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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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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饭,李夫人留着沈太太说打叶子牌,几个小的自去李家花园子里玩耍。
瑞应看着这山这水这树,还是那个样儿,这家里的人却都不是原来的人了,想起往日在这里和又宛一处赶围棋,做胭脂,绣荷包,何等无忧岁月,一时间心有所感,不禁脱口而出,“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说完了,心下就后悔了,不该当着他的面这么不庄重的,头埋得更低了,又借口喝茶想把这句话掩下去。
梁训讶异,这沈家的姑娘似乎还通几分文墨,不禁多看了瑞应几眼,瑞应眼角瞧见那人目光扫来,更是坐的笔直了,出气都放慢了两分,好一个贤淑端雅的女娘。瑞庭晓得姐姐是想起李家大姑娘了,他小时常受姐姐欺负,好容易来了个温柔和气的大姐姐,又被她护着不叫姐姐捉弄他,心里当是十分喜欢又宛的。后来长大了,两人见面也少了,又听说她嫁给张家去了京城,好似夫婿还大上她许多,娘在家里漏的口风也让他觉得李家姐姐过的不那么好,心里有那么一丝替她难过,现在又听姐姐说起,不由得也黯然了,随口念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三个人里,只有梁训是后来才来的,看到这满目的秀色,心中畅快,看到这姐弟两郁郁不乐,又觉得奇怪。可他原就是个玲珑心肠的人,知这其中必有隐情,说不得还与李家有关,于是想拿话套出来。
可还不等他开口,那厢瑞庭就先发问了,“梁大哥,你几时从京城南下的?”
梁训算了下日子,“三月之前,何事?”一边打量着两姐弟,沈瑞庭是学里常见的,不消说得一贯腼腆,他那姐姐大致看看倒也敦柔,暗想沈家一介商贾,家教竟然如此之严,和沿路上看见的那些商人子弟大为不同,一边又想,商人家教养的如此严格,想必打着麻雀变凤凰儿的主意。心下就把沈家当成那买女求荣,妄想富贵之流,大为不齿,只他惯会做人,脸上未曾带出分毫,还是笑眯眯迎人。
“那你南下之前,应该碰到李大姐姐了吧?我姐姐和她最好了,你说说她现在过得怎么样,李姐夫待她可好?”瑞应听了瑞庭的话,把身子向梁训侧了一点儿,凝神细听,从梁训处看只看得见雪白雪白的额头,翘翘的鼻子,到底什么样儿,却看不真切,料想也是块木头一般,如此一来,金娇玉惯的梁小舍人也没了敷衍他们的兴趣。
又听得这样一句话,梁训心下冷笑,区区一个庶女,他姨娘寻得难得的好亲,竟是和张家大爷作了对儿,他自家嫡嫡亲的妹子都想不来,这起子有眼无珠之人还有甚不安么,或是说寻托词想和他搭话?面上不显,语气就淡了一两分,“大表姐挺好的,我来之前,听说已经有梦熊之喜了,表姐夫对她也好,不须得挂怀。”两句话匆匆带过,就装作欣赏园景,走到一边儿去了。
瑞应心下不免失望,转念又想着他一介男丁,总不好知道妇道人家的后院琐事,更显得大丈夫磊落了,复又欢喜起来。瑞庭是在学里被冷待惯了的人,见他今天有几分谈兴,已是意外,现在又变成平常那样,想着他怕是累着了,也就不肯开腔。
几个人冷冷坐了半晌,瑞庭是常坐冷板凳的,这等事难不倒他,瑞应心里欢喜都来不及,那还在意着许多,只梁训捱不住了,寻了个借口就告辞,瑞庭大松一口气,拉着他姐姐说笑,瑞应则不免有几分失望,看着梁训的背影,闷闷不乐的,瑞庭一句话要说个两三遍,她才回一个字。几番过后,瑞庭也不免觉得奇怪,可他小儿家家七窍不开的,哪知道他姐姐是为甚喜,又为甚忧?
如此这般过了一刻钟,瑞庭见姐姐兴致实在不高,就提议去湖亭旁钓鱼做耍。瑞应本不想去,见得弟弟这般殷勤,招财几个丫头又在一旁撺掇着,还道是他想去玩,不免打起精神陪他走一遭。
瑞庭还是少年心性,等不得姐姐,先领着绿草几个爱玩的,抄近路先走了,说是给姐姐准备钓具,瑞应也不理论领着一群人沿着砖石小路往湖边走,哪晓得前天刚下过雨,有一块砖下积了老大一滩水,明面上却看不出来,瑞应一个下脚,泥水四溅,她身上新系的裙子都被溅得泥星点点。李家的一个新来的管事妈妈走上前来,陪着笑脸,“可是对不住姑娘了,我马上叫人来把这里给平了。只是姑娘的衣裳……”说着面露难色。
招财起先不敢说话,这下把她姑娘衣裳弄脏了,少不得上前,“这位嬷嬷,我们自带了干净衣裳来的,烦请你寻个下处让我们姑娘换换衣裳。”
那管事妈妈起先还怕瑞应他们纠缠不休,眼见得只是要寻个地方换衣裳,顿时眉开眼笑,“好好好,我家大姑娘出阁了,她的闺房还是老样子,不如这位姑娘就去我家大姑娘处换一下可好?”
瑞应开始心不在焉的,听说要去又宛房里换衣服,才打量了这个婆子一眼,甚是眼生,就问:“我常来李家的,怎么之前从没见过嬷嬷?”
那管事妈妈陪笑道,“这不是大姑娘出门子把刘贵家的陪走了,夫人见这园子少一个管事儿的,才把我提拔起来。”瑞应点点头,想起了又宛出嫁时是带了四五房家人,又问,“不知妈妈怎么称呼?”
管事妈妈道,“姑娘就叫我王有才家的。”
瑞应笑笑,瞧了招财一眼,招财理会得,从荷包里拿了两个八分的海棠银锞子,塞到王有才家的手里,那婆子起先还不敢收,见招财给的诚心,放小心翼翼地接了下来。瑞应见她收了,就带人往点春堂来,又吩咐个小丫头去给瑞应带个信儿。
到了点春堂,瑞应看了那真真切切的草木,心里对又宛的想念就把原来那点绮思盖住了,只见她慢慢踱到内室,看见窗前的绣架,桌上的白瓷壶盏,床头的高脚小几,好似回到从前,突然眼光凝住,她不动声色转过身来对众人道,“招财留下来给我更衣,其余人都守到外头去。”众人应喏。
见得众人退下,招财手捧一条酒红洒金罗裙要与瑞应系上,瑞应一把捉住招财的手,“去,看看床架上面是什么。”
招财正想说姑娘又胡闹了,抬眼看见瑞应表情,就把话都咽了下去,顺从地寻了个板凳,站在上头,伸长脖子往里面看,不一会儿,手也跟着上去了,够出来一只沾了灰的软翅凤凰大风筝。瑞应在地上接过这风筝,认出来是李家才到扬州府那会儿,李夫人带又宛去自己家时,自己送给又宛的那只风筝。
隔了六年,风筝上的彩画都褪尽了颜色,有几处线都崩开了,可还是看得出来主人对风筝的爱惜。瑞应捧着这只风筝,一股酸意直冲脑门儿,招财从凳子上下来,也哭丧个脸,两人对着这风筝呆了半天。
瑞应突然开口,“你说,宛姐姐是不是生我气来着?她嫁的那么不如意,我都没帮她求求情儿。这风筝她定是十分爱惜的,可却没带着上京城,一定是生我气了。”
招财见状晓得自家姑娘又钻牛角尖了,忙忙开解,“姑娘说的傻话!但看着风筝就知道宛姑娘多看重姑娘的情谊了,京城和扬州相隔关山万里,谁知道带这么大个风筝在路上不会磕着它,碰着它?宛姑娘是爱惜极了这风筝,才不肯带它上路的!”
瑞应一双眼睛回了点儿神,“你说的可当真?”
招财打点起笑颜,“可不是!要是宛姑娘恼了你,早该就一把火少了它才是,何必巴巴藏在床顶上呢?”
瑞应听得这一席话,心中稍解,顺从换了衣衫,突然拍掌道,“那我们把它放了吧!”
招财目瞪口呆的,瑞应不理会,接着说,“正是呢,如今这间房子是空着,咱们才能找到这风筝,要是李大人调到别处去了,不是又会有其他人住进来了么?那时岂不是要把这风筝给弃了?”越想越觉得有理,“我把它放走了,也是一番遥祝姐姐的意思!说不得,它顺着风儿往北飞,姐姐会看到呢?”
招财暗想,不管姑娘平素看起来多聪慧灵巧,到底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又宛和她在一起这许多年,俩个人着实好到一处去了,这冷不丁的,李姑娘热剌剌就走了,姑娘心里有挂记,也是难免的,索性依了她,一则全了她这份心肠,二则,别人看不出来,她这个贴身丫鬟还看不出来?姑娘分明是被那梁舍人迷住了,今日还不曾开过颜,出了这件事儿,刚好缓缓姑娘的愁思。于是也随着瑞应出门放起了风筝。
这两个把其他人都指使到院门外守着了,就在院儿借着股微风把风筝放了起来。可叹门外的人竟然一无所知,怪道人常说‘灯下黑’。
只有一个人看见了这风筝。
李家的三少爷李又宣自幼身体不好,常常卧床,吞咽苦汁儿,上课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李衡石因此子病弱,且又是小儿子,也并不常拘束他,李夫人恨他娘当年夺了老爷的宠,又让老爷冷落了自己的两个孩儿,结了个不死不休的局面。虽说他娘早逝去了,李夫人还念着当年的仇,也不爱看管他。如今,李又宣十五了,李夫人却也并不给他说亲,反借着他身子不好,把他拘在内院儿,竟是不让这孩子见人。
这日好风微晴,李又宣就走出房,在院子里略走了走,自己踢踢腿,抻抻腰,在床上躺久了,浑身关节都作痛。突然一只什么东西就在眼角飞起来了,李又宣转头一看,竟是一只丑的不能再丑的风筝,灰扑扑的不说,尾巴都炸开了,他暗笑了一会,什么人在这个时节放风筝,正准备走回去,又觉得不对,风筝必是在府里放起来的,府外放的这里如何看得见?于是,凝神看了一回,不觉心头大震,他认得这只风筝的,是大姐的宝贝,平时他要玩,大姐都舍不得,怎会被人放起来。当下就叫人去看看出了什么事,结果并没有一个人应话,小丫头都跑出去玩了,他摇摇头苦笑了一声,自己慢慢走出去看个究竟。
越走他越疑惑,风筝竟是从点春堂放出来的,自姐姐嫁后,这处园子就空了下来,如今院儿外都站着些仆妇,是不是姐姐回来了,李又宣突然升起这个想法。这个姐姐素来待人温和,家里这上上下下的都长了一双富贵眼,看着李夫人不喜欢他,明里暗里都踩着他,只有这个姐姐,虽说她在李夫人面前也不讨好儿,却从来不像二哥似的,受了气就来难为他,反倒是经常来安慰他,时不时的还给他带点吃食。李又宣当下就想冲过去,看究竟是不是大姐回来了。哪知道有人动得比他更快。
瑞庭在湖边玩耍,突见有人来说他姐姐摔了,正躺在李家大姑娘的院子里。当下就慌了神,要是沈九如知道是自己撺掇姐姐去湖边玩,姐姐还摔着了,非打断自己的腿不可。急急忙忙抓了个小丫头,命她带路,直向点春堂扑来。
进了门才看见他姐姐和个丫头瞪着天上,哪摔着了,不由得心下把那传话的人骂个千百遍,又暗暗庆幸姐姐没什么事儿。等着那风筝越飞越高,瑞应的心也越放越松,脸上也展开了笑容,可不知飞到哪里,就看见风筝顿了一下,原来左翅被打坏了,顺着风瑞应隐隐约约听见外头孩子们的笑闹声,又一下,右翅也被打了,不多时,好大的一只风筝就被打了个稀烂,晃晃悠悠地栽了下去。
招财见此景,脸都皱成了一坨,瑞应反而清明了,“罢了,天意如此,心意到就行了。”转过身去,恰好看见瑞庭直愣愣站在院门儿,笑着走上去,“傻了不成,走吧,钓鱼去!”姐弟两并肩往湖边走去。
李又宣躲在一处花阴后,看见走出来的两人,认出沈家的老二,晓得这姑娘就是姐姐常挂在嘴边的‘凤凰儿’了,今日这风筝该是她放的,见她这一番作为,像是思念长姊所为。李又宣点点头,想不到这沈家姑娘到是个有情义的,姐姐虽幼年坎坷,如今却也修得正果,又有金兰姐妹,不像自己老大的人,却一事无成,日日困在这咫尺之间,不得展胸中丘壑。
一时自伤身世,自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