久都没有说话,一个捧着托盘的宫女看着披散在苏雪静手上的红衣,十分羡慕地说道,“皇上对娘娘真好呢。”像是那衣衫上面有尚未拿走的针,她被不小心扎到了一般,谢鹔鹴猛地缩回手来,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向说话的宫女。那个女孩子年纪还小,不过十四五岁左右的样子,一张苹果脸,红彤彤的,是属于她们这个年纪才有的光彩,长得不算很漂亮,却有些讨喜。她的眼睛还是那样清澈,黑白分明得仿佛这世间就只有这两个颜色,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羡慕之情。见她突然抬起头来,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那宫女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可是看见对面的贵人却又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一时把不定她的意思,忍不住往后缩了缩脖子,像是被吓到了一般。谢鹔鹴也知道自己这样很容易让人误会,朝她笑了笑,笑容却没有达到眼底,她觉得这个宫女有些熟悉,好像好多年前,她尚且还在将军府中的时候,她身边的那两个就是京城一般官宦人家的嫡小姐都比不上的女孩子,她们一个优雅,一个跳脱,一个温柔,一个活泼,一个深沉,一个天真。那两个女孩子,她们都为了自己的性命,将自己的性命和幸福交给他人,代替她遭受命运的作践。这个小宫女,真的很像那个叫做平惑的女孩子呢,她曾经跟她许过诺言,等到她有了意中人的时候,哪怕就是当朝皇帝,她也会想办法让他娶了她的。可是,还没有等到她将自己的心交付给一个男子,她却死在了乱箭之中,只为了自己的一个托付。
谢鹔鹴眼底有几许潮湿,却又被她自己硬生生地逼了回去。她脸上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朝那小宫女安慰道,“你别害怕,我没生气。”大红的嫁衣上清晰地映出她那只白皙却已经残缺的手,那种残缺是那样的刺眼,刺眼到她看了一眼便又抬起了头,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那小宫女说话般地说道,“你也觉得他对我很好?”那小宫女见她不生气,胆子便又大了起来,笑道,“当然啦——”她还没有说完,就听到谢鹔鹴低声轻喃的声音,哪怕隔得是这样近,她也听不到,只是觉得,此刻这个天下间最尊贵的新娘子,并不是那么开心,反而带了几分凄美的味道。她的手指在那片红裳上面一一度过,带着无限的眷恋,偏偏又不肯停留半分。过了片刻,她才恍然般地抬起头来,对她们问道,“你们站在这里,是要给我试衣服的,对吧?”她转过身,张开双臂,像是一只永远也飞不起来的鸟,“那就开始吧。”
月明星稀。哪怕如今北方还称不上温暖,可是草原的天空却早已经是清明一片,纵然是在晚上,也看不见半点儿乌云,高远辽阔得让人心惊。谢飞白从主帐回来的时候,属于他的那顶帐篷里还亮着灯,他掀开门帘走进去,属于草原上的清风便吹进帐篷之中,吹得那盏灯几许明灭,闪烁不定。坐在小几旁的那个一身宝蓝色骑马装的女子用手中的匕首轻轻地将灯芯挑亮,察觉到身后有脚步声,她回过头来朝着谢飞白嫣然一笑,“谢大哥,你回来啦。”她的笑容明净温暖,如同水仙花一般清透,天下之间所有的阴谋阳谋,仿佛在她面前都是不应该的一般。见到她脸上绽放出的那朵笑容,谢飞白的嘴角也忍不住微微向上扬起,眼中带着一抹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的宠溺和温柔,对那女子温言说道,“怎么还不睡?”质古脸上出现一抹红晕,在灯光的映衬下,越发娇艳动人,“你没回来,我睡不着。”听见她这样说,谢飞白心中也不由得多了几分愉悦,声音越发地温柔宠溺,“都这么大了,还是一副小孩子脾气。”质古将手中倒好的茶递给谢飞白,撒娇道,“哪有。”谢飞白将她手中的茶碗接了过来,质古手中空了出来,便伸出手来挽住谢飞白的手臂,半是撒娇半是认真地问道,“明天的那场仗,可以不打吗?我不想看见有死人,也不想打仗。”身边的男子清瘦的身体顿了顿,转眼便轻笑道,“都说了你是孩子脾气了。不打仗,难道任由南朝欺负吗?”质古从他身边坐起来,明艳的脸上全是认真,“可是,打仗难道就能够让我们不受南朝欺负吗?你明明也是知道的,还有三哥,他不是从来都不喜欢打仗的吗?怎么这次也跟着你一起胡闹。”身旁的谢飞白看着她那副认真的模样,有些啼笑皆非,解释道,“什么叫‘跟着我一起胡闹’?究竟出不出兵,也不是我和你三哥两个人可以决定的,还有长老会的那群老东西......”他还没有说完,就被质古打断道,“可是明明是你去说服他们的。”谢飞白看着她明净的容颜,心底升起一丝怜惜,耐着性子继续解释道,“就算是我去说服他们的,可要是他们不愿意出兵的话,他们也完全可以不答应啊。更何况,你也知道,如今南廷刚刚改朝换代,朝局不稳,正是大举进宫的好时机。还有,你的父王,扈金大王,便是死在了南廷的林氏派出来的刺客的手上,如今虽然林氏已死,难道你的父王就该白走吗?你身为他的女儿,就不想给他报仇?”
他接连的问句问下来,问得质古一时默然,尽管知道他的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可是心中还是接受不了,只得将挽住谢飞白手臂的那只手从他手臂上撤下来,闷闷不乐地坐在一旁,有些蛮不讲理地说道,“反正我就是不想你们打仗。”谢飞白只当她小孩子脾气,并未作理会,过了片刻,质古又抬起头来,清亮的大眼中全是认真,“大哥,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还是要为了报仇,朝南廷发兵?”谢飞白拿着兵书的手猛地一抖,低下头来朝质古看到,沉声说道,“你说什么!”质古鼓了鼓嘴,终于忍不住,将自己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大哥,我虽然不懂你们的那些阴谋算计,但是我却知道,你说服长老们答应出兵南廷,并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是要给我父王报仇,而是是要给你的爹爹报仇。南廷的林太后杀了你的全家,让你流落鞑靼,你心中不愿意,恨她,更恨不得拿全天下的人来陪葬。你让鞑靼发兵,不过是想看着整个中原全部陷于战火,好平息你心中的怨愤。”她说道动情之处,大眼中全是泪水,却又被她硬生生地止住了,坐在她对面的谢飞白已经忍不住,握住书卷的手死死地握紧,因为太用力了,连指骨都有些发白。质古却不管这么多,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对谢飞白说道,“我还知道,嫁给三哥的‘凤凰’,根本就不是真的‘凤凰’!”
谢飞白心中悚然一惊,猛地站起来,低头看着坐在地上抱膝而泣的质古,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质古公主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又梨花带雨,她埋怨般地看了一眼谢飞白,继续说道,“她根本就不是你的妹妹对不对?没有哥哥看妹妹会是那样的眼神,她根本就不是你的妹妹......”谢飞白终于从她带给自己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低声斥道,“乱讲!凤凰若不是我妹妹,那谁又是?”质古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反正她不是。你看她时的眼神,和三哥看她时的眼神一模一样,你看我时候,眼睛里面从来都不会有这样的神情,我跟你在一起这么久,又怎么会认错!”她的目光中泪意盈盈,让人不忍再看。谢飞白的心仿佛是被她的泪水一泡就变得酥软一片般,再看下去,恐怕就要化掉了。他强迫自己转过脸去,不再看她,冷声说道,“你看错了。”说着就从她身边大步踏了出去。质古不防他要离开,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抓住他的衣袖,泣声问道,“你要去哪里?”那人却连一个侧脸都不肯给她,只是硬声说道,“我出去走走,你先睡吧。”说完,将自己的衣袖从质古死死拽住的手中抽了出来,头也不回地大步朝外面走去。
他走得好不留恋,仿佛身后哭得瘫软的自己根本就不是他的妻子一般,而是一个再陌生不过的人。质古看着谢飞白大步朝外的背影,那双从来都被快乐充满的眼睛中终于露出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凄然。就算他和自己成了婚,可是也从来没有属于过她。她不过是一个将别人的幸福偷来的小偷而已,却还恬不知耻地每日享受着他的温柔和爱抚。她知道谢飞白不爱她,也一早就知道他心中早就有了一个人,却没有想到,那个人就是自己的嫂嫂。她以为,他们时间还长,总有那么一天,他会爱上自己。可是,现在,曾经对自己的鼓励,却让她再也不敢抬起步子朝前面走去。质古抹掉挂在她脸上的泪水,又一次地忍不住问自己,他真的会爱上她吗?上天还会给她这个机会吗?
侍女将裙摆缓缓铺开,身旁的苏雪静在谢鹔鹴耳边轻声说道,“娘娘好了。”谢鹔鹴拿着玉簪的手猛地一顿,又将手中的那枚紫玉簪轻轻放下,身旁立刻有两个宫女迎上来,将她从凳子上扶了起来。一旁是早就准备好的一人多高的铜镜,里面清晰地映出一个一身红衣的宫装女子,华贵典雅,丽质天成。那个长得有几分像平惑的小宫女见谢鹔鹴这样子,先是有几分呆滞,随后才反应过来,笑着称赞道,“娘娘可真好看,奴婢从来没有见过像娘娘这般好看的人呢。”她这话一出口,立刻就有一名宫女截口道,“你不知道吧,娘娘是天下第一美人,艳冠天下,当然不会有比她更好看的人啦。”不过短短的一段时间的相处,这群宫女就已经摸清楚了谢鹔鹴的脾气,知道她不像以前宫里的那些人那般不好伺候,说话也大胆了起来。谢鹔鹴被她们这样一说,忍不住说道,“等你们见了陛下,才知道什么才叫‘好看’呢。”她这话一出口,自己先愣了一愣,不过这些沉浸在美丽华服中的宫女并未察觉到她的反常,依旧自顾自地讨论着,“是娘娘好看,陛下也好看。”“嗯,就是,都好看。”她们还要再说下去,谢鹔鹴眉间却难掩那一丝疲惫,朝她们挥了挥手,说道,“都下去吧,我有些累了,让苏姑姑一个人在这里就行了。”宫女们互相看了看,却也没有人敢质疑她的命令,况且她脸上的那抹倦色的确不像是在骗人,行了礼,各自便躬身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