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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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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之前,我回到了渊的家。
害怕面对,姚阿姨陌生的眼神,可是我,没有选择。
今天,姚阿姨有重要的事必须离开,只有我,可以照顾渊。仿佛早已预料到事情的发展,会是这样的不堪,所以姚阿姨,才会在一个星期之前,就向我打好了招呼。
奇怪的是,一个星期之后的今天,我竟然,还会记得。
离开家之前,姚阿姨,终于发现了独自坐在沙发上的我。
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向我点点头。我看到她的眼中,有什么情感,一掠而过。
我看不清那是什么。因为她那一点头,已经足够让我沮丧到丧失分辨能力。
那种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的方式,让我怀疑,她从未认识过我,更没有靠近过我。
害怕这样空洞的感觉,就像被折断了翅膀的恶魔,软弱到,一个眼神都可以伤害我。
那些恨呢?那些支配着我不断攻击的恨呢?怎么走着走着,就都丢了?
如果可以,我宁愿一辈子,都是那样执迷不悟的我,活在自认为理所当然的仇恨中,即使被旁人鄙视一辈子,咒骂一辈子,也好过突然醒悟之后,一边愧疚着害怕无法弥补,一边紧张着担心不被原谅。
还没有想好,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渊,却要留我,与他单独相处。我,真的可以吗?
一点一点地挪到渊的房间,我庆幸地发现,渊还静静地睡着。
俯下身来,看渊的脸。
还是没有变。那张很好看的脸。
可是我曾经让这张脸上,爬满了眼泪。
赛车手……是一个很棒的职业吧?渊开车的时候,会不会也是很拉风很迷人的?就凭他这张脸,就算失去一条腿,也会有很完美的爱情吧?会有很多女生,愿意在每天清晨,吻醒她们的睡美男吧?
但事实是……他失去的不仅仅只是一条腿,而是四肢。这一辈子,他注定只能得到叹息,而非爱情。
为什么要恨他呢?我失去的幸福,他失去了。我还拥有的独立,他也一样,失去了。
我想我已经明白,为什么。钱,对这样的他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他只不过想要一个人,让他能够勉强地活下去而已。
而已。
我却一度,不能接受这样的而已。
重新将视线凝集在渊的脸上时,却发现,他正看着我。
休憩一夜过后的双眼,有些朦胧。
若是正常人,会在醒来之后,揉揉自己的眼睛吧?可是渊,连这样也做不到了。
“纯,回来了?”渊一定是犹豫了好久,才决定开口的。
因为,我对他说过,不要叫我纯。
“嗯。”我含糊地答应了一声,眼神闪烁,像只胆小的兔子。
“昨天晚上你去哪里了?出什么事了吗?”习惯了我的恶言相向,渊已经明显地感觉到我的不同。
那个恶魔纯,一定会冷冷地看渊一眼,再冷冷地说,“问那么多做什么?这不关你的事!”
但是现在的纯,想做回人。却不习惯这样的改变,本能地,想要逃。
可是,能逃到哪里去呢?今天,这里,只有渊和我。
“我回家了。没什么事。”最后那两个字“谢谢”,无论怎么努力,还是没有办法,说出口去。
“你怎么了?”渊仍是不放心这样的我。
我摇摇头,然后低下去。努力了很久,挣扎了很久,只想逼自己,对渊说出那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对不起”。
还是,做不到。
我记得,今天,要照顾渊。
可是我一点也不知道,照顾渊,应该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渊醒来之后,要不要帮他刷牙洗脸,要不要帮他换衣服,要不要为他准备早餐……因为我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些,只知道姚阿姨会为他做好一切。
在搬进渊家的这三个季节里,我从来都只扮演着置身事外的角色。
“今天姚阿姨不在。”我一直尴尬地保持着同一个姿势。
“我知道……”不小心在渊眼里,发现了同样尴尬的神色。“麻烦你了。”
很想问渊,需要我为他做什么。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因为某年某月某一天,恶魔纯对着渊大声地喊,“你是个没有用的男人,你是个废物……”
走出房间的时候,我的表情一定很奇怪。
硬着头皮,在洗漱室里找到了属于渊地杯子,脸盆,和毛巾。
——我只是拿了自己和姚阿姨之外的那一份而已。
回到渊的房间,我试着想象过,渊躺在床上漱口的样子。
然后我开始明白,扶着渊坐起来,基本上是一件很必须的事情。
可是在这之前,我的双手,从未与他有过任何的接触。从来没有。
我是带着僵硬的表情走到渊面前的。
我知道我必须这么做。因为,今天,只有渊和我。
强迫自己将手伸进渊温暖的被窝,然后扶住他的腰,慢慢地将他带起。
渊只穿了一件紧身的背心,残断的双臂,在无意间与我的双手有了轻微的摩擦后,不由自主地晃了几晃。
我知道渊不习惯这样的恶魔纯,因为纯自己,也不习惯。
或许是因为太短的残肢,还不足以方便地让渊稳住自己的身体,他显得摇摇欲坠。我只有迅速地用厚厚的棉被,裹住他因为突然暴露在冷空气中而颤抖的上身,然后长久地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直到确信他能够自己坐稳为止。
顺着渊的目光找到他的衣服,我咬着牙,握住渊的残臂,笨拙地,塞进两只衣袖,再一颗一颗地为他,扣上纽扣。
我没有去看渊的表情。
因为不用看,我也已经能感受得到,他的难堪。
希望他不要想起,恶魔纯曾经冷冷地对他说,“你真让我恶心。”
“试着忘记,我是纯吧。”我自言自语般地,将这句话说给他听。
忘记我是纯,是不是就可以忘记,纯给渊的伤害?
从渊醒来,到将从漱洗室里取出的东西归位,我大概用了,一个世纪的时间。
站在透明的玻璃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看着,突然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
不再是为被迫接受渊而痛苦,不再是为他失去四肢的身体而害怕,只是恨自己,直到第一次真实地触摸到他的今天,我才发现,他的生活,比我想象中的,艰难得多。
“废物”,“没用的男人”,“什么都不能做”,“为什么不去死”,这些话,我都曾经对渊说过,不是吗?他面对着我的羞辱,同样泪流满面,不是吗?
因为他的心,早已承认了这样的事实。
被揭露,永远比被诽谤,疼痛得多。
借口为渊买早餐,我终于有机会,暂时离开他的家。
那个地方,走到哪里,都由我作为恶魔的记忆,都有我,伤害过渊的证据,让我时时,感觉到压抑。
虽然渊给我的,始终是那样平静的面容。
可是不管逃多远,我还是必须回去。
带着早餐回到渊的身边,我竟没有多想地将它们递过去,忘了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接住这些。
我又做错了。
渊愣愣地看着我手中的那一袋东西,反射性地动了动双臂,却最终还是悲哀地放弃。
只不过是两条空荡的衣袖,却足以,将我卷进飞转的漩涡。
对不起。
我坐在渊的房间里,与他保持相当的距离,一整个上午,一整个下午。
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各自,无声地沉默。
为什么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渊,有这么多的不能做。
不能自己进食,不能自己穿衣服,甚至没有办法自己躺下……静静地坐着或躺着,就是渊全部的生活。
为什么我还能够忍心,在他面前变成恶魔?
沉默……
直到他轻轻地喊出我的名字,对我说对不起。
“纯……你和你的男朋友,怎么样了?都怪我,对不起……”渊看我的表情,有愧疚的颜色。
旸么?这样的结局,是早就预知的,不是吗?从向他点头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握得再紧的手,总有一天会放掉,只不过提早了一些而已。
我,只是遗憾,太早,就遇见了结果。
可是渊,为什么要向我道歉?为什么要一次一次地,替我犯下的错道歉?
又是为什么,被我一再伤害的渊,对我说了无数次的对不起,我却一次也说不出口?
“不要再对我说对不起了!错的是我,对不起的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我站起身,向着渊大声地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在渊惊异的目光中蹲下身去,忏悔的泪,落了一地。
“纯……你怎么了……对不……”渊的话,只说到一半。
因为我抬起头,用恶魔纯才有的眼神看着他,恨恨地,看着他。
“都是你!为什么不骂我,为什么不恨我,为什么总是纵容我原谅我!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做错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才是最无辜的,为什么不告诉我是全世界最自私的人!为什么每次都要为我犯下的错道歉,为什么你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却要对我说这么多的对不起!都是你,都是你害我变成了恶魔!都是你的妥协,让我以为自己一直都是对的!都是你,才会让我在清醒之后这么痛苦,我竟然做了这么久的恶魔!都是你,让我没有办法面对自己也没有办法面对你!都是你!……”对着不知所措的渊,我闭上双眼,喊得声嘶力竭。
然后我安静下来,因为我想起,有什么事,忘了做。
看向渊潮湿的被角,我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似是天意般,我不得不完整地重复了一遍入住那一天姚阿姨为渊做的所有事。
是我的,终究是我的,逃也逃不掉。
已经尽力地说服自己,镇定,镇定,再镇定,却还是在为渊更换裤子时,红了脸。
“他是我的未婚夫。”这样的话,我对自己说了100遍。
没有用。
姚阿姨怎么会放心,把渊,留给这样一个自私又笨拙的我呢?
还是那面镜子,还是那个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泪流满面的我。
一次又一次地拒绝,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全身赤裸的渊,痛苦而又无助的样子。
渊,一定很痛吧?在爷爷,生生地截断他的四肢的时候。
渊,一定很痛吧?在被纯,肆无忌惮地用言语折磨的时候。
纯知道错了……真的……
“对不起。”我又从渊口中,听到了这句话。
这一次,没有愤怒。只有难过。
“你不是恶魔。”渊是很认真地对我说完这几个字的,像经过专业鉴定般地肯定,“只是我太丑陋,所以让你忘了,这里不是地狱,是人间。”
“渊……”那句话里,有渊凿不破的悲伤,像千年寒冰般,坚硬,不是我用安慰,就能够融化。
“如果我可以为你变成天使,你是不是就会快乐,像回到天堂?”
抬起头,我看到的不只有渊的震撼与感动,还有另一个人,欣慰的目光。
姚阿姨,就站在我的面前,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用我熟悉的方式,对着我,露出温暖的笑容。
原来,当一个天使,比恶魔,幸福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