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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尾声(二) ...


  •   当四十个冬天围攻你的朱颜
      在你美的园地挖下深的战壕
      你青春的华服,那么被人艳羡
      将成褴褛的败絮,谁也不要瞧
      那时人若问起你的美在何处
      哪里是你那少壮年华的宝藏
      你说:在我这双深陷的眼眶里……
      和无益的颂扬……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

      故事若到这里就结束该有多么好。老话不是总讲苦尽甘来吗?沈一一良心清白从未害过谁,又好不容易战胜了她自己,让她从此与心爱之人幸福地在一起,难道不是她应得的圆满吗?

      可惜人很多时候还是争不过命,抑或每个人的命运都像一盘棋,而人最大的误解在于以为自己是棋手,其实是棋子——置身波诡云谲的棋局,哪一枚棋子能步步随心地进退?同缚休戚相关的棋势,哪一枚棋子又能独善其身呢?

      好比瞿光远区区一介小处长,他落马竟枝枝蔓蔓揪扯出那么一大串,后头又牵连裴炯的母亲,裴父则其咎难辞停职发配边远县级市。对此裴炯在搜集瞿光远贪腐的证据时,是有一定预见的,但他还是选择将材料统统交给濮长安。这么做不敢说是为沈一一报仇,何况报仇于沈一一破损的人生挽回不了分毫。这么做仅是为了洗刷他的血亲之孽,再稍稍消减一点同耻同辱的负疚。

      救赎啊救赎,人人都在苦寻救赎,是因为惧怕灵魂的永恒飞坠吗?还是午夜梦回时欲多一分坦荡心安?只是偊行于自己的救赎之路,裴炯无论如何都没有预料,他引燃的这场大火,会最终波及沈沁柔——

      “为什么会这样?”乍闻消息的裴炯悚骇喃喃。他之前特意仔细确认过,沈沁柔与瞿光远交往的几年,从未求瞿光远走过有违法纪的后门,而且就瞿光远的案情论,他把火星子弹溅给沈沁柔,于他的坦白从宽并无意义。

      “是你母亲。”电话那头的濮长安涩然,“她一口咬定当初为拿下万康的合同,一一妈妈利用与瞿光远的恋爱关系,给她送了大额贿赂,后来合同签成,一一妈妈又通过瞿光远,赠给她一条标价六万的手链。再后红叶厂址移迁,也是找的她从中斡旋,为此拆迁补偿款刚下发,一一妈妈即让瞿光远一次性带给她二十万。几笔贿款加起来,总共三十八万。尽管我国现行法律对行贿罪的究查不严,可超过一万块,已够提审条件,一旦涉案人供认画押,即可立案。”

      “放屁!胡说!尽他妈的鬼扯淡!”裴炯怒不可遏地嘶吼,“红叶所产的生物制剂,很多是一一外公的专利,其中两样是高洁净钢冶炼过程中铁水三脱的关键,另一样则是高洁净钢钢包顶渣改质必不可少的。但因上世纪的国内钢企,无一具备冶炼高洁净钢的工艺设备,所以一一外公的这三项专利,除了外单、在国内始终是保留技术。后来万康决定上马高洁净钢项目,比资金更先确认的就是与红叶长期合作的可能性,又特聘了一一外公做顾问,当年的几十亿投资,才敢战战兢兢迈出第一步。如今十二载过去,钢材市场大起大落大浪淘沙淹死了多少小钢厂?去年伊始,产能过剩再遇欧盟、美国联手对华钢材反倾销,又让多少国有钢企一夕濒临破产边缘?而万康却因早早调转主产方向得以避过今时困境,这里头,红叶的功劳绝对是不容抹煞的。甚至钢材大火的那十年,万康最怕的就是红叶短了我们的货,要说贿赂,也该是万康贿赂红叶才好吗!”

      说到激愤处,裴炯被一阵呛咳阻断了话头。濮长安则低低长叹,“原来是这样……”作为市里领导,他于辖内各大民企自有或多或少了解,万康又是滨城纳税大户,他每年带队视察都要去几次。但万康与红叶合作的渊源,他也是听裴炯说了才知晓。记忆倏尔回溯至代远年湮前,依稀恍见那清癯隽雅长者,他曾谦恭唤其为“父亲”,并郑重承诺定会照顾好小柔。然事实他岂止是辜负,事实是他在分手的同时即已果取关……

      裴炯咳嗽完,哑着嗓子继续道,“至于我妈说的红叶老厂移迁找得她斡旋,就更属颠倒黑白的胡言。因为正是在她的授意下,当时负责审批企业用地的城规委,才多次驳回了红叶的新厂址建设方案。并且我找到的知情人说,若非红叶后来‘神通广大’地疏通了别的关系,他们当年是立志要让红叶再无立锥之地的。——我妈她,她在坐享家族萌荫的同时,从来不会想一想、问一问,万康为什么一定要用红叶的货?更遑论再进一步追索,一旦红叶关了停了倒闭了,万康又该怎么办?”

      声音转低,裴炯怒极而伤,也忘了有些话跟濮长安说不合适,“在我妈看来,红叶每签成一笔订单都是缘于沈阿姨的美貌,红叶能维持也是沈阿姨用色相所换取。她最不相信的就是一个美女也会有能力,何况这个美女,不仅单身,还有个私生女……而我又比她好多少?我一早即知万康未来会由我接管,我一早即知万康与红叶有合作,但从未细思双方合作的真正原因是什么。——陶陶以前总是讥讽我,说我补课补得头壳秀逗了。一一后来也骂我,骂我为什么就不想想她是怎样的人?其实他们都没有看透我,我是早受了我妈潜移默化地影响,明面儿上在沈家和一一的事情上,我虽处处跟我妈顶着干,内里,却信实了生我养我的人。否则何以我妈一拿出一一和您的相片,我立马就认定了一一背叛的事实?我对不起一一,对不起沈阿姨,更对不起去世的沈外公。我毁了沈家唯一的希望。我这一生,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喉咙哽住,裴炯攥紧电话以手抵唇,又如何抵得住泪湿双襟。可他即便流着泪,哽咽着,也仍喃喃忏悔着。

      没人知晓,自查明所有后,他承受着怎样的磋磨与幻灭,并当面质问过他母亲,何以阴狠卑劣到这地步。不过是不喜欢他的初恋小女友,作为中国式家长她有权竭力阻挠与反对,哪怕泼妇一样冲到沈宅恶语相向,于情上他也能理解。她倒好,明着不来来暗的,暗的还招招致人命。他怎么会有她这样冷面蛇心的妈?她这样到底是被权力所扭曲,还是被财势吞噬了良知?

      然你猜他母亲如何说?他母亲凉凉笑着不以为然道,“是我害了沈一一吗我的好儿子?害她的其实是你的不信吧我的好儿子!我甚至连暗示都没有你就一脑袋冲出去,你自己拿她们母女当婊|子,作什么最后又来怪我呢!”

      于是昔时迷雾拨开后,他始顿悟他才是最大的侩子手。可在此之前他果然一点自觉没有么?不不,他只是不敢承认与面对。又大抵人总是这样吧?能推诿就不想着去承担。这点上他觉得他不愧是他母亲的亲儿子,互相追着赶着踩踏对方至谷底。如今他母亲信口开河凭空捏造是欲玉石俱焚吗?儿子不认她她就毁了亲儿子。儿子因沈家女儿不认她她就毁了沈氏俩母女。

      不过——“这些都是不成立的诬蔑、是我妈她浑说!我妈她根本拿不出证据我却能为沈阿姨做证!濮叔叔,沈阿姨现在在哪里?反贪局吗?我现在就去反贪局!我不止有人证,物证也充分!并且凭沈阿姨的性子,没做过的事必不可能认!何况反贪局在没有足够证据的情况下,仅凭我妈一张嘴,顶多算沈阿姨涉嫌行贿,但绝对立不了案!”

      裴炯越说越激动,电话还没摞已抓起桌上的手包、车钥匙。濮长安却意外地没接口。于他的寂然无语中,巨大的不祥忽紧攫住裴炯,“濮叔叔……”他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问,“您……您怎么不说话?”

      “小裴……”再开口濮长安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声音哽得不像话,浓重的悲伤、自责、悔恨与绝望,尽皆化为滔滔哀恸淹没他,“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小柔……不在了,送到医院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

      裴炯顿住身形,腿半曲屁股离座五公分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术,脑子乱哄哄,意识被抽空,嘴里机械的、钝钝的、一个字一个字重复,“来不及——什么来不及?不在了——什么不在了?不行了——什么不行了?”

      强抑着抽噎濮长安答,“小柔……自一一庭审那天起,身体一直不大好,原本得了急性腮腺炎、寻常三四天就可以痊愈,到她却成了慢性复发腮腺炎。被反贪局传讯那一天,不巧她腮腺炎又犯了,起初是低烧,后来是高烧。当时负责主审的检察官,相继给了她两片扑热息痛和一粒布洛芬,可是,没有用。协助调查十一个小时后,她终于高烧至昏厥,人抬进医院不到半刻钟,脑干及各种反射消失,脑血管造影显示脑部血液循环停止,医生宣布……脑死亡……”

      言及此,濮长安骤然痛哭失声,不再压抑的惨嚎如尖刀直剌剌刺溃裴炯最后的侥幸。谁又能预料,沈沁柔在反贪局“协助”调查的十一个小时,竟是她人生最后的十一个小时。“一一,”瘫倒在座椅里裴炯喃喃,“那一一怎么办?不不、绝不能给一一知道!一定一定要瞒住她!否则一一会疯的,会死的。我太了解她,没了她妈妈,她会再也撑不下去的……”

      然而终究是迟了。

      作为沈沁柔唯一的血亲,作为沈沁柔手机通讯录的第一联系人,作为红叶生物窃电案公审后尚未更改的法人,反贪局在120急救车送诊沈沁柔的过程中,已基于尊重公民权,及时通知了沈一一。其后沈沁柔被推出ICU,反贪局又是即刻电告了沈一一。待濮长安自发小儿斯延年处获悉沈沁柔的死讯,沈一一已连夜回返至滨城——

      那时候沈一一刚给纪小鄢彩信完自拍照,尚念叨着次日得去买面条香葱肥猪肉,紧随而至的噩耗听完她一滴眼泪都没掉,而是静片刻,去敲隔壁筱歆家的门。门敲开,她神色淡淡望着筱歆道,“我妈妈要死了。妳跟我回滨城吧。她十年前曾签署过角膜捐赠登记表。我想我作为家属,应该可以让妳优先做角膜移植术。”

      那时候筱歆吓坏了,扶着她喊一一妳怎么了妳没事儿吧?郑锋听到说话声也出来了。本倦极小寐的吴教授,也出来了。而沈一一立在灯光昏暗的楼道里,笑容仍是淡淡的,“我没事。我只是有点明白她当初的想法了。大概,她是觉得自己错看、错爱了人,所以不想带着眼睛去死吧……”

      言犹未落,攥在手里的小44再次魔咒般响起,沈一一接听完,视线飘忽扫过面前的三个人,“我妈妈果然是死了。我就说,命运不会这么好心、轻易地放过我。不过死了也好,于她是一了百了,于我又何尝不是种解脱?”说完她轻轻拭去筱歆喜忧难辨的泪,又不忘对郑锋关照道,“快去收拾随身行李吧。钱不够我还有一些。”

      这状况吴有时如何能放心?二话不说充当司机送她回滨城。而等裴炯隔日午时得到消息飞奔至医院,筱歆的角膜移植术已完成。与筱歆同期做角膜移植术的还有三个人。沈沁柔的遗体则送到了火葬场的停尸房。至于沈一一,至于沈一一……她用她最后的清明、可怖的冷静、极大的克制一路坚持到病房,却在堪堪触及尚未撤掉人工呼吸器的她妈妈身体时,直挺挺倒在地。

      于是自公审之日后,裴炯再度见到的沈一一,是躺在病床上瘦伶伶白惨惨昏沉沉睡着的沈一一。她细弱手腕点着葡萄糖,苍青双唇起了皮,乌浓长发拢在侧,露出左耳垂上熠熠璀璨的粉红钻,似一颗流而未散的晶莹泪,尖锐狠厉地刺中他。

      那一刻,裴炯忽而迷惘了时空与时光。今夕何夕,此岸不闻彼岸香。望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沈一一,裴炯多希望这是五年前。那样他就可以在沈一一最需要他的时候,在一切苦难尚未真正开始时,就默默守护在她病床前。可惜这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妄想。并且不论是五年前,抑或五年后,她的困厄皆是源于他。而这次他是彻底毁灭了沈一一。是的,彻底。彻底到一日一夜后,于晨曦中醒来的沈一一,既不认得闻讯陆续赶回的陶陶陆沛涵,也不认得裴炯吴教授。

      她没有疯,没有死,她只是在无法面对的崩塌与残酷里,忘记了所有人,连同忘记了她自己,还忘记了语言和表情,以及生活自理的能力,和部分生存的本能。

      对此吴教授在安排她做了核磁共振后的解释是——举凡人与动物骤临强刺激,血中促肾上腺皮质激素和糖皮质激素都会急剧增多,此为应激反应亦称狩猎式反应;在此反应下,下丘脑-垂体-交感-肾上腺髓质系统也均有剧烈地波动,进而影响到免疫系统、神经中枢与脑内胆碱能,最终对机体、心理和精神造成非特异性的差异性伤害。

      比如网上流传甚广的猫头鹰双眼圆睁一动不动的“萌照”,就是猫头鹰应激状态的写照,如是久了猫头鹰即便不马上嗝儿屁,寿命也会大大的减少。不过对于大多数人来讲,随着应激源消失,应激适应性疾病在持续几个月到几年后,都会慢慢地痊愈。沈一一却因曾患重度抑郁症,颞叶、海马回与中脑黑质致密部已然发生器质性改变,多巴胺能神经元胞体初呈功能性障碍,机体对应激引起的诸项生理反应代谢有限,故而核磁共振图谱显示的结果是:沈一一的杏仁核与海马不可逆性受损,边缘系统不可逆性受损,大脑右半球部分神经元坏死,植物神经紊乱。

      也就是说,沈一一的遗忘不是一般的心理作用下的心因性失忆,她的遗忘是生理上的器质性失忆。而她的语言能力、自理能力以及部分生存本能能恢复到何种程度?目前尚是未知数。

      听完吴教授这番解释与结论,在场所有人都呆了傻了懵逼了。陆沛涵边哭边喊“不可能你骗人”。陶陶拧紧眉提议赶紧找脑部和神经科专家会诊。沈一一的主治医生点头应允。傅贺捷掏出手机查看谁有这方面的资源。郑锋小心翼翼低劝筱歆尽量忍泣。红叶的老蔡和阿雕,就差没以头抢地尔……

      一堆失控的人里头,唯有裴炯最镇定,他默默凝视着沈一一,眼里遍布着红血丝,双颊凹下去一大块,分明憔悴得脱了相,神情却有一丝吊诡地解脱。然后……然后他就把沈一一偷走了,在次日上午大家旁听专家会诊的时候。从后来的医院监控录像看,他找了两个口罩男相助,出医院大门后一路驱车向北,融入滚滚车流中。

      不用陆沛涵发话,傅贺捷赶忙找人急调公安局天网。天网显示裴炯坐的奔驰商务行至北城区地铁口,拐进附近一条小巷口,几分钟后奔驰商务从小巷口西侧出口驶出,七拐八绕不疾不徐回了万康办公大楼的停车场。然而从车里下来的人没有裴炯,更加没有沈一一,且奔驰商务到傅贺捷来调天网为止,再没有动过。由此推断,在小巷口里裴炯带着沈一一,换了车。

      那么回头再看小巷口里同时段车进车出的录像,最后锁定一辆无牌照金杯面包车。金杯面包车自巷子东侧出口出来后仍是一路向北,在快到隔壁市的时候,于天网死角处,滞留大约半小时。面包车再出现是在一座河汊小公园,小公园南面接邻马路一端有一台自动贩售机,司机是其中一名口罩男,下车后在自动贩售机买了瓶水,旋即步行着扬长而去——好吧,裴炯到底还是金蝉脱壳了!

      “这什么状况?劫持?绑架?囚禁play?”帮傅贺捷调天网的警员,是其初高中同学,傅贺捷叫他老四,是个一脸胡茬子一身浑不吝的青年。接过傅贺捷散的烟,老四吊儿郎当问了句。傅贺捷回以重重的一拳,“接下来怎办?”

      “怎办?要么报警,就可以接着查。否则我只能帮你查到这儿,再多就不行了。”

      傅贺捷转头,以眼神询问陆沛涵和陶陶的意思。陆陶二人暂短对视,又纠结地望向老四。

      “得,我再帮你们查查这人的近期开房记录、手机通讯记录和银行提现记录吧。不过,”老四吸了口烟,一边运指如飞敲键盘,一边叼着烟嘴儿道,“这人有一定的反侦察技巧,在不走章程的情况下,大概查也是白查。”果然三五分钟后,老四用鼠标指着电脑屏幕道,“上一次开房记录是在半月前的省城,手机通话记录截止到一天前,短信息接收号码没有私号,发送信息为零……银行倒是提了不少现金,唔,四张卡两百八十四万多,够生活一阵子的了!嘿,这哥们儿真贼!平时估计也是推理侦探小说爱好者一枚。”一根烟堪堪吸完,老四信手将烟蒂摁熄。转头扫了眼陶陶陆沛涵,问,“这姑娘病得重不?如果人命关天,哪怕这姓裴的是这姑娘合法老公,该报警也得报警。”

      陶陶继续踌躇。陆沛涵咬唇看他半晌,突然决定性回答,“不报警!我们不报警!”自打接到沈沁柔死讯,陆沛涵一直在时断时续哭泣,沈一一的诊查结果出来,陆沛涵更是几近崩溃。可女人终究是女人,于某些关键时刻会爆发出惊人的果决,“我相信裴炯不会害一一,也相信裴炯这么做不是一时血热。这样,我们还要报警抓他么?抓到他,是要告他劫持还是非法拘禁?在监控录像可为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案卷一旦形成,裴炯无罪撤案的可能又有多少?”

      深深吸口气,陆沛涵哀声续,“一一已经被毁了,裴炯这辈子也基本交待了,可一一的悲剧固然有裴炯的责任,我们却不能往深渊里再推裴炯一把。所以给裴炯一个机会吧,让他弥补也罢赎罪也罢好好照顾一一。有愧疚垫底,他对一一必不会离弃。何况警方的抓捕会不会逼得他带着一一越逃越远越藏越深?又会不会让一一在随之逃亡的过程里,颠沛流离?”

      双手按上陶陶肩,陆沛涵凝视着他语带深意叹,“陶陶,就先让裴炯照顾一一吧,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一一的前男友。而且你想想,即便我们报警后警察抓到了裴炯找回了一一,我们可抢得过纪小鄢?”

      纪小鄢。纪小鄢。这是一连串剧变发生后,第一次有人提起他。之前不是没想到,之前亦非没顾上,之前大家只是不约而同不去通知他,互有默契地隐瞒他。

      不然还能怎办呢?把他叫回来看沈一一如今这副模样么?不要说他那庞大显赫的家族与背景,更加容不得现在的沈一一,单说沈一一恢复无期的后半生,纪小鄢又确定能陪她走多远?

      是,纪小鄢的委屈没有错,财富确乎不能算是原罪之一种,因为他有钱就不问缘由地给他贴标签,也确乎太武断。可寻常百姓家尚有“久病床前无孝子”,“大难来头各自飞”,你让陶陶陆沛涵这种单亲家庭出来的小孩儿,去相信富人也会有忠贞,富人也会坚定如磐石……倒不如索性让他们相信公鸡也能下出蛋。

      故而当纪小鄢得到消息飞回时,已是裴炯偷走沈一一的三日后。彼时沈沁柔的葬礼已完成,骨灰葬在沈家外公外婆的墓穴旁;陆沛涵从墓地回来即病倒了,陶陶则推掉所有约稿坐镇红叶学着打理沈氏父女毕生的心血。而眼瞅着俄罗斯那边项目启动在望,一手促成、跟进此事的CEO却不见了,等待出发的万康海外拓展部可谓乱成一锅粥,接下来万康由谁接手也是未知数……动静这么大,身为合作方之一的江湛,自然也得了信儿。

      江湛与纪小鄢几乎是同时抵达的滨城,落地即去了裴炯办公室。接待他的是丁珂儿,小秘书依然带着点职场新人的憨萌劲儿,听见江湛问,她也不隐瞒,知无不言详述了整件事情的原委,末了又惶惶抄了沈宅地址给江湛,“江先生,求您去劝劝纪先生吧,让他别去找沈小姐和我们裴总了。我们裴总……是真的爱沈小姐,让他为沈小姐做点事,他才不至于荒废得太彻底。”

      说着说着小秘书眼眶就红了,又努力克制着眼泪道,“刚刚纪先生来了又走了,我猜他是去沈家找陆小姐了,您这会儿去,应该能碰到他……江先生,不是我向着我们家裴总,实在是沈小姐如今这情况,真的不适合再跟纪先生在一起。所以求您劝纪先生放手吧,天涯何处无芳草,放过沈小姐,也是放过他自己……”

      可感情的事若能听人劝吃饱饭,这世间又岂会有那么多的痴男和怨女?而什么又叫“天涯何处无芳草”?一如金庸在《白马啸西风》最后所言的,“她知道那都是最好最好的,可她偏偏不喜欢”。爱一个人到后来,往往爱成了执念,纵有弱水三千,亦不及她横波一笑,纵蹉跎琦年玉貌,也不想找个人替代凑和……

      所以看到纪小鄢,江湛什么都没有劝,只是默默拉了纪小鄢从沈宅出来,又递给他一张名片。“让他帮你找吧。”江湛指着名片道,“这货私家侦探干了十几年,暗访追查很是有一套,甚至逃到境外他都有法子逮得到,业界因此叫他‘寻丝鬼’。”拍拍纪小鄢肩膀,江湛朝自己身后的古思特偏偏头,“要不,先去‘起园’喝两杯?或者来碗燕皮馄饨垫垫肚?”

      自在俄罗斯分别,江湛不见纪小鄢顶多也就半个月,然纪小鄢此刻的消瘦与憔悴,还是令江湛小小吃一惊。“走吧。急也不差这一刻。我那儿有五种口味的灰雁VODKA,别的好酒也不少。”冲纪小鄢一旁的辛德勒努努嘴,江湛不由分说拉纪小鄢上了古思特。纪小鄢的新助理、德裔俄国人辛德勒,则拉开道奇 Ram的副驾。

      两台车的司机刚要启动车子,沈宅院门“咔嗒”一声开了,一脸病容的陆沛涵趿拉着拖鞋跑出来,她以为纪小鄢在自己车上,奔着道奇就去了,江湛见状忙摁下车窗招呼,纪小鄢却满目阴鸷动也不动。

      “阿、阿作西,”陆沛涵还是改不过口叫纪总或纪先生,一手撑着车门,她另一手直直递进车厢一只录音笔,“这是一一头回来之前、在路上交给吴教授的,让吴教授看到我时交给我。她……没再交待是不是要我转给你,但我听了内容以后猜,她是想我转给你的吧。阿作西,谢谢你对我们一一这么好,我们一一也……真的很想跟你在一起。可她没福气,终是挺不住……往后的日子,请您好好珍重吧……”

      话至后来,陆沛涵已是泣不成声。纪小鄢接过录音笔,依旧铁青着面色一言不发。车启动,一前一后向着“起园”疾驰。江湛升起后座隔板,又打开车载小冰箱,指着半瓶老汤姆金酒问,“喝么?我哥剩下的。要不要先来点?”

      纪小鄢摇摇头,半晌回了句,“有烟么?我想吸一支。”……

      淡蓝烟雾袅袅弥散开,车厢内萦氲起温和甜润的烟草香,江湛深吸一口后缓缓吐出一长串烟圈,不知是说自己还是纪小鄢,“戒了这么久,到底还是破戒了。所以戒不戒细想想也没什么两样啊,哪怕忍住不吸,心里也终是惦记着……”言罢笑了笑,转头望着车窗外飞速后掠的景色,无敌侧颜笼着透窗的光,愈完美,愈忧伤。

      纪小鄢不搭腔,闷闷地一口口吸着烟。一支烟将尽,他再按捺不住摆弄起录音笔,少顷,沈一一糯软的嗓音柔缓响起,“亲爱的瓦洛佳——”录音笔播放的是最近的、也是她最后的录音——

      『亲爱的瓦洛佳,马上我就要回滨城了。很突然是不是?因为我妈妈很突然地死了……接到她死讯的那一霎,我的内心是极其平静的,还有种第二只靴子终于落地的轻松——命运至此,再没什么大招可以狠狠招呼在我身上了,这下它能消停了么?这下它能彻底放过我了吧?

      而我想我大概是再也见不到你了,不是我不愿,是我恐怕做不到。我太累了瓦洛佳,我坚持不住了。一直以来我都被告知“努力不见得处处都有用,但不努力就肯定没有用;风雨过后不见得有彩虹,但风雨过后一定会放晴。”为此即便我身陷漩涡也拚命扑腾须臾不敢停,然而扑腾这么久,我得到的答案毫无意外仍旧是徒劳,仍旧是愈来愈深的沉沦无底线……

      瓦洛佳,别怪我,别怪我失信于你不等你,别怪我不给你做阳春面。这五年来抑或从小到大我咬牙对抗的动力若说实话唯有我妈妈,我一边恨着她,一边爱着她,一边又唯恐她失望。如今她死了,支撑我不垮掉的动力也没有了,我……就算不会跟她一起死,但我的病情我清楚,接下来我想我不是疯了就是傻了吧?

      那样还怎么见你呢?那样见了你也无非是平添你难过。何况一个疯子或傻子还会葆有意识吗?故而在我可以洞见的下场里,我们已是永别了……

      可亲爱的瓦洛佳,若这样子就永别莫说你我也是不安心,偏偏我又不够力气给你打电话,那就录在这里吧,哪怕这段录音未必能够为你所听到,我也希望我能说出来——瓦洛佳,我爱你,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像偷了星星在怀里,纵令明知不长久,也贪恋着你的光,能多点时间照耀我。可惜星星就该回到他原有的轨道不是吗?一如沙砾最好的归宿是渊底。所以瓦洛佳当你听说这里的事情后,请不要去找我、探望我,无论我是在精神康复中心还是在疗养院,无论我是疯了傻了能否再认出你。请你体谅我这一刻小小的自尊与虚荣心,我不想,那样子,被我最爱的人看到。我只愿你好瓦洛佳。只愿从今而后,你我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亲爱的瓦洛佳,再说一遍我爱你,爱你是我做过最勇敢的事。尽管对你的爱,终抵不过我的万念俱灰与疲惫,但我真是爱你啊,瓦洛佳……』

      录音结束,江湛已不敢去看纪小鄢的脸,不敢去看他是不是在流泪,不敢去看他是不是也同样的万念俱灰与疲惫。中央扶手后头的小冰箱被打开,剩了半瓶的老汤姆金酒纪小鄢连杯都不用直接对着嘴往下灌,微甜的酒液入喉却辛辣,像爱情,像这世间所有美好幻景予人的假相,像我们明知注定离散还一往无前开始的开始……

      亲爱的瓦洛佳。亲爱的瓦洛佳。亲爱的瓦洛佳。

      录音一段段被点开,女孩儿糯软的嗓音比酒精更醇烈,心力交瘁已至极限的纪小鄢很快醉倒昏睡了。瓶中老汤姆金酒还剩下一点点。江湛自小冰箱里捻出一只高脚杯,倒上酒,燃起烟,随即撚开音箱阖上睫,在醺朦的烟雾与酒气中,在李健“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的清澈歌声中,怀想他也曾在某个雨夜缩在车里默默绝望地哭泣,也曾在倾尽全力抱拥后,不得不忍却贪痴地放飞与祝福……

      没有了爱,失去了爱,财富累就的人生还剩下什么?

      是无嗔无喜生命本身?还是不死不休的刻骨思念?

      谁知道?

      不到个人的终篇,谁知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尾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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