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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尾声(三) ...

  •   繁华和璀璨都被从记忆抹掉
      于是这一切奄忽浮生的征候
      便把妙龄的你在我眼前呈列
      眼见残暴的时光与腐朽同谋
      要把你青春的白昼化作黑夜
      为了你的爱我将和时光争持:
      他摧折你,我要把你重新接枝。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

      时光倏忽而过两年半。

      于此期间裴炯母亲在沈沁柔亡故后不久即自戗于反贪局,死因迄今对外没公布。裴炯父亲倒因发妻这一死得以脱了身,流放一年后调任某省纪检委,不降反升生活何其的反讽。而赤塔州的矿与钢厂也陆续建成并试运行,所产矿石品味高,所产钢材皆是高附加值精品钢,主销对象是俄罗斯欧美阿联酋,万康这一着海外拓展的步子算是迈对了。万康国内的发展,却因红叶拒绝再为其供货,不得不转向它国购入生物制剂,生产成本因此剧增,利润空间急缩,又失去了地方政府两项政策性扶植,较之从前,也算是举步维艰。

      至于红叶,陶陶已打理得似模似样,年初不仅为沈一一外公生前的几项保留专利新设了生产线,还跟环保部合作,预计全面涉足水资源的可持续利用,与工农业可持续发展改造。同时陶陶也没荒废了写诗和摄影,陆续出的诗集与摄影集分获大奖不说,所得版酬俱捐给了中华少年儿童慈善救助基金会。陆沛涵与傅贺捷也修成正果领证了。方硕丁珂儿的娃儿刚会走。筱歆重见光明后考上了吴教授的研究生,立志未来要去心理健康机构做辅导。殷朵儿自殷氏重工被收购与裴炯失踪后就进了精神疗养院。发配澳洲矿区的居居,酒驾肇事逃逸被拘捕。还有濮长安,两年前突发脑溢血做了开颅大手术,一年前体检又查出早期结肠癌,做了开腔大手术,再上电视人已瘦得不像样,昔时风采完全不见了。

      这故事里错综的因果啊,究竟谁成就了谁谁又依傍了谁,谁辜负了谁谁又毁灭了谁?这故事里的每一个人啊,也貌似都有了结局,独独没有消息的是裴炯与沈一一。两年半里他们就好似人间蒸发般无影无踪,连江湛推荐给纪小鄢的私家侦探“寻丝鬼”都不由得抱怨,“裴炯走时带了那么大一笔钱,藏匿后第三天又着人在汽车黑市卖了他的奔驰商务和沃尔沃,身上保不齐还有细软,仅是这些,省着点就够他俩花用一辈子。何况裴炯有手有脚有学历,弄个假|身|份|证打份工还不跟玩儿似的?他家里背景又深……想找他,难于上青天啊!”

      正在贝加尔湖春钓的江湛闻言嗤声打断他,“找不到是你专业水平有问题,在这儿吐槽有嘛用?”没握钓竿的手顺了顺脚下喵星人的毛,江湛眯起眼瞟了瞟在钓鱼艇另一端专注水面的纪小鄢,“大上周介绍跟你合作的黑客团队还满意么?比之前那票人好点吧?我说你有这工夫跟我唧唧歪歪闲嗑牙,不如再捋捋各国出入境名单。也不能光守着医院和康复中心的患者病历查,各地区房屋中介的电脑是不是也该入侵下?我就不信他们不开房、不买房也不租房!哦、对,汽车租赁公司的交易记录顶好也翻一翻,还有滨城民政局的系统也扫一遍,别这俩人悄没声儿地把证儿都领了,那我们还忙活个什么劲儿啊!”

      江湛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说得何其的轻巧,“寻丝鬼”却要呕出老血了。特么的早知道这单这么难,打死他也不会接!虽说纪小鄢砸钱砸得行云流水极豪爽,这单做完够他下半生收手养老了,可找了两年半一根毛都没找到,太消磨人的斗志太挫败了好不好!

      而两年半了一个郎有情一个妾失忆,这俩人真猫哪儿犄角旮旯过起小日子谁管得着!甚至这会儿人家孩子都满地跑了也说不定……换他早爱藏哪儿藏哪儿死生不见了!偏纪小鄢非一根筋地找找找,那势头真是就算你是一枚针,他也要大海里捞上来;就算你是一粒沙,他也要大浪里淘出来。他咋就不学学人思聪少爷的洒脱逍遥呢?都这么有钱了,还不可着劲儿睡网红,也忒地想不开——

      是,纪小鄢的确想不开。又让他如何能想开?!他不过是差了两步就错失了他的小白桦,并且他的小白桦是在他心上生根发芽后,才被人生生挖走的。自此他心上的窟窿没有一天一时一刻不在嗖嗖灌冷风。他恨他恼他痛他不甘!更多的则是牵肠挂肚地惦念,以及再也找不回沈一一的恐慌。那样他将至死是个残缺者,至死不瞑目。

      如是时间又过一年半——

      这一天,江湛在圣彼得堡郊外、伊萨耶维奇家族的旧行宫找到了纪小鄢。

      江湛到的时候,圣彼得堡刚下过一场绵延三天的雪。自西伯利亚袭来的寒潮,使这座温带海洋性气候的城市冷得呵气成冰。伊萨耶维奇行宫一眼望不到头的宫院,雪深无人迹。巨石筑就的宫殿,矗立在皑皑雪原。宫殿四周的双排柱廊,气度恢弘。金碧辉煌的外墙,愈夺目愈荒凉。自直升机上鸟瞰,江湛不由慨叹:这里何其似一座富丽堂皇的坟墓,埋葬着抑或说沉寂着唯爱永生的孤魂……

      迎接江湛的,是行宫灰眸灰发的老管家鲍里斯。江湛不是头一次来,俄罗斯待得时日也长了,见到鲍里斯他正经能用俄语聊几句。“弗拉基米尔在干吗?”江湛问。入乡随俗,他早习惯用俄文名字称呼纪小鄢,给自己也起了个俄文名字叫安德烈。

      “在书房看书。”忠诚的老管家毕恭毕敬地答,神色不变语气却含忧。

      江湛嗯了声,随鲍里斯一路到三楼。这幢始建于罗曼诺夫王朝的宫殿,曾在战火流离中破败,屋顶宏伟壮观的壁画,与宫内曲折相通的回廓,倒都完好保留着。四年前纪小鄢斥巨资修葺,历时弥久终令它重焕异彩。如今雕梁画栋不提也罢,春意盎然的室内花园与七彩喷泉亦毋须赘述,最让江湛震撼与伤感并举的是:从侧殿一楼直通天棚的主墙面,以孔雀石、玛瑙、蓝珀、碧玉、彩石、石青石、天河石、蛋白石、黑曜石、月长石、金沙石、青金石……镶缀着一幅整面墙的画,画里有夜半的苍穹与深海,有璀璨的星光与荧光,有粼粼溢彩的波浪,和一对自带光环的提灯鮟鱇鱼。

      看着这幅画,江湛每每想起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记里写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当然你可以说,纪小鄢不过是有钱,不过是肯花工夫肯砸钱弄出这样一幅画,远谈不上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但他自沈一一失踪后,不酗酒不吸烟不沉沦不放纵不言忘亦不言放,他只是自囚于此任徒劳等待侵蚀他由内而外;四十三岁,四年过去他也才四十三岁,昔日那么不服老的人,今时却切切实实地老了,细密皱纹不仅纵横着他的眼角亦攀爬至他额头,曾经满头乌浓的发,先是鬓微霜,继而初染雪,渐至怆怆萧然三千丈。

      “跟我走吧。”见到纪小鄢,江湛斩截道。他没有说走去哪里,没有说为什么走,他以为纪小鄢知道,即便他不说。

      纪小鄢没动,融融暖暖的书房,他蛰居太久似已成石像。一旁巴洛克风格的矮几上蹲踞的雕鸮,亦似极仿真木雕。

      “走啊。赶紧的。趁着雪停好赶路!”俄罗斯的冬天太蛋疼,随便来股强冷空气就能落上几天几夜的雪,到时甭说飞机汽车都难开,别好不容易有了信儿,再把人跟丢了。

      纪小鄢仍是没有动,矮几上的雕鸮倒270度转了转头,喉间“咕嗒”一声,像是在回应。

      “斑斑,你去不了啊,带你出入境忒麻烦。你老实在这呆着,回头我让喵星人来陪你玩儿,再送你几笼肥美的活耗子,给你打牙祭。不过可说好了,不许让我家喵喵吃耗子,我家喵喵是小公主,吃不了那玩意儿!”

      没错,这只雕鸮正是当年纪小鄢在天籁谷拣的那只小猫头鹰,沈一一搬回沈宅后,纪小鄢把它也带去了沈宅。院子里纪小鄢亲手给它做了一个窝,每天还拽上沈一一去宠物市场买活鼠和面包虫,俩人儿一口口喂孩子似的将小猫头鹰拉扯到半大,待沈一一失踪纪小鄢决定长驻俄罗斯,斑斑却无论如何不舍得放,遂几番周折带了它来俄罗斯。春夏时节它自己四处溜达着觅食找对象,十月末入冬前,再飞回旧主的身旁。它也是聪明,又许是与人处久了,外表凶悍实则呆萌的大鸟,也略听得懂人话。江湛不让它跟着它还不乐意上了,头再一个270度大转圈儿,遽然展翅飞出了书房。

      “嘿,这傲娇劲儿,也不知是随了sei~”江湛戏谑一笑,几步跨坐到斑斑先前蹲踞的矮几上,“走吧,找到一一了。”

      一直沉默的纪小鄢点点头,“我知道。我猜到了。”

      江湛眉一掀,“那还这么淡定?你可别告诉我你是近情情怯啊!”

      纪小鄢扯扯唇,太长时间不笑他鼻翼两侧的法令纹愈见深刻与酷冷,膝头的书已阖上,江湛瞄了瞄,竟然是《神雕侠侣》。嗟叹鲠在胸口,江湛忆起数月前,他和纪小鄢在科拉半岛的瓦尔祖加河钓鱼,休息间隙他话赶话提了一嘴,说最令他心疼的小说人物是金庸笔下的周伯通与瑛姑,一句“少年时分手,暮年时重逢”,貌似圆满实则残忍;更甭说周伯通中毒昏迷时念叨的“四张机”——可怜未老先白头——不思量,自难忘。

      彼时他唏嘘了一半即察觉到不妥,立马收了口。不想纪小鄢倒真找了书来看,还看到了第三册。而你须知你仍是幸运的,弗拉基米尔,因你未到暮年即可重逢你的小白桦。就算她的记忆抹去了你们曾经的繁华与璀璨,在一起,毕竟你们还能在一起……

      “走吧。”江湛黯然轻道,“难道要等到你生了老人斑再去吗——他们在常州,溧阳,南山竹海。”

      ……

      常州,溧阳,南山竹海。

      顾名思义,这里因万亩竹林而得名,级别呢也挂着5A的标志,不过闻其名的大多是本地周边人,偶尔来做趟回归大自然的短行。而源起西伯利亚的寒潮袭卷过北中国,使二月初的烟雨江南地,亦落了场不薄的雪。是以于此非节假日的冬末春未至,除了来拍竹林雪景的,基本没游客。

      然后呢四年里尽管寻丝鬼也见过纪小鄢,纪小鄢又是他实打实的大金主,可寻丝鬼打心底里怵纪小鄢,跟其通个电话身上都突突,这样一来二去的,他干脆跟相对和善好商量的江湛直接联系了。好比确定裴炯沈一一的下落后,他就是第一时间汇报给江湛的。好比他现在租住的民宿详细地址,也是他微信发给江湛的。

      江南的冬天冷呵,冷得那叫一个阴寒透骨呵,室内没有暖气简直能要了北方人的命。为了金主的舒适与健康,寻丝鬼一大早起来就问民宿主人多借了两个电油汀,屋子里烘得暖暖的,还贴心地烹了热茶备了小菜烫了一壶青梅酒。

      加热后的青梅酒,闻起来甜沁沁的兼带一缕梅子酸,烹得恰到火候的大红袍,则馥郁幽醇有兰香。两种味道糅混在一起,有股奇异的安抚人心的芬芳,吸溜着鼻涕寻丝鬼险险没落泪——四年了,他被这个单子足足折磨了整四年,眼下胜利在望,天价酬劳亦即将到账,他觉得他可以退休了,往后喝点香茗和小酒,打打麻将约约炮,那才是人该过的日子啊,巴扎嘿。

      而为了盯紧目标,寻丝鬼找的这家民宿就在裴炯沈一一住处的马路斜对过:这条街距景区正门有十几分钟车程,街道两边星罗着几家民宿、茶馆、小超市,以及卖旅游纪念品的小店,余下的就是年代久远青砖白墙的老民居。裴炯沈一一就租住着其中一所老民居。又为了不“打草惊蛇”,寻丝鬼这么多天一直COS摄影发烧友,进进出出间扛着大单反,没事儿这拍拍那拍拍,煞有介事的。

      裴炯沈一一他自然也拍过。这两人几乎每天都出门,要么去横涧镇菜市场买菜,要么去竹海遛弯儿;出入以一辆小小的全棚、双座、老年电动四轮车代步,开起来慢慢悠悠时速绝不超10公里——“开这种车不用驾驶证,不用上车险和检车,买也不用身份证,随便找个电动车市场,或能汇钱到卡的网店,顶多两万块搞定。”

      给纪小鄢上了茶,给江湛斟了酒,寻丝鬼由衷地为裴炯点32个赞,“这伙计很小心,也极忍得住,自打离开滨城他名下所有国内银行账户再也没碰过,与昔日联系全切断。租房也不走中介,我推测他是通过58同城或路边小广告从私人手里直接租,那样就算签租房协议时房主也看身份证,可我们再怎么查,也查不到私人房主那里去。”

      说着寻丝鬼将两沓A4打印纸分递给江湛和纪小鄢,并比划着解释给他俩道,“四年来我们搜遍国内外各大医疗机构,只找到与沈小姐类似的十几个病历记录,然后挨着一个个去查,没有一个是沈小姐。考虑到裴炯有留美经历,又考虑到国内‘脑与认知’领域只有中科院生物物理研究所算前沿,裴炯如果想咨询,百分之八十的可能不会选国内。所以我们又锁定了美国太平洋大脑研究所、比利时全球脑部研究所、瑞典卡罗林斯卡医学院大脑研究中心等十几家专门机构的官网,进行大数据筛查。再在历史访问各官网的IP中拣选出来自中国大陆的IP,再究察每个中国IP的出处,再划出重点IP一个个实查,最后才找到他们。不过过程中他们换过两次落脚点,搬到这里后又差不多有八个月的时间裴炯没有访问过任一一家外网,否则我去年就能找来了……喏!这些都是裴炯在那些官网搜索过的关键词,以及四十六次付费咨询的结果——呃,他在外网的付款交易,用得是境外银行账号。……唉,也真难为他,一个公子哥儿,四年里怀揣那么一笔巨款还带一病人,几次迁徙又要不露痕迹,竟愣是一路辗转到常州。”

      于寻丝鬼絮絮叨叨的叙述中,纪小鄢江湛一张张打印纸看过去。打印纸上密密麻麻全部是英文,以英文作为母语的纪小鄢,反倒看得没有江湛快。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又飘起碎碎盈盈的小雪花,愈显出室内的静谧。屋角电油汀烧得旺,纪小鄢进门时没有脱大衣,额角渐渐布上一层汗。

      “为什么是常州?”突然发问的是江湛。

      寻丝鬼脸上一瞬闪过抹恻隐。回答江湛的却是纪小鄢,“大概是受语言功能障碍所限,一一现在只会说、或只能听得懂她生命最初使用的语言——”右手食指轻轻点着第四页打印纸上的某行字,纪小鄢静静直视着寻丝鬼,他无论神情抑或语气都没有一丁点波动,“我猜得对么?”他问寻丝鬼,“你有没有听过她说话?有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她?她是不是与人对答全部是常州话?是不是每句话都说得呀呀学语的孩童般缓慢?”

      寻丝鬼不语,纪小鄢亦不再问,A4打印纸翻到最末是一张汇美钻石面相纸,上头彩喷着沈一一与裴炯的合影,隔着岁月,隔着沧桑,隔着几万里的奔波与兰房永夜思无寐,就那么,猝不及防的,撞进了纪小鄢眼里——

      他的小女人,他的小白桦,他认定的小妻子,他被人生生剜走的心尖尖,四年不见他在等待煎熬里白了头,可她,依然是四年前初见时分的模样。甚至,比那时还要显得小。曾经深如海寂如夜漆黑幽邃的一双眸,因为清空了所有记忆变得好似一泓清泉下的黑珍珠。纯善的、无邪的、探询的、毫不设防的她打量着面前的每个人,尔后侧头问裴炯,“佗古-是嗲宁啊?”

      裴炯很淡定,丝毫没有流露出乍被人堵上家门的惊惶,他对沈一一笑了笑,同样用常州话答,“外嘚啷的,韩尼古些到里嘚气。”说完他打开院门又转身跨上老年代步车,将四轮小电动稳稳开进院子里。

      院子里是江南古老独栋民居的布局,鹅卵石铺地、面积不大有一方小小浅浅的石砌莲花池,廊前两株老梅幽幽迎雪绽放着,廊下竹椅竹凳竹簸箕。青砖结构的房屋举架极高门窗亦窄高,门是新换的仿古防盗门,木窗棂上的格纹却很是有些年头了。下了电动车裴炯先去拧开房门锁,继而稳稳托住沈一一,小心翼翼抱了她下车,旋即放她在地挽住她腰背,撑扶着她,一步步,一步步,极慢极慢地走进屋。

      地上积雪不大工夫已有一个指节的厚度了,院门前等了近半小时的几人肩头亦铺了雪。随行的张秘书唯恐老板不解常州话,贴心地用气声翻译道,“沈小姐问我们谁。裴总没回,说外头冷,先进屋。”张秘书延用的还是过往的称呼,仿佛时光仍停滞在几年前。江湛点点头,纪小鄢没反应,从始到终他都在不错眼珠地望着沈一一,望着她像打量一个陌生人似的打量他,望着她像初学走路的婴儿般,蹒跚前行。而这些其实都在最坏的预料中,不是吗?命运的无常大棒还能击碎些什么?

      见裴炯进屋后就没再转出来,等着他发出邀请是基本不可能的了,纪小鄢江湛索性将不速之客演绎得更彻底一些,反正,他们此行,就是过来抢人的!几步迈进院子,防盗门竟没关,三人进了正厅却不见裴炯沈一一,一旁的偏厅倒传来呢呢哝哝的低语声。三人进到偏厅时裴炯正给沈一一摘帽子围巾和手套,空调开了电油汀也开了,裴炯又脱掉沈一一外头的过膝羽绒服。

      看得出,沈一一被裴炯照顾得十分好,春雪随落随融的,裴炯却敢给她穿白色羽绒服,且衣摆上一丝泥痕污渍也没有,她脚上的雪地靴,亦是洗刷得很干净。她里头穿一件厚暖的马卡龙拼色羊绒衫,佩着四叶草钥匙水晶毛衣链,怕她冷,裴炯很快取下衣架上的毛披肩给她围裹好,细心如对小婴儿。

      不同于正厅四壁萧然的空旷,这间偏厅非但正对门摆着一套三人布沙发,临窗还设着一张仿古精雕罗汉床,其上不仅铺锦褥、叠毛毯、簇靠垫,炕角摞着尺高的画册与画纸,炕桌亦齐整归置着画笔和颜料。无疑,这就是裴炯沈一一日常起居的场所。裴炯也在扶沈一一落座罗汉床之后,蹲下|身,给她拔下雪地靴,穿上了加绒加厚地板袜。除此沈一一毛绒裤外另有水獭毛的靴套从膝护到脚腕子。将她往里抱坐到炕桌处,裴炯又抖开羊毛毯盖住她的腿和脚。

      于细节最能反映真实的情境,裴炯做起这一切完全是行云流水的利落,沈一一也一副习以为常的泰然,甚至有猫主子安享铲屎官伺候的理所当然。更毋提她比四年前益加长的发,乌油油自左向右编着复杂精致的蜈蚣鱼骨辫,从头顶心到发梢还夹着十几个细巧的粉色锆石小发夹,莹莹辉应着她耳垂那对粉红钻耳珰。还有她露在衣袖外的小手又白皙又细腻,手指甲呈现健康的肉粉色;脸上肌肤则比跌宕叵测的二十二岁更水嫩,气色极其好,较之以往无异是逆生长!

      再看裴炯,再看裴炯……四年里纪小鄢固然发如雪,裴炯又如何还是意气风发少年郎?如今的他也老了、他也老了啊,分明他只比沈一一大一岁,却像长了她许多岁。由此寻丝鬼的唏嘘就可以理解了:一个锦衣玉食蜜罐儿里泡大的公子哥儿,一千多个日夜不假他人手,全凭一己之力照料沈一一到这程度……你可以说他是咎由自取是活该,然而这世间欠债的人多了,还债的有几个?

      而对于纪小鄢江湛不请自进的行为,裴炯就好似没看见,爱站站爱坐坐他连眼风都不瞄一下。他眼里只有沈一一,正如他被摧毁的人生也只剩了沈一一,宿命波诡云谲信念屡屡被轰塌,一地碎土扬尘中她若委顿他便陪着她委顿,哪怕她同样忘了与他有关的一切,可那又怎样呢?她是他的支撑与救赎,这就足够了。

      握住裴炯的手,沈一一第二次问,“裴炯,佗古是嗲宁啊?”她清澈的黑眼睛,满满是孩子般的固执与好奇,像在问糖为什么是甜的,盐为什么是咸的,爸爸为什么是男的,妈妈为什么是女的,不告诉她她就不乐意,但告诉了她,她也不在意。

      果然,听了裴炯说只是几个老朋友有点事要谈,沈一一“喔”了声就不再问其它。裴炯默默注视了她一会,转头用普通话对纪小鄢道,“一一该吃饭了。想说什么,等下吧。”言罢他就出去了。他倒是相信纪小鄢急也不在这一刻,更加不会来硬的。

      裴炯出去后,沈一一自炕桌底下拖出一只长方漆器匣,掀开匣盖,里头是大大小小的石头。石头光滑、洁净、形状不一,大的巴掌大,小的如鸽卵;有的用颜料画了画,有的青白本色润如玉。纤细指尖儿摩挲着它们,沈一一似稚儿把玩爱物般目光专注而喜悦,丝毫未觉纪小鄢已缓缓踱至她身旁——现在的她,屋子里多了谁少了谁都没有这些石头更能引起她注意,她对周遭、对人事,均已不复敏感了……

      “这都是妳画的么?”纪小鄢哑然轻声问。他的小姑娘,他的小白桦,他的小女人,他的小心尖,时隔四年他终于得以与她面对面地说话了,可她却,听不懂……

      抬首茫然看了看他,沈一一埋头挑拣出一块画好的石头,“介个送白伲好伐?”

      纪小鄢苦笑了一下,就算他不懂常州话,也大概猜出她误以为他想要她的小石头;再看她递至他跟前儿的石头有鸭蛋那么大,上头纤毫毕现惟妙惟肖地画着一只小小猫头鹰,猫头鹰两簇耳羽长长的,大眼睛萌萌哒瞪视着正前方。“为什么要送我这个?”纪小鄢突燃起一丝微渺的希望问,“妳还记得我吗?妳能认出我吗?一一?”

      他语速太急神情太迫切,凌厉五官因而有一点慑人和凛冽,沈一一下意识向后躲了躲,方呆愣愣又问,“伲弗欢喜介个啊?格么伲自介捡一个弗就好咧吗?”漆器匣子推到他手边,沈一一有些不知所措地喃喃着。张秘书见此二人一个听不懂一个说不着,急得欲上前做同传,却被江湛一把薅住了。

      “一一,妳知道妳是谁么?一一,沈一一……”缓缓念叨着她名字,纪小鄢想起落英镇与她初初相逢的那个午后,那天天空也落着细碎绵密的雪,他也是刚从俄罗斯飞回到国内,小超市食品货架前偶然对视间,她乌幽幽瞳仁随意地扫了他一眼,就像深海骤起的激流与漩涡,自此他的心,再也没有丁点打捞的可能。

      “一一,妳知道我的名字么?一一,妳真的全然忘记我了么……”累积四载的悲伤刹那决了堤,更有回天乏力的绝望壅塞在胸口——曾经他以为,他是那么强,无论是他的人生抑或情感都能为他所操控,而他那么努力变强亦是为了更好地掌控他自己,不为现实所迫妥协与折堕,不为家族所挟应付不爱的女子。

      但自打认识了沈一一,他就总有无能为力的感觉,仿佛你“嗵”一声跳下岸以为能救起溺水者,却在堪堪攥住溺水者的指尖时,又眼睁睁看着其被滔滔大浪冲走了。这感觉尤以沈一一开庭那天为最甚。彼时他坐在旁听席目睹他的小女人苍白着一张脸昂然对抗着无妄的厄运,没有人知道,他有多恨多心痛。

      然他还是低估了贼老天戏耍人的本事不是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冥冥中那双看不见的翻云覆雨手总要彻底卷走他的小丫头才能甘心能做罢!现在!看着他终成为她身不由己遗弃的荒原终成为她彻底忘却的梦乡,高踞云端俯视众生的贼老天可会露出自|慰到高|潮的微笑?而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难过的么?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无力的么?在满满恶趣味的贼老天面前,他怎么做才能不像一个冷笑话?怎么做才能不像一个傻逼般徒劳可笑地挣扎?

      “伲囊佬啊?伲弗开心伐?伲哪为哭啊?伲嗲事体哭啊?”蓦见纪小鄢流泪,沈一一很是慌愕,一迭声软软糯糯地问着,想了想又拭探道,“伲才江是闷偶各名字伐?偶叫沈一一,伲叫嗲……”

      不得不服纪小鄢在语言方面的确很敏感,连蒙带悟竟然明白了沈一一在说啥,“我叫纪小鄢。”他微带哽咽地答,“伲——”他放缓语速学着她腔调,一字一字再重复,“也可以叫偶——瓦、洛、佳……”更多的泪滚下来,划过白发苍苍的大叔那棱角分明坚毅的脸,亦模糊了他褶纹密布的绿眼睛。如果、如果这种方法能让他泅渡到她身旁,他愿意为她放弃母语学说她襁褓里即听熟的方言。

      “瓦洛佳。”沈一一重复,“伲弗开心伐?伲嗲事体哭啊?”柔润双唇微抿着,她望着他的眼神似心智未开的小童儿,单纯好奇没有一丁点关切,见纪小鄢笑了笑又摇摇头表示“没事”后,即将注意力重新凝注在她的石头上……

      “你发现了么——”

      饭菜做好裴炯进偏厅喊沈一一,其时她正聚精会神画石头。她这次画得是廊下的两株照水梅,深赫色的树干已着完色,嫣粉的花瓣细细描。裴炯喊她三次她都没反应,要裴炯近前握住她执笔的手她才抬起头,“刚挖嘚冬笋伲烧好朆?偶饿到则,要切饭!”

      裴炯点头,“先洗手!”

      她便乖乖伸直腿由他换好鞋,再独自蹒跚着走去卫生间。

      “别担心,在家或外头路况好的时候她是能自己走路的。不过也就这两年。之前都是用拐杖,还走也走不久。”余光瞥了一眼纪小鄢,裴炯声线平板地解释着,“是大脑右半球受损影响到她左侧肢体的行动力。四年前她苏醒后有三个月连翻身都翻不了。后来拄着拐杖勉强能自己去卫生间,又对画画产生了莫大的兴趣……我带她去拍过脑CT,CT片子寄到美国和比利时的大脑研究所,得到的回复都是右颞叶神经元已坏死,因此被激发出绘画的天赋。而她语言功能的部分丧失也是由于布鲁卡区被波及——她真正能跟人交流是在到了常州后,我们先在市区住了半年多,天天出去听人说话四处逛,她才从简短的单字表达发展为整句。搬来这里后,傈阳话与常州方言的区别她适应得也挺快,尽管不会说,可大致听得懂。”

      “为什么能带她拍CT、寄CT却不送她去就医?四年时间如果有专业优秀的医疗团队她也许恢复得比现在好!既然敢偷走她就该也勇于救治她!这样躲着靠上网咨询就能治好她了吗!”寻丝鬼打的那沓A4纸被纪小鄢狠狠甩上了裴炯脸,愤怒中纪小鄢绿色眼眸几欲发出狼一样的光。

      古人云“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俱不共戴天”,裴炯偷他女人藏他女人还不是最最可恨的,最最可恨的是他明明晓得她有病,还不带她去医院!“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最新研究表明人的记忆并非存储于某个特定的区域,也就是说即便一一的海马、杏仁核、神经元、皮质、灰质统统都坏死,也不意味着一一的记忆会绝对、全部、永久性遗失!可你却贻误了头三年的最佳治疗期!你是希望她永远想不起来你给她的伤害从而留在你身边?还是想自欺欺人‘只要她不记得就可以当那些伤害不存在’?”

      冷冷一笑裴炯反唇相讥道,“想不起来又怎样!难道你想看到她背负着过去的枷锁痛不欲生么?还是只要她能记起你再难过你也无所谓?你跟她才认识几个月?我们十几年的感情我都舍得她忘却,你又在这跳个什么脚!?”

      “你混蛋!”一拳轰出纪小鄢怒吼,“她失去的就仅仅是记忆吗?你看看她连迈步都费劲,如果她一辈子丢不开拐杖你就让她一辈子做跛子?如果她一辈子不能说话你就让她一辈子做个哑巴吗?”

      “那又怎样呢!”裴炯再反诘,头一偏,纪小鄢一拳杵中他嘴角,他连牙血都顾不上“呸”,反手回了一拳头。两人瞬间打作一团拆都拆不开,张秘书急得拽住裴炯直喊“和为贵”,江湛亦拉了纪小鄢臂膀连劝“有话好好说”。

      可怎么好好说?

      纪小鄢积攒了四年的洪荒之力一朝爆发几欲掀翻屋顶盖,裴炯也毫不示弱能踢两脚绝不踹一脚。

      嘴还不闲着——

      裴炯边打边吼:“她哑了瘸了残了傻了我伺候她一辈子我乐意!”

      纪小鄢一记老拳正中裴炯鼻梁吼回去:“你凭什么替她做决定?!凭你自作聪明意气用事妄想替天行道给一一报仇结果间接害死了她妈妈?”

      奋力挣开张秘书桎梏裴炯擒住纪小鄢手:“你说对了就凭我欠她的下辈子都还不清!”

      纪小鄢也甩脱江湛束缚曲臂回勾另一手挥出:“那也不能剥夺她做回正常人的机会!”

      裴炯弯腰急躲擒住纪小鄢手的胳膊猛力下压折肘撞向纪小鄢:“她永远不可能做回正常人了你趁早死心吧!”眼泪忽然夺眶涌出裴炯伤兽一样悲呼,“你看看我们打成这样她可有过来问一句?”

      于纪小鄢一怔的工夫裴炯结结实实给了纪小鄢肚腹一下子,尔后在纪小鄢弓身忍痛的本能反应下,裴炯一脸血泪地惨然笑,“是,你说得对,她失去的不仅仅是记忆,她失去的还有调节情感的能力。因为颞叶与边缘系统损伤令她非但不会表达爱、感受爱、回应爱,她对人的关注也停留在最浅显的好奇上,甚至是冷漠的。不信你现在就杀了我,看看对着我的尸体她可会哭一声?大概她顶多问两句:裴炯伲嗲格了……”

      鼻血大片大片滴落在裴炯衣襟与青白地砖上,混着他哀恸的泪当真是血泪斑斑啊,江湛张秘书乍闻此耗俱惊得失语了,纪小鄢则抚着剧痛的肚腹苦苦笑了笑——原来,还有大礼包在出其不意地等着砸中他;原来,比沈一一的忘却更令人难过与无力的事,是她再也不会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尾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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