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断章·无名雪·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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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风一生最早的记忆始于绿云如烟的七秀坊。他的周遭都是些俏丽年华的女子，个个雅致娇柔。很早以前，他和另一个女孩一起被送到了这里，本来七秀坊是不收留男孩儿的，公孙大娘怜悯孩儿孤苦，便一起抚养了他们。曲风不知道，他是七秀坊收下的第一个男孩儿。
在他记事的时候，与他一起的女娃儿早就开了灵慧，诗经一首一首朗朗上口。她告诉曲风，她是他的姐姐。姐姐就是会一辈子和你在一起，永远不会分开，会照顾你保护你的人。那时候和姐姐相比不知要呆了多少的曲风不理解什么是一辈子，只知道跟在这个人的背后，就没有人欺负他，还会有人给他糖吃。于是他呆呼呼地喊了“姐姐”。这一喊，就是一辈子。
曲风在七秀坊慢慢长大。期间陆陆续续，七秀坊里多了很多很多女孩子，也多了几个男孩子。姐姐曲云开始学习猿公剑法和霓裳羽衣身法，再也不像小时候可以天天在一起。曲风不喜那女娃儿的柔美剑术，不愿学习，只是埋首在浩瀚书海中。好在七秀坊藏书甚多，更有许多世间不可多得的名家墨宝，曲风自己倒也能自娱自乐。
新到七秀坊的男孩中，有一个漂亮的孩子，名叫孙飞亮。这个孩子初来的时候浑身破破烂烂散发着酸腐臭气，曲云看不下去，带着他去洗漱换衣。那时曲风多是和曲云在一起的，当曲云给那孩子洗澡的时候，自捧了一卷书，靠在澡盆外看。
或许是这初到异地乍然得到的温暖太柔和，这个孩子就成了曲风和曲云的跟屁虫。
曲风自懂事起就埋首在书间，他喜欢研习那些世间著名的文人墨客们在七秀坊留下的字迹。有时他对着一帖字能看上半天，之后提笔临摹，竟然也能做到乍看之下丝毫不差，但曲风自己知道，笔力气韵根本是云泥之别。他默默搁下笔，从阁楼的窗往外眺望。
瘦西湖亭榭高低、柳桃杂错，清波涵月如水镜，桥洞波环过云桡。二十四桥笙箫琴鼓，水云码头春水如油。没人不流连这样的美景。此景只合做仙寰，何向人间觅桃源。
曲风对着这样的美景，却生不出半丝依恋。他想要一种生活，不用瘦西湖如此精妆细绣，只要有一席无垠的晴朗蓝天。心喜醉酒，穷途歌哭。他想着能仗剑天下，醉卧高岗，醒张正义。他想要的生活，离这烟翠绮罗太遥远。
他总在书间读到江河壮美广阔，瘦西湖之外，有华山高绝终年皑皑白雪；有龙门大漠炎灼烈烈无垠。沿着瘦西湖往日出之地，有大海一碧万顷波涛如雪，那是瘦西湖永远不得见的深淼浩瀚；而沿着瘦西湖往日落之地，有青山重重，或绵延无绝、或峭陡危险、或繁花奇树荫荫如云、或怪石峥嵘奇诡奥妙。这样的天地无际。
瘦西湖相比之曲风心中描绘之天地，好比曲风临摹之品与大家原作，得其形而终难触其骨。
曲风与孙飞亮说起那些他读过的世界，那些似乎他摇橹离开这片温柔的粼粼波光就能踏足的世界。孙飞亮却并无兴趣。也是，这个跟屁虫才四岁，除了跟着姐姐，他什么都不会。
这时候的曲风不会知道这个他眼中什么都不会的跟屁虫后来是怎样惨烈地实践他对曲云的追随。这个时候他们都还太小，太天真。
十岁生日转眼就到。说是生日，其实不过是曲风和曲云被送到七秀坊的日子。七秀坊的大姐姐们为他们做了一桌好菜。曲风对公孙大娘说，要离开七秀坊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公孙大娘摇了摇头。
当夜，曲风收拾了东西，悄悄来到七秀坊的码头。等在码头的是姐姐曲云。
曲云狠狠甩了他一个巴掌，将一包袱东西塞给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曲风武艺远远比不上曲云，被甩了个巴掌，脸肿起老高。可是就是如此，也没能挡住他的步伐。桨儿摇一摇，二十四桥明月夜，冷月波光湖心荡。他终于走出了这个柔美如梦却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那是开元十七年。
很久以后，曲风想起当初的决绝，都不禁要笑自己的愚笨，佩服自己的勇气，再赞扬自己的执着，这个时候，他以为自己已经失去那些愚笨勇气和执着很久很久。
十岁稚童想要独力游历天下，这听起来像是一个笑话，可是曲风却做到了。他并没有急于往各处山水之间游玩，而是细细制定了一条路线，沿途拜访各位名士。有时跟在那位名士身边做上一阵子小厮，凑齐了钱再往下一处去。曲风小时候就生地极为美丽，说是粉雕玉琢都不为过。还在七秀坊的时候，就常常有人对着他们姐弟猜测他们的父母该是如何的人物，能生出这样美丽的一双儿女。灵动喜人的外表为曲风的游历添了不少麻烦，也省去了不少弯路。名士们赞叹曲风的勇气、天分和执着，大多乐意帮助这个孩子。一年一年又一年，曲风渐渐从一个孩子长成一个少年，名士们教他书法经典，甚至文韬武略。就算每个名士只教导了他一点皮毛，他却能极快地举一反三。点点滴滴加起来，也让曲风学识广博心智早发远远胜于同龄孩童。几年之间，他就气质沉稳，君子方端温和如玉。
不想十四岁那年，遭逢巨变。他甚至不知道这场灾难是如何降临到自己身上。十六岁，蒙颜真卿相助逃脱虎口。
很长一段时间，曲风都夜夜难眠，睁着眼睛沉默地在黑暗中坐到天亮。后来颜真卿才发现，他是惧怕黑暗。从此，颜真卿都为他在夜晚留了一盏灯，即便这彻夜的灯火烧掉了不少颜真卿微薄的俸禄。
大变之后，曲风行止之间再难寻得孩童天真稚气，他变得沉默寡言，孤僻难近。曾经遇见的美好全部被他在心中深深埋葬。好在颜真卿却是笃信世间真善美之人，他将一身才华倾囊相授，希望曲风能张开紧闭的心眼，再重新看这个世界。一年多的相处，曲风也不知是否被颜真卿感动，他终于能和别人正常对话，除了时常独自沉思，似乎看起来就只是个比较孤僻的少年。这一年之间，曲风笔法进速飞快，隐约就能看出将来青出于蓝的兆头。
开元二十三年，东方宇轩建立万花谷，广邀天下名士。
同年，东方宇轩前往张九龄家中做客。他夜宿客栈，却遇到一场打斗。打斗之人中一人招式毒辣狠厉，招招直取要害，显然是江湖上传闻可用重金相请的刺客。另一人手握一只笔，那笔与寻常书写之笔相差甚巨，笔形巨大，笔毫不知用何物所制居然坚韧如丝钢利若针。这人借笔射出气劲，笔法精妙竟然也能挡住一时。两人斗地正热，一旁奔出一人，呼喊着：“曲风千万小心！”
曲风一时分了心，刺客拳刺在他上臂划出一道红痕，鲜血飞溅。他冷声道：“少出来给我添麻烦，一边去！”
东方宇轩这时才发现那呼喊之人竟然是自己熟识：以一手“颤体”闻名于书墨之道的颜真卿。
既是熟人，东方宇轩就出手将那刺客打退。
曲风对东方宇轩之举并不领情，只对颜真卿道：“早告诉你京城里的那个早就昏了头，你何必巴巴的来送死！”
颜真卿对此只能苦笑。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颜真卿年少有成，又以一手书法独步天下，可惜性格刚正不阿，因此为权势排挤，一身才华毫无用武之地。他在范阳节度使下当差，而胡人安禄山得到玄宗宠爱，最近被提拔为平卢节度使。范阳节度使设宴为其接风。在宴席上，颜真卿看出这胡儿绝非碌碌之辈，其所图恐涉及江山。颜真卿官低位卑，只能到京城寻找好友舒鸣乾，希望他能将此事告知玄宗，及早防范。
曲风丝毫不看好颜真卿的这位好友，思来想去，不放心颜真卿一人前行，就一起跟了来。果然颜真卿在客栈的第一夜就遭到了暗杀。
东方宇轩见到曲风的第一眼，惊讶于这孩子冰冷的眼眸。那眸子黑中倒映着灰色的世界，红芒隐隐。
曲风自见到东方宇轩出手之后，就面色冷漠。待东方宇轩和颜真卿商议好明日一起去拜访张九龄后，冷冷道：“你，是方乾长子？”
东方宇轩愣了愣，道：“你……？”
曲风毕竟年纪尚幼，还不能做到喜怒不显。他紧紧咬合牙关，面庞更显地轮廓刚硬，眼中戾气一闪而过，没有躲过东方宇轩的眼睛。
片刻后，曲风道：“我叫曲风。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语调沉缓，好似在说什么并不相干的事情。
东方宇轩哑然。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父亲回到侠客岛前的那些风流韵事，但从没想过自己就这么迎头撞上。饶是已然名满天下、世人凡是提到都要赞一句天纵奇才、文雅温和的东方谷主也难免尴尬，不知该如何对待这个突然出现的弟弟。
好在曲风似乎也只是随口一说，之后就将他当做一般路人，撇下他回房睡觉，连句告辞也没有。他连自己的伤口都毫不在意，颜真卿只能追在他身后喊他上药。
第二日，颜真卿将安禄山之事告知张九龄，张九龄立即觐见皇上要求斩杀安禄山，玄宗却认为安禄山伶俐能干，再加上李林甫在旁进谗言。其实舒明乾正是李林甫的手下，颜真卿不知道李林甫此时已打算拉拢安禄山和安禄山一起合作篡位。舒明乾将颜真卿的话转告李林甫后，他自然不对安禄山隐瞒。为了不让玄宗听到什么风声，就花重金雇了恶人谷的猿飞暗中行刺颜真卿。这事情闹到最后玄宗不但赦免了安禄山，大大重用他，还撤去了张九龄的丞相之位。
颜真卿心灰意冷，东方宇轩劝说他前往万花谷。万花谷汇集各路名家，不问出生只论才华，不讲究繁文缛节，不涉足朝堂沆瀣。谷内一年四季温暖如春，有奇花异草聚集之地晴昼海；有阴阳两道相会之所生死树；有湖光应景幻色离合之落星湖；有仙迹飘渺鬼斧神工之仙迹岩。不求独避风雨外，只笑桃源非梦中。若是颜真卿决意离开朝堂，万花谷是最好的隐居之地。
颜真卿答应了东方宇轩的邀请，决心不再过问政事，一心研习书法。接着，一直与颜真卿在一起的曲风的去留成了一个问题。
夜晚，东方宇轩敲开了曲风的房门。曲风正在房内研读褚遂良的字帖。见到东方宇轩，只让路请人进屋，之后自顾自坐回桌前，就着烛光继续看字帖。
东方宇轩不知这弟弟怎会生地如此冷僻。但想到弟弟孤身一人，从未得父母照料，更不曾承欢膝下得人娇宠，他不自觉就生出了一点哥哥的责任感。他本就在侠客岛上有个关系颇好的弟弟，可是自己执着于追求梦想，将弟弟、妻子全部抛下。他心中不是不愧疚。看到了曲风，忽然就将这种愧疚转到了他身上。
东方宇轩温言道：“你可要随我回万花谷？既然我是你哥哥，自然有照顾你的责任。”
曲风闻言，放下手中字帖，道：“我有一个姐姐，在七秀坊。你一定听过，昭秀曲云。我十岁离开七秀坊，走的那晚，姐姐甩了我一个巴掌，给了我装满银钱和衣物细软的包袱。”
东方宇轩道：“罢了，我不曾尽过哥哥的责任，自然也不要求你叫我一声哥哥。我游历中原八年，这世间山河大好，人心却险恶。于是我建了万花谷，想让天下人疲惫之时能寻一处安歇之所，令各种技艺能在谷中寻得传承。你既然在这江湖漂泊了多年，可有想过歇上一歇，想一想将来，再启程？”
曲风静静凝望着烛火。房内有微微流动的风，烛火晃悠不止，围着烛火对坐的两人影子也在这屋子里忽长忽短，像是躁动的鬼怪。很久以后，曲风眼带迷茫地问：“……将来……？”
……将来……这是个什么东西？
东方宇轩见到他这般表情，心中怜惜，于是道：“如此，你明日就随我一道前去吧。我不会拘着你什么，你若想好了要走的路，随时可以离开。但是万花谷总会为你留一间屋子。”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断章·无名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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