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步·淵》林初四

7、陆

　　我蜷缩在旸的怀里，要他抱我，紧一点，再紧一点。

　　紧到我已经，快要窒息，紧到他的骨骼，几乎前进我的肌肤，我还是没有办法，感觉到温暖。

　　因为那种冰凉的感觉，已经被我，埋进了心里。

　　渊的房间，一直暗着。虽然他一直，躺在里面。

　　渊很安静，就像他答应我的那样，在旸到来之后，离开之前，从不发出任何声音。

　　任凭我和旸，在与他仅仅一墙之隔的地方亲吻，拥抱，打闹。

　　我想渊，是不会在意这些的。他要我，绝不会是因为爱我。

　　我也曾经这样想过。想过带旸回家，是不对的。尤其，是带他回我的未婚夫家。而那个人，就在同一间屋子里，听得到我，感受得到我。

　　想要问问自己，这么恨渊，为什么，这么伤渊，为什么？想要劝劝自己，不要这样，好不好，做回自己，好不好？

　　可是有人，在我试着承认自己确实做错了什么的时候，阻止了我。用她愤怒的态度，阻止了我。

　　从旸的身后抽回手，抚上自己的左脸。姚阿姨那一巴掌留下的伤痛，看不见，摸不着，却长久地灼烧着，从我的脸上，一直烧到我的心里，然后和我在心里种下的那颗冰冷的种子撕扯在一起，就像被沸腾的热水烫过的双手，忽然被放进一整盆的碎冰块里，痛到我，失去知觉。

　　我一直以为姚阿姨是我这一国的，以为她会永远站在我这边的。可是她打了我。为了渊，打了我。

　　从来没有人，敢在我的脸上留下掌印，第一个，竟是我每天都不会忘记感激的姚阿姨，认识的第一天，就被我拿来与我爱了十八年的爷爷相比的好人姚阿姨。

　　她说我没有权力这样伤害渊，她说渊要面对的现实已经够残忍，我却还不肯放过他，她说我是个冷血的孩子，她说我的眼里只有自己，却从来看不到别人的痛苦，她说她看错人了，她说她对我很失望……

　　是，她真的看错人了。我本没有她想的那样无可就药，我本可以自己学着低头学着悔过，可是我不喜欢屈服于这样的场景之下，不想让她以为，我是这样欺软怕硬的孩子，一巴掌，就可以收服我。

　　“协议是你自己签的，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如果不能够心甘情愿，当初为什么要下这个决定？你说你是被迫的，你说你是为了你爷爷才这么做的，而事实上，你为你的爷爷向渊偿还了什么？你不但什么都没有为他做，反而给了他更多伤害，你以为渊要你，是为了听你每天用这样残忍的话去羞辱他吗？渊就是恶毒的，渊就是居心不良的，只有你才是无辜的吗？我告诉你，渊比你无辜得多！可是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抱怨的话，对你爷爷，对你，对任何人都一样！难道你不觉得羞愧吗？换作是你，莫名其妙地截断了你的四肢，再用一个照顾你一辈子的男人补偿你，纵使他再温柔再周到再完美，你愿意吗？你能甘心吗？”姚阿姨对我说的这一段话，很长，我却是一字不漏地记得。

　　我没有哭，从那一巴掌的落下，到她用控诉般的语气，将我的罪行一一揭露。

　　我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看着她，直到她说完所有的话，没有一句辩驳。

　　不哭，因为不肯认输。不辩驳，因为不屑认错。‘

　　即使天大的道理，我也绝无可能，心悦诚服。在一巴掌的耻辱之后。我只会以更极端的方式来表示我的抗议。

　　所以我带旸回家，让姚阿姨知道，一巴掌之后的纯，不但不会清醒，而且，会更加固执，更加恶劣，让她知道，纯，不接受这种告诫的方式，让她知道，她是害了纯的人，她是让纯变得更坏的人。

　　我是一个倔强的孩子。就算知道这倔强总有一天会让我万劫不复，我依然坚持。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姚阿姨，对我这么多的不满，一直忍着，一定很累吧？我道歉，为我不懂得看您老人家的脸色而道歉，为我不知羞耻地劳烦您而道歉。对不起。”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始终是低着头的，不想再让谁看出我疏远的语气背后，有着怎样深刻的被孤立的悲伤。

　　姚阿姨，她一定不会知道，在她面前的那一个看似冷漠地转身，带起的是何种骨肉分离般的痛，比被亲密的爱人背叛，还要痛。痛很多，很多。因为转身之后，我决定不再相信她，也不再爱她。当我发现她给渊的爱已经远远地超过了给我的。

　　她和渊，才是一国的。

　　是，我妒忌。我并不害怕承认。

　　也不得不承认，从今往后，我又是一个人……

　　如果说那一天的渊，让我看到了恶魔般的自己，如果说那一刻的突然清醒，让我决定试着承认些什么，放弃些什么……夺走了姚阿姨的渊，会让我刚刚燃起的善良，重新熄灭。

　　不是还有力量，从我的手中，将姚阿姨的爱全部带走吗？不是从此就有了姚阿姨独一无二的保护，不怕再被我欺负吗？

　　他赢了。我还多此一举的同情些什么？

　　“纯，为什么一直捂着脸？脸怎么了？痛吗？纯，你哭了？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哭了呢？”旸手忙脚乱地拿下我一直放在脸上的手，一边细细地查看，一边吹着气小心翼翼地抚摸。“纯，怎么样了？还疼吗？”

　　为什么要哭呢？不是还有旸吗？还有他牵我的手，还有他拥抱我，还有他爱我……我应该，微笑才是……可是，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不能说，压得我的心好重，好痛……

　　“纯，你的家里除了姚阿姨，还有别人吗？”旸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你家还住了别的男人吗？”

　　旸突如其来的疑问过后，我就已经明白，原因是什么。

　　在那片黑暗中，有一个男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喊着我的名字，“纯”。

　　是渊。

　　当旸的目光在环绕一周后停留在渊所在的方向，我就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旸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渊的房间，我来不及阻止，也清楚，我已经阻止不了什么。

　　旸还是看到了渊。而渊，在瞬间燃起的灯光中，结束了他的梦呓。

　　“他是谁？”旸指着渊，将脸，慢慢地转向我，“为什么会在你家里？”

　　而渊，在一个愤怒的男人和一向待他如仇敌的未婚妻之间，还是选择了将求助般的目光，投向了后者。

　　“你做梦了。”我用这四个字，回答了渊迷惑的眼神。“你喊我的名字了。”

　　于是渊慌乱地低下头去，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这里是他的家。不是我的。”在说出口之前，我就已经知道，这会是令两个男人都震惊的回答。“他，是我的未婚夫。”

　　“纯。”旸深痛的眼神，一直映入我那一双为了逃避而呆滞的眼。“你骗我。纯，你什么时候，也学会骗人了？”

　　在旸说完最后一句话，和他头也不回地奔离我身边之间，他是留了片刻的停顿给我的。

　　他给了我解释的机会，我却，一句话也没说。纵使我知道就算将渊说成马路上捡回来的小乞丐，他也会识趣地，用沉默配合。

　　我甚至没有力气去揣测，旸的那句“你骗我”，指的是现在，还是以前。

　　没有用了。

　　贪婪的人，注定会变得一无所有。因为拥有旸的我，还不知满足地为我所失去的哭泣，所以，上帝，将我最后的依赖，也回收了。

　　什么都没有了，就再也不会失去什么了吧？

　　“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渊不停地向我道歉，一遍，一遍，又一遍。

　　是不是故意的，只有你自己知道。

　　我背对着他，朝向旸离开的方向。

　　我果真，是自私到了极点吧？当我失去什么的时候，就会抖开全身的刺，射向接近我的所有人。把一切的错，归结于他们。

　　突然想起姚阿姨说的话，那段很长很长的话。每一句，都那么赤裸裸地指向我，容不得我，再辩解什么。

　　渊还在道歉。是我已经不想再听。

　　因为他越是道歉，我就越是能清楚地看到，过去的一切，全都是我的错。

　　于是我背对着他点头，点头，再点头。

　　我在告诉他，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我不敢回头看他，因为我的眼里，一定有着忏悔的神色。

　　我也不敢开口说话，因为我的声音，一定是充满了失败的软弱。

　　可是渊不懂我的意思。

　　“你没有错，为什么要道歉？”姚阿姨，迎面擦过我的肩，径直走向渊，甚至，没有看我一眼。“渊，不要再向她道歉。该道歉的人，是她。”

　　原来，姚阿姨的那一巴掌，不只是她的一时冲动，而是蓄谋已久，她讨厌我，看我不顺眼，也不只是一朝一夕的事。

　　对自己说的，是不再相信她，不再爱她，可是在见到她之前，心里想的，仍旧是如果她肯为自己用错了方式道歉，如果她还是像从前一样对我，我就原谅她，我就承认我有错，我就……

　　就算我曾经残忍，曾经犯错，可是，姚阿姨，如果不是你的出现，我会在你之前，说完你对渊说的那句话。

　　——你没有错。该道歉的人，是我。

　　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的自尊，容不下你对我一再的排斥，我的倔强，不允许我在轻视我的人面前低头。

　　是你，逼我……

　　我握紧拳头，大步地走出去，没有回头。

　　因为我再也找不到留下来的理由。

　　那个夜晚，很黑，很冷。

　　我空着双手，回到我和爷爷的家。却没有敲门，而是在门口，跪了一夜，流了一夜的眼泪。

　　爷爷，当时的你，也是这种感觉吗？象是从噩梦中突然惊醒，才发现，自己已经犯下无法解释，而又不可原谅的错。

　　爷爷，好想再看看你，抱抱你，可是我不敢见你，因为我给你丢脸，让你失望了。

　　“协议是你自己签的，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如果不能够心甘情愿，当初为什么要下这个决定？你说你是被迫的，你说你是为了你爷爷才这么做的，而事实上，你为你的爷爷向渊偿还了什么？你不但什么都没有为他做，反而给了他更多伤害，你以为渊要你，是为了听你每天用这样残忍的话去羞辱他吗？渊就是恶毒的，渊就是居心不良的，只有你才是无辜的吗？我告诉你，渊比你无辜得多！可是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抱怨的话，对你爷爷，对你，对任何人都一样！难道你不觉得羞愧吗？换作是你，莫名其妙地截断了你的四肢，再用一个照顾你一辈子的男人补偿你，纵使他再温柔再周到再完美，你愿意吗？你能甘心吗？”姚阿姨，这么说我。

　　我不愿意承认，可是又不得不承认，每一句指责的话，都是每一个真实的我。因为在用沉默抗拒的同时，也已经默认了，这样一个可恶的人，是我，所以，才会记得这样清楚。

　　一个口口声声说要为爷爷付出一切，却只会将错扩大延续的我，一个野蛮无理地将自己的选择归结为一个更加无辜的人的错的我，一个为了偿还爷爷犯下的错而离开，却在胡作非为之后被冷眼驱逐回来的我，没有权力再扑进爷爷的怀里，对他说我好委屈，也没有权力再对爷爷说，我爱。

　　可是，爷爷，能不能告诉我，怎么样，才能将我过分的倔强掩埋，怎么样，才能不一次次地因为自尊的伤害，向着明知道错误的方向，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