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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尾声(一) ...

  •   小杏,在人群中
      我找了你好多年
      那是多么孤独的日子
      我像人们赞赏的那样生活
      作为一个男子汉
      昂首挺胸,对一切满不在乎
      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
      我才能拉开窗帘
      对着寒冷的星星
      显示我心灵最温柔的部分
      有时候,我真想惨叫
      我喜欢秋天,喜欢黄昏时分的树林
      我喜欢在下雪的晚上,拥着小火炉
      读阿赫玛托娃的诗篇
      我想对心爱的女人,流一会眼泪
      这是我心灵的隐私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理解
      人们望着我宽宽的肩膀
      又欣佩,又嫉妒
      他们不知道
      我是多么累,多么累
      小杏,当那一天
      你轻轻对我说
      休息一下,休息一下
      我唱只歌给你听听
      我忽然低下头去
      许多年过去了
      你看,我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

      ——于坚《给小杏的诗》

      淤积多年的秘密一朝被倾吐,沈一一如同卸下所有的捆缚。如果之前她还担心别人在窥得她内心阴暗后会不喜欢她,现在,她则完全一副破罐破摔的浑不吝。她暴躁、她质疑、她反复,她一忽儿人格对立地自言自语,一忽儿哀哀压抑地捧头痛哭,一忽儿满室转圈地乱晃,一忽儿拉着吴教授的手,翻来覆去地叨叨她成长过程中刻骨铭心的N个场景……

      吴教授很淡定,由着她尽情尽兴地宣泄。心理治疗中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因素,叫“无条件积极关注”,顾名思义即心理医生要对病人无条件地关心、鼓励、理解、肯定,这样才能与病人构建起绝对的信任,进而达到修通的目的。而修通又是什么?简言之打开心结。只有心结彻底纾解疏散了,我们方有与过往、与残缺、与耿耿于怀的记忆,握手言和的可能。

      当然面对沈一一目下的情形,仅有无条件积极关注明显不够。沈一一找吴教授过来时,是周五下午两点差一刻,泽大那头三点钟有个会,吴教授果断推掉了;康复中心原订周六有一个预约,吴教授也让助理代为通告延迟了;至于周日他母亲那儿,他更实话实说隔周再去。

      沈一一偶尔也有清明懂事的时候,会问吴教授您这样陪着我,耽误了您的工作怎么办?吴教授就笑笑,“打从我女儿和妻子去世,我已经六年没有因家事请过假,现在……任谁都会理解宽宥一下吧?”在对待沈一一的态度上,吴教授从不否认他的反移情,他大大方方坦承他把他对女儿的爱,悉数转移到了沈一一身上。不过作为一名成熟的合格的优秀的心理医生,吴教授绝不耽溺,他充分利用他对沈一一的反移情,将与她的相处和治疗,努力导往积极的方向。

      于是从周五下午两点差一刻开始,吴教授竭尽所能地挽救沈一一不被崩溃所吞噬。他不仅于心灵上予她静笃的支持力量,还按时按点给沈一一做菜做饭。这倒多亏沈一一这阵子不论吃什么都给筱歆带份儿,冰箱里存货正经不少,俩人即便不出去采买,那些鱼肉菜蛋也够维持个三五天。

      期间筱歆有来敲过门,陆沛涵也从公差所在地打来过电话,应对统统由吴教授得体而言简意赅地代劳了,吴教授并请她们放心:一一仅仅是暂时有点不舒服,一一很快就会好起来!

      是的,很快!即便那一刻,沈一一刚在吴教授的催眠下陷入并不安稳的睡眠,即便前一刻,沈一一还在不可抑地躁郁下,手执水果刀欲自残。但吴教授仍抱持着乐观地期许与信心——这个逆商惊人的女孩儿,必将藉由她对母亲复杂的爱,不破不立,大破大立。

      事实上,沈一一也没有让吴教授失望。从周五下午两点差一刻,到周日晚八点,漫长的五十个多小时里,她一次一次歇斯底里地发泄,一次一次在发泄后强迫自己静下来,哪怕最初做不到、要靠吴教授来催眠,哪怕边睡边流泪、睡醒了比没睡还疲惫,然而这片荆棘海,她确乎拚尽全力在泅渡。

      小仲马曾经说:全世界的人都在呐喊,“我的救命恩人,你在哪里?我需要一个人来救我!”其实对于心理疾患者而言,唯一能救己身的人,惟有己身。

      终于,漫长的五十多个小时熬过去,沈一一小憩醒来忽而望定吴教授,问,“您衣服怎么这么脏?”——敢情!吴教授周五穿来的那件棉恤衫,颜色本就浅,被沈一一一通揉巴一通哭,蹭得又是眼泪又是鼻涕嘎儿;再加上出于毕竟孤男寡女的顾虑,吴教授既不好在一个单身姑娘的住处洗澡,亦不好半夜光了膀子洗衫,以致穿了两天两夜的灰恤衫,早就造得不成样子了。不过听到这句问,吴教授并没答,而是仔细小心地观察着沈一一,欲确定她是又一次偶然乍现的清明,还是从麻木混沌中彻底恢复了对外界的敏感。

      沈一一等半晌,没等到吴教授应声儿,微微嘟了嘟嘴,自被窝儿里一骨碌爬起来,“您要不嫌弃,就先穿陶陶的衣服对付一下吧?我看您身材跟陶陶差不多,应该可以的。”边说她边下地去开衣柜门,很快找出一件棉麻套头衫,并一条阔腿休闲裤,却在将将阖上衣柜门时,一眼瞥到柜门里侧穿衣镜中的自己个儿,“嗐,我这副鬼样子!”她是真真儿有点被惊到了,赶紧抬手拢了拢鸟巢似的发,又捻掉眼角两团极明显的哧吗糊,“咳,让您见笑了吴教授……”年轻女孩儿哪有不介意形象的,沈一一这一刻就差没以手遮脸了,“要不我先去洗澡,然后您再洗?”话出口,她猛然意识到这话说得不大妥,懊恼地咬住了下嘴唇。

      吴教授一直在默默看着她,这会儿方答腔,“一一,妳好了,是不是?”

      沈一一静了静,“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概,还得做几次辅导吧?不过心底的疙瘩,往后应该不会严重困扰到我了。因为有人曾经对我说,一个人若存心要令自己快乐,并不是很难的事,只要懂得放下记忆与执念。”衣物递给吴教授,她轻缓语气里带着竭力压抑的怀念,“其实,这话本身不稀奇,换我去劝谁,我也张口就能来。重要的是,说话的人——我想好好按他说得来,这样每次想起他,才会心安点。”

      “嗯,那个人,是妳朋友?”吴教授接过衣裤问。

      沈一一垂下睫,片刻点了点头,“不止是朋友,我……很爱他……”

      吴教授又嗯了声,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那为什么没有在一起?”

      沈一一阒然掀起嘴角,倏尔抬眸凝视他,“您是知道他的,对不对?”

      吴教授莞尔,为什么他总是低估这小姑娘的敏锐和敏感?他也不讳言,“给妳催眠后,妳一直喃喃在叫‘瓦洛佳’。瓦洛佳就是他,对不对?”心理治疗的基础说到底是建立于彼此的真诚,故而好的心理医生向来不避讳与病人坦白自身的感受和想法,向后稍稍退远些,吴教授同样凝视着沈一一,“老实讲,见妳神智昏聩时还念念不忘着‘瓦洛佳’,我仿佛又回到了乍闻我女儿早恋的那瞬间,酸酸的,极不平衡极不是味儿,想揪住这个臭小子狠狠教训他一通,想把妳藏起来,再不叫他找到妳。”

      沈一一噗一下笑出声。吴教授拿她当女儿,吴教授吃醋好比老岳丈,她亦不禁视他如父辈,娇娇倾吐她的小秘密,“瓦洛佳可不是臭小子,他比我大了整十六呢。”

      “什么?!”吴教授的表情愈入戏,随即严肃且郑重地表明他的怀疑和立场,“大妳这么多,你们能够正常交流么?妳不是说,妳没有恋父情结么?我奉劝妳,三思再三思。毕竟两个人在一起,心灵的契合最重要。”

      沈一一仍是笑,笑意却掩不住沉沉的伤感与落寞,“不用三思了,我跟他已分手。他是个极好的人,对我也做到了无可挑剔的好,我们交流没问题。可我配不上他,不论哪方面。再相处下去,无异自取其辱。”

      吴教授叹口气,“那为什么要频频对他说‘对不起’?”

      沈一一黯然,“这就好比您尽心尽力救我于水火,我却声儿都不吱掉头就开溜,在您可能一笑就置之了,我对您又岂能自觉无亏欠?”

      “那何不亲口对他说一句‘对不起’?难道妳要让这份歉意成为妳的新隐患?”

      沈一一沉默,尔后轻轻阖上衣柜门,这衣柜是房主留下的,连同她卧室的梳妆台与双人床,俱是年头久远的朱红色,看样式当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手工木匠活,敦实又古拙,漆色亦斑驳,由此她背靠着衣柜门,便如同衬着一块时光凄迷的背景板,人显得愈小愈无助,像犯了错的小孩子,惶惶不安没底气,“我不敢。我们分手那一天,我说了很多伤他的话,他发怒的样子好吓人,我怕他。更怕他,不肯原谅我……”

      吴教授鼓励地望着她,“一个电话而已,有什么好怕的?他若真心在意妳,又哪儿会真的计较妳?再不济,妳随时可以摁下结束通话键,甚至关掉手机也随妳。一一,毋须我说妳也该清楚,压抑只会让情况变糟糕,与自己对峙的结果,很可能是再一次陷入心之囹圄。”

      沈一一咬唇,“您刚还说想把我藏起来,还让我三思再三思,怎么这会儿又劝我主动找他了?”

      吴教授无奈轻喟,往前两步靠近她,“就是这样啊——我一边忿忿在想,女大不中留;一边又企盼,妳能心安是归处。”温暖大掌抚上她肩膀,他俯首垂望她的目光满满是蔼慈,“一一,我尚如此,妳的瓦洛佳也必定是一样,相信我,他不会再生妳的气,有的,只可能是牵挂,是惦念。”

      ……

      一个小时后,沈一一披一头如水长发窝在客厅沙发里,身上是一条粉蓝底印金海星的双层雪纺百褶连衣裙,由于是晚间,洗过澡图省事她只抹了层睡眠面膜,却在翻来覆去摆弄了一番小44以后,到底打开化妆包,选了支YSL裸粉甜吻唇颊霜涂嘴上了。

      在她对面是也才洗过澡的吴教授,陶陶的文化衫休闲裤他穿着倒蛮合适,攒了两天的胡子也用陶陶留下的剃须刀刮净了,清秀儒雅的好气度,一扫适才的犀利风。眼瞅着沈一一仔细涂完双唇又要往脸蛋儿上招呼,吴教授连忙叫STOP。“一一,只是打一个电话,妳不要给自己这么大压力,好吗?”

      沈一一茫茫然住手,半晌拧好唇颊霜,这才拈起茶几上小小一片手机卡,关掉小44,换卡,打开小44。

      吴教授叹气,“一一,妳不是在对抗,妳是要释放。若果真觉得太难受,电话不打也罢了。”

      沈一一摇摇头,“我晓得人必须找寻自心的答案,听从自身的理性,依循自己的逻辑,方能恢复自在的完整。我艰苦卓绝既已走到这一步,接下来的路,就不能止步不前,成为下一个心结的奴隶。”小44屏幕上纷乱闪出一条条短信息,她垂睫默默数着,却不点开看。

      吴教授起身,“妳晓得利害就好,但也不必急于一时。我去歇一歇,妳自己没有问题吧?”问完也不待沈一一答,径自走进做客房的小卧室,旋即嗒然一声响,吴教授将门从里头锁上了。

      短信息前仆后继弹了足有246条终于弹完了,沈一一颤着手指随意点开来一条,她汉字依然读不了,只能看数字,果然,是服务台发来的未接来电提示;未接来电号码,不出意料是纪小鄢。颤着手指她又点开其它短信息,一连串统统都是纪小鄢;时间从她与他“决裂”那一日午后开始,最末一次他打给她,是三天前。

      纤细指尖儿摩挲着那号码,沈一一忽而感到无比的辛酸,这辛酸不是为自己,是为纪小鄢,想想他那样一个霸|道又专|制的沙文猪,一遍遍一天天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给她打电话?打到后来他的眉宇料来定是凛冽如严霜。而他何至于如此呢?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要不到?

      绵绵辛酸中她回拨他的手机号,联系人名字倏尔乍现。而她从没有告诉过纪小鄢,他在她的小44里,叫“我亲爱又小心眼的阿作西”。当然最初不是叫这个名字的,最初他是“天籁谷纪”,其后他是“纪小鄢”,再其后他是“瓦洛佳”。

      至于是什么时候悄悄改的这个名字呢?是跟江湛他们海上夜钓那晚的后半夜,他裹挟着一身咸湿寒气回房看她睡得怎么样,看过了、轻轻吻一下她额头、又轻轻吻一下她鼻尖,还是舍不得,再轻轻贴了贴她颊侧,复蹑手蹑脚出去继续钓鱼了。

      那会儿他的唇瓣真冷啊,不止冷还沾着海风独有的腥。她就忖男人这种生物太不可理喻了,分明年纪一大把,玩儿起来竟也焚膏继晷的——不嫌累!然他那一腔爱是火热火热的,烘得她心头暖暖的,暖暖的又好似浸了阳春三月新采的蜜,她遂摸出小44,把“瓦洛佳”改成了“我亲爱又小心眼的阿作西”。

      如今,她亲爱又小心眼的阿作西,这个时候在哪里?这个时候又在做甚么?这个时候她与他之间隔了多远的距离?这个时候她与他之间又隔着多少的时差?

      一个个念头恍恍然飘过,电话拨通刹那她又想,以往都是他联系她,这还是她头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最末一次打不通她手机后他会不会愤而删除她的手机号?删除后他会不会不记得她的手机号?又会不会以为是陌生来电根本不会接?

      想想他们这样的恋人也真少见,在这个各路社交软件互相搏杀的微时代,他们不聊微信也没有微信,他们不互相关注微博也没有微博,他们不聊□□也没有企鹅号,他们不写邮件她亦不晓得他的电子信箱是什么。至于博客、脸书、Tumblr、陌陌、人人、Instagram……他们也统统都绝缘。如此仅靠一个手机号码来联络,实在是太单薄太脆弱。他世界各地转圈儿飞,何处有他的落脚点,具体地址是什么,她亦全然不知道。

      这样她就想起那句著名的话——我伫立原地只为等回失落的你。

      但假如失落的再也找不回来了怎么办?是不是意味着他们从今往后彻底不复见?

      一个个念头再一次恍恍然飘过,沈一一没察觉电话拨通后那头几乎是秒接,接起却没马上就言语,纪小鄢许是有点儿难以置信吧,静了一刻方试探着问,“一一,是妳么?”

      就是这一句,令沈一一猛然间回了神,进而“唰”地流了满脸泪。自分别后百忍千抑的想念,磨骨蚀心的愧怍,自惭形秽的厌弃,看不到头的绝望,像突然决堤的堰塞湖,不可遏止地奔泻。然她不能哭给他听呵她对自己说,她打这通电话不是给他添堵或揪扯他难过。尤其他说话时身处的环境听上去很安静,他的嗓音疲惫中又透着丝暗暗的哑,她不晓得此时此际他在干嘛他身边是不是有别人,是以惯性否定质疑的同时她又开始猛打退堂鼓。

      没等到她回应,纪小鄢又问了遍,“一一,是妳么?”

      沈一一一手捏着小44,一手掐着手掌心,死命捺住情绪轻声答,“是我。”

      纪小鄢的语气很小心,“一一,妳现在还好么?”

      沈一一下意识点点头,点完才省起他看不到,只好赶忙将眼泪生生憋回去,又用手捂住小44的送话器,使劲吸溜下鼻涕水,“我很好。”她尽量平着声音道,“给你打电话,就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纪小鄢恍若没听见她的对不起,轻轻笑了笑,“一一,妳就不问问我是否还好么?”他这一笑愈带出嗓音的哑,浓浓倦意犹似能穿透电磁波,除此又有一点无奈和慨叹,仿佛对熊孩子无限包容不忍呵责的熊家长。

      沈一一越发地愧疚,“你……还好么?”

      纪小鄢浅浅喟了声,“还行吧。就是累。我已经好多天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是工作太忙么?”

      纪小鄢答是,“这阵子抢进度,之前在俄罗斯和阿联酋各待了一星期,周二到的圣保罗,前天到的里约热内卢,刚刚处理妥最后一点事,等下飞马赛,预计四天后回上海,终点是泽州。”

      简短几句话,纪小鄢并不讳言这段日子的奔波与忙碌,其间他硬是抽空绕道跑回来只为躲着瞧上她一眼倒没说;而最末那句直接把沈一一弄懵了,“你、你要来泽州?”

      纪小鄢又答了个是,“不然我何必这么赶?”沈一一想问那你来泽州要做什么呢?话到嘴边究是咽下了。纪小鄢也习惯了她于情感上的怯懦与讷于言,“妳喜欢泽州,我就陪妳在泽州。”

      手机听筒里他声线从容而笃定,似那夜烟花繁盛后他流连于她耳畔缱绻的慰藉,内里再深的疼痛都能被熨帖——他说她是补齐他心脏缺口的那一角,他之于她何尝又不是?挣扎着克制着沈一一艰涩道,“我们已经分手了瓦洛佳。我给你打电话,也仅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嗯,对不起我什么?”沉沉男中音带出逗弄的戏谑,尽管分处两地沈一一却依然如亲见,他凛冽眉宇此刻必遽然绽放半朵艳桃花,那一双幽邃的绿眼睛,亦必有无尽柔情潋滟着。真想他啊,她亲爱的瓦洛佳,真想扑进他怀里,再也不分开。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差距既不会消弭,“对不起瓦洛佳,我不能……”

      “沈一一!”纪小鄢扬声打断她,“富有是我的原罪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令沈一一完全地滞住,纪小鄢则打定主意坐等她答案。双双阒然僵持到最后,到底是沈一一败下阵,“不是……”她小声答。

      “那么好小丫头——”纪小鄢又铿然问,“既然富有不是我原罪,妳凭什么藉此毫无商榷余地的否决我?而一一妳扪心自问下,相识以来我有没有以所谓优越的条件在姿态上凌驾妳?又有没有以所谓富人们的那一套标准试图改变、左右、影响妳?没有,对不对?连一丝暗示都没有,对不对?我接受得是妳的全部!并且自始至终视妳为可比肩的伴侣。在我这里,妳得到的不仅仅有爱,还有灵魂与精神上最平等的对待。一一,妳说,我说得对不对?”

      沈一一再一次滞住,没握电话的手亦不禁抚上胸口。事实上哪儿用得着扪心自问呵,他抛出的每一问,答案都必须也只能是大写的“对”。

      而纪小鄢这回倒没非逼她回应。但听电话那头他似是自嘲般苦笑了下,“一一啊,就算男人的身体不值钱,就算富人的感情不足惜,可我捧给妳的是一颗会疼会痛的肉做的心。妳不能因为我爱妳,就恣意作践我的感情和身体,作践完再把我捧给妳的心,丢到脚下碾得稀巴烂——这用你们年轻人的话形容叫作‘渣’是不是?一一啊,妳不能对我这么渣,妳又能不能对我公平点?”

      语气褪去了适才的铿然,纪小鄢这通话说得又怆恻又倦涩,便连对她的指责亦似束手无策的伤嗟,偏他向来那么强势的一个人,如今稍微一示弱,杀伤力即可堪比TNT。沈一一哪儿经得他这样儿?仓惶间已近丢盔弃甲了,“瓦洛佳,我不是,我没有,我……”

      纪小鄢又打断她,他说一一,“我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子,年近不惑妳觉得我会莽撞轻率地处理我的终身大事吗?我在第一次去红叶找妳时已明确我要的是什么。我在向妳求婚时自也预知我将要面对、承担、解决的状况有哪些。凭妳对我的了解,妳认为我是那种将妳带至风口浪尖又不管不顾的男人吗?我既与妳在一起,自然会护得妳周全。我唯一漏算的只有跟了我逾二十载的居居,或许,也是我太低估执念的力量了。所以我不接受妳的道歉因为该道歉的是我,但我保证这种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一一,妳可相信我?”

      沈一一仰起头,不让眼里的泪滚落。她想起沈沁柔曾对她和陆沛涵讲过:一个男人爱不爱妳,靠嘴说没用,端看他能为妳做什么又做到了哪一种程度。是以即便后来她知悉了他们之间差了那么多,她质疑的也从来不是纪小鄢的诚意与勇决。甚至只要他说他会永远爱她她就信,他若说不离弃,亦必定会不离弃……

      电话里纪小鄢仍在静静等待她答案,沈一一便给了他答案,“我信你。”

      纪小鄢说那好,“那就再继续相信我好不好?凡我所有的我会毫不保留地都给妳,凡阻碍我们的我也妥善料理完毕了,如果妳嫁我妳是我纪小鄢正大光明的妻,我不仅会给妳妳想要的任何形式的婚礼,我家里那边,也不会有人给妳一丝一毫的委屈。至于外界说什么——我们不过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在相爱,外界说什么,与我们的爱情有关吗!”

      止声顿了顿,再开口他语调宛沉而柔缓,他说一一,“妳还记得我那个朋友解放吗?我跟解放熟识了以后,有一天他请我去他家做客。在他家书房我看到一幅貌似写得很好我却一个字都认不出的小中堂,就问解放上头写得是什么。解放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我听了遍,念完说是李白的半首诗。可叹我这半调子中文听了也不明白,他又逐句解释翻译成白话,并笑笑着告诉我,写那幅字之时,他正苦苦暗恋他媳妇儿。也是有了这典故,时隔这许久我仍然记得那半首诗,原先不懂的,近来也慢慢领悟了。我想,解放当初也是一样的心情吧?我们做了这么多,求的无非是与爱人好好儿的厮守,厮守过程里,也只须爱人拿出足够的勇气和信任,其他艰难险阻自有男人去担受,所以一一,我再问妳一句话——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君可为吾倒却鹦鹉洲?”

      直如一记重锤捶在沈一一命门,这一问亦捶碎了她强自支撑的甲胄,之前生生憋忍的泪瞬间如雨落,放肆着哭声她滔滔散尽由爱生忧的恸。“连濮长安都嫌有我这样的女儿是麻烦是耻辱,你怎么还劲儿了劲儿了地往前凑?能给你的我都给你了,既如此各安其命不好吗!你知道离开你我用了多大的决心和力气?你知道我的决心和力气只够离开你这一次吗?这次以后我会像抓救命稻草一样地抓牢你不放,你还得养活别无所长的我一辈子……”

      鼻涕流下来她也不吸溜了,茶几上抽出一张纸巾连泪水一并胡乱地揩掉。电话那头纪小鄢哑着嗓子笑,“傻丫头,我一早说过我愿意养妳啊。”

      “可我多疑自卑爱瞎想,老得你时刻给我确定感。我脾气不好性子又别扭,也得你一直忍让我。偏你越忍让我我越爱欺负你,这恃宠生骄的毛病估计以后也改不了。我还会一天比一天地依赖你,依赖到最后只想日夜与你黏糊在一起,你没有时间陪我我会不高兴,就像开庭前那段日子我明知道你忙还是暗暗地生气,有几回你抽空给我打电话,我还对你阴阳怪气的……瓦洛佳我已经把你推开了,是你自己又来找我的,那你就不许后悔也不许讨厌我,更不许嫌我粘缠你还老欺负你。”蜷腿靠缩在沙发角,沈一一边哭边说像个跟大人撒赖摊牌的小孩子——我不管我就这样儿了,你乐意喜欢就喜欢!

      然而终究是不自信,纵令他给她再丰盛的爱也还是怕把他吓跑了,既如此不若自己先假装无所谓,“要么你仔细想一想,想好了再决定来不来。”

      轻轻笑着纪小鄢道,“妳答应要做阳春面给我吃,言犹在耳人却没影儿了,好歹我得把债先收了罢,顺便再清算一下违约金。”

      假使声音也有温度的话,他此刻柔哑嗓音必定是摄氏36度7,贴着她耳廓,比她的正常体温略高一点点,不会太炙热,却能徐徐烘暖她心窝。“那你就来吧。”沈一一哽了哽,“前阵子吊的高汤还剩下好些,我明天再买点面条香葱肥猪肉,提前预备上,你到了就能吃。”

      纪小鄢疑惑,“肥猪肉?”他怎么不记得阳春面里有猪肉。

      呢哝着一把糯嗓子沈一一解释给他听,“阳春面的汤里要放猪油才好吃,那个猪油得用肥猪肉加小香葱小火熬出来……哎呀你又不做饭,跟你说了也白说,到时吃现成的就是了。”

      这腔调何其似一个小妻子,在牢骚远疱厨的懒老公,纪小鄢听得心都融化了,却又凭生一缕睽违的伤感。他说一一,“我很想妳。上次妳在医院彩信给我的相片,我翻来覆去看了两个月,再有就是我们在海上的那张合影了。妳能给我发一张新的吗?不然剩下的几天,实在太煎熬。”

      抽了抽鼻子沈一一嘀咕,“我手机里也就那两张,我现在又好丑……”

      纪小鄢果断反对,“怎么会?妳比Helen还要美!”

      忆及他在那本中英对照《汉赋选译》里对“倾城”的注释,沈一一不由“噗”地笑出声,笑着笑着泪花又跌落,“瓦洛佳,我再也不要与你分开了。太难受,难受得我恨不能干脆忘了你。但这念头一起我又害怕得要命,就赶紧把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想一通。可惜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太短了,短得那些点点滴滴没多大工夫就想完了,于是我就又开始难受,难受得又恨不能干脆忘了你……”

      “不会的,我不会给妳忘记我的机会的!”纪小鄢回答得坚定又肯定,“往后无论去哪儿我都会带上妳,或者有妳的地方就有我。我会尽我所能照顾妳,绝不辜负妳。我会一直陪在妳身边,到妳老,到我死。”铮铮誓言如铁镌,暗夜犹似带着光,若举头三尺果真有神明,想必神明亦会低下眉……

      几分钟后,纪小鄢收到沈一一彩信给他的自拍照。她没化妆的脸比那天他猫在傅贺捷车里所见时憔悴了一些,刚哭过的眼皮有点肿,黑眼睛濛濛的,小鼻头红红的,端端正正对住摄像头露一抹局促腼腆的笑,像个被大人硬揪着照相的害羞畏缩的小姑娘。

      ——这样的她适合做他的妻子么?

      居居被发配回澳洲前曾不顾一切地质问他。彼时他漠漠回望未置一词,心里想的是:如果她不适合那什么样的女人才适合?就像追名逐利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向名利臣服与妥协?还是用名利获取更大的自由?而人真的有所谓的自由么?如没有、我们又何需孜孜以求那答案?如果有、那么好、他的自由就是他说她适合,她就是适合的!

      默默看了会沈一一的大头照,纪小鄢点开回复短信息,他从陆沛涵那儿知道沈一一正在学俄语,是以他写给她的信息用得是俄语,又怕她程度有限看不懂,他的措词很简单,他说:亲爱的,等我回去,请妳嫁给我。

      少焉,沈一一亦用俄语回——好,我等你。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尾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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