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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七、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

  •   我几乎没有任何倦意地躺在床上,心里却第一次几乎无法控制地期冀着失忆前的那个自己。若真如此,想必也不会有这样深的羁绊与执念。如是我闻,在这段感情中,我最多不过是一个执拗的旁观者。

      若说记忆是思想与情感的载体,我便失去了一切。而这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悲哀的一件事。我把脸捂在被子里闷闷地笑,渐渐地泪流满面。

      早上是子若把我摇醒,我迷茫的想了一会儿,没想出究竟是何时入睡,但眼皮的确是沉重地抬不起来。铜镜昏黄的光泽里映出的是两颗红肿憔悴的眼睛,连忙用手捂住,将镜子放得远远的。

      真是……惨不忍睹。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淡定地洗漱梳妆,风卷残叶般地吃过早饭,像往常一样地去半竹园练剑。出门时被子若从后面叫住:“喂,你的短剑!”

      我下意识地去挠头发,手摸到脑袋上才发现刚绾好的头发无处下手,只能讪讪地把手收回来。朦朦胧胧地记起来昨天子房好像的确送了一把剑来着,嗯,的确送了一把短剑。但是我给放哪里了来着??我吃力地想了想,只记得我一直拿着那把剑,后来我放哪了?

      子若撂下饭碗起身白我一眼,然后从床边把剑掏出来扔给我,揶揄道:“好好拿着,可别弄丢了。”然后又飞快地朝我抛个媚眼,悠哉悠哉地继续回去吃饭。我心里明白她揶揄的是什么,于是恨恨地瞪她一眼,决定以后一定得找个机会整回来。

      一路上边走边来回看着这柄剑。虽然是木剑,但的确是很精细的。我把剑拔出来装模作样地挥了挥,又心疼得收回去,然后紧紧地抱在怀里,低下头情不自禁地笑——这可是他送我的第一件东西呢!

      心情也不由得好了许多,又蹦又跳地走到半竹园门前,觉得连这段路都短了许多。

      推开竹门,一瞬间的阳光洒满了整个眼帘。逆着光,似乎能看到一个青衣的身影倚在湖边的竹子上,悠悠地望着起伏不定的湖水。我不由得放慢了步子,笑着打招呼:“师兄,早。”

      子房微微抬头看看我,竟有几分惊愕。我怔了怔,忙一个疑问的眼神打过去。子房似乎是忍了忍,然后笑意越来越深,随即笑道:“咳咳,没什么。今天起的这么早,不多睡会儿?”

      多睡会儿?我忽的想到自己如金鱼一般的眼皮,什么都明白了。于是默默地低下头去研究脚底下的一颗石子。

      “咳,真没事。”子房走到我身边,语气忽然温柔下来:“下次别再闹脾气了,好么?”

      我心头一颤,竟有种受不住的感觉。但嘴边说的却是:“下次不要再让人用水泼我才好。”

      子房忽的轻轻一笑:“知道你没生气。”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反驳,闷闷地说:“我还是早点练剑吧,后天可就要举行试剑大会了。”然后我伸过手去,试图拿他身边的木剑。

      子房一把握住身边的长剑,似笑非笑:“不是说过了吗,用短剑。”

      “我又不会短剑上场去挨打的么?”我瞟都不瞟他,径直向他手中的剑下爪子。

      我努力伸着手去抓那柄剑,每次都只差一点点。我咬咬牙,刚想跳起身来左手去拿剑,子房却剑尖一挥,一招“却之不恭”刺了过来。我一霎那有点傻,剑直指过来的时候才下意识地避开剑锋,然后用右手把短剑拔出来挡住子房的剑势,信手竟又是一招“仁至义尽”反攻回去。子房似乎微微一笑,向左一闪,轻易地躲过了这一招。我换步转身,剑锋一顿,“止戈为武”顺势而出,一剑阻住子房的去路。

      子房用剑格住我的短剑,一脸打趣:“你这是不会短剑么?”

      我怔了怔。我的印象中,的确是从未接触过短剑的。可是反而感觉短剑比长剑更加得心应手得多。子房叹口气,静静解释:“你身法比你的反应灵敏得多了。对手一剑刺过来的时候,如果等你反应过来要用什么剑招,只怕早就晚了。短剑虽说短小,但比较有利于你身法的发挥。”

      “哦。”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表示自己实在不是很能接受这种说法。我想了想,然后指着自己质问他:“我反应有那么慢吗?!”

      子房瞥我一眼:“你说呢?”

      好像是有点……我抽了抽,想象这试剑那天大家都是清一色的长剑,而只有我一柄短剑的奇怪场面。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不由得觉得奇怪。我从未用过短剑,可这招数又怎能用得如此顺畅呢?

      我纠结地不停找答案,可是一无所得。子房又叹了口气,出乎意料地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

      我一下子被他这个动作震住了,浑身都僵硬地无法动弹。透过细碎的刘海,他如玉的面容忽然又变得很近很近,近到似乎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你啊……连自己以前一直都是用短剑都忘记了么?”

      是这样么?我下意识地抚摸着剑鞘上的花纹,隐约有几分熟识感扑面而来。指尖一颤,竟不知该做何反应。

      我低下头收起剑,惆怅地问:“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试剑大会很快就要开始了,现在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处?若早知道几天,还可以好好练练。现在……”

      现在,一切都晚了吧。

      “现在练也不晚啊。”子房对我一笑:“你的速度和力量都提升了不少,招数也基本熟练掌握了。只要上场之后别受制于人,还是很有希望的。”

      受制于人?我咬着唇看他,一脸茫然:什么叫受制于人?难道就是说要主动出击?可是这样有用么?

      我感觉脑子里又打了结,怎么都想不出个所以然。子房叹息着说:“你总是纠结这些无所谓的问题。你练剑术又仅仅是为了这么一次试剑大会的比试。”

      我其实并不觉得仅仅是为了一场比试才练习剑术,而我眨巴着眼睛问他:“那是为了什么?”

      子房闲闲地指点我:“出师时若想离开小圣贤庄,必须要经过掌门的许可。而掌门自然会考教你的剑术修为。”

      “可是那岂不也是比试?有什么不同?”我奇怪地问。

      子房微微一默:“……你今天还练不练剑?!”

      难得子房也无话可说。我心里暗暗地笑了笑,转身去练剑。招数都要规规矩矩,一板一眼,心思却是飘啊飘,轻得像云一样。

      他在做什么呢?他今天没有跟师叔下棋呢……

      他在笑吗?

      他笑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我……还在子楚?

      我一面想着,忽然便不由自主地笑起来。阳光如沙,柔软地、灿烂地洒下来,一点一点沁入心里,心顿时也像阳光一样温暖明媚。这样的生活,原来也不错呢。

      纵使不能与他相知相爱,纵使不能与他并肩携手,纵使是咫尺天涯……毕竟,我现在还可以陪在他的身边。

      可以因为他而开心,可以因为他而难过……这本身就是一种幸福。若有一天,我们彼此间的距离也将远得无法触及,我又该如何承受呢?只怕是承受不过的吧。这样的事,想都不敢想呢。

      毕竟心里,还是有些惆怅的。我不知自己的来处,也不知自己的归途,其间的那些迷失让人无处可逃。

      手中的剑忽然被格住。我一惊,竟不由自主地松手,短剑应声而落。地上依稀是柔软的芳草,子房淡淡地站在我的面前,唇边是若有若无的笑。我顿时有几分心虚的慌乱,像所有女子一样忐忑地担心着自己的心事会不会被看破。

      他只是浅浅地笑着,什么都没说,低身捡起地上的剑。我怔怔地接过他手里的剑,茫然地望着他。

      “怎么这么恍惚……?”他微微皱眉,眼中有几分担忧:“是不是受了风寒?”

      我干笑着打哈哈:“……怎么可能啊,不就是浇了盆水嘛。哈哈,没关系的。”

      子房颇无语地看看我。我的心绪被他看得无处可藏了,只能低头看着脚边的草,装作毫不在意。浇了一盆水,外加穿着一身湿衣服到处逛了半晚上,不受风寒简直是没天理。

      “头晕吗?”忽然听到他这么问,语气似乎有点闷。

      他在关心我?我一时间有点懵,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心里好像有点乱了……真的乱了。

      突然便情不自禁地打个寒颤。然后低头玩着手里的剑,磕磕绊绊地说:“……还、还好吧。”

      “不要练了……”他叹息着说:“不要打扰师叔了。走吧,我带你去找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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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终究没能参加试剑大会。

      五天后。

      我半倚着床,被子随意地搭在腿上,空洞呆滞地望着窗外。眼前的光影似乎都不由自主地变得模糊,脑海中的疲惫弥漫上来,一层又一层地覆盖了整个视野。我忽然闭上眼睛别过头去,喊道:“别说了!我不喝,就是不喝!”

      “子喻,你不喝药怎么能行呢?”子若在一旁满脸焦急:“听话,喝了药,病才能好的啊。”

      我闭上眼睛,咬唇:“有什么用呢?能有什么用呢?!子若,你告诉我,这真的仅仅是一句风寒能抹杀的么?”

      那些努力,原来竟都抵不过一句风寒!我心里酸涩,依稀有泪从心底缓缓溢出。我闭上眼睛用力忍着,终究是忍不住。子若的手覆在我的手上,轻轻握住,却是什么都没说。

      我颤了颤,睁开眼睛望着她,轻轻问道:“子若……当真是风寒么?”子若微微有些讶异,我低下眼:“若真是风寒,我怎么会忽然晕倒?我的体质想必还不至于这样差。”

      子若沉默了一瞬,忽然笑道:“都过去了,不要多想,先把身子养好再说吧。”她转身端过药碗,皱眉道:“都凉了,我去给你换碗新的来。”然后起身便向外走去。

      我坐起来,一把拉住她的袖子。她微微诧异地转身望着我,我咬了咬唇,低声问:“子房他……还好么?”

      子若一怔,微笑着对我点点头。我静静地松开她的衣袖,重又躺回床上。

      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呢……我闭上眼睛沉默地想着,唇边不自觉地扯开一抹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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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子房带我从半竹园离开,我却忽然在途中晕倒。直至现在我都无法明晰地想起当时的感受,如同我的过去一样朦朦胧胧地无法记清。醒来时依然是在半竹园,荀子师叔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只对着一旁的颜路师兄说了一句:“不要让子喻去参加那什么试剑了。”

      之后就是大片大片的茫然和迷乱。依稀记得是子若把我搀回静言屋舍,我安静地随着她的步子走回去,只问了一句:“我怎么了?”

      子若扯着嘴角笑:“一点点风寒而已,没事的。”

      我安静地望着她,继续问道:“你以前受风寒也会晕倒吗?”

      “颜路师兄是这么说的……”子若强笑着安慰我:“子喻,你有点发烧,睡一会儿吧,不要多想了。”

      这一烧就是两天。其间我一直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却睡不着。脑海中似乎还是清醒着的,近似于陷入无际的假寐一般。有时依稀能听到门外的吵闹,心里迷迷茫茫地想着各种的口诛笔伐必定又是少不了的吧。

      有时也会想起子房,子若,子楚……还有梦中那个神秘的不知名的女子。感觉时光都恍惚了,这一切对我而言,又是今夕何夕?而我所付出的,哪里有什么价值呢?如果这一切都像这样恍惚迷离的梦境一样的话……

      睡梦中是时光过得稀奇古怪,而我竟还能清楚地知道又过了几天。半梦半醒之间,一只凉凉的手静静地勾住我的手指,轻轻地握着。我无力去睁开眼睛,只是任由那只手这样地握住我。脑海中缓缓勾勒出幻影。我想着,或许是子若。

      只是那手指凉得如同入秋的寒叶,轻柔地瑟瑟发抖。

      似乎又是很久。耳边响起一个清清朗朗的声音,叹息着说:“好好养病。”我手指不由自主地一颤,那只手却是抽身而出,袖口隐约拂起的风刮过我的脸颊。

      竟然是他!竟然是他……

      醒来时光线阴暗憔悴地仿佛仍在梦中。远处熙熙攘攘的声音渐渐传来,渐行渐近。我心里知道那是试剑归来的弟子们,知道那里有着胜利者的荣耀以及对失败者的激励。门被推开的刹那有着“吱呀”一声仿若痛楚的轻吟,转眼间又是无数刺破黑暗的光芒一闪而至,笑语晏晏,满目光华。

      可是这些,都已经与我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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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顺从地喝完整碗又黑又浑的汤药,然后转过脸,静静地望着面前空空荡荡的墙壁。舌尖依然满是苦涩,一如苦涩满满的心情。

      依稀能听到子若的叹息,然后便是脚步声静静响起,犹如幻觉。他们的确用不着再关心什么,我沉默着不由自主扯开一个笑:让我这般自生自灭,也是不错的吧。我一动不动,而时间仍然是跳跃的沙,在悄悄中转瞬即逝。身后的声音入得了耳朵,却入不了脑海,只能零零碎碎地感觉到轻轻的谈话声,继而脚步响起转为洗漱,然后烛光一闪,整个房间便陷入沉寂的黑暗。

      眼泪便轻轻悄悄地流了满脸,竟不知到底躺了多久。我抬身起来,身后披着凌乱的长发,柔软的月色透过窗纸洒进来,静静地流淌在衣襟上,触手可及。我想我的脸色神情必然像这月色一样苍白了,夜凉如水,轻盈得连呼吸都不可抵挡。

      我坐在床上,心里不可抑止地向往着那一抹月色。沉静如它,必能沉静地陪伴着我,无声而温暖。旁边子若和子舒都已经睡熟了,我索性翻身下床,随手取了一件衣服裹在身上,顾不得披头散发,走出房门。

      房外一片寂静,烛光也匿了踪影,只有月光无拘无束地挥洒下来。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然后看着掌心中流淌的光影,淡淡地有一种苦涩的欣悦。或许能忘了一切吧!在这月光中,那些失落与无奈都能像黑暗一样只成为陪衬。

      掌心忽然被一双修长的手覆住。我不由自主地一颤,静静地望着那双洁白如玉的手,渐渐地觉着有几分眼熟。我忽然就觉得不该再想下去,但眼前的这双手,的确如那双执子把我杀得一塌糊涂的手殊无二致。

      也该是在睡梦中握住我的那双手吗?

      我又是一颤,掌心密密麻麻的温暖无声地覆过来,夜风中还是一如既往的轻悄。我低下头,强抑着心头就要喷薄而出的情感,一再地提醒自己不可以继续想下去!不可以啊!

      入魔已深,本就不该继续走下去。更何况,我早就知道他不属于我。既有子楚的存在,那我所思所想的一切,都变得不伦不类可笑至极。这种时候,更应该抽身而出的才对。可是……

      他的呼唤似乎从月色的深处渐渐响起,轻柔地像是一片羽毛静静划过。

      “喻儿。”

      掌心的颤抖被他轻轻握住,我僵硬地抬起头,望着他逆着月光的眉眼。那眉眼仍是我喜欢的温柔沉静。我沉默地望着他,心间翻滚着的情绪恨不得能够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哗啦啦地倒出来。可是我不能。

      我怎能告诉他我的努力我的委屈?我怎能告诉他我的自责我的挣扎?我怎能告诉他我很在意子楚,我怎能告诉他我不得不爱他却不得不逼迫自己忘记他?!

      这一切太过于凄楚而无奈,从来都只该由我一人承受。我握住他的手,身子一点一点地坠下去,直至双腿软弱无力地蹲下。我睁着眼睛,看见大朵大朵的泪水夺眶而出,重重地砸在泥土里。发梢垂在地上,依稀与月色中靛青的草色融为一体。子房陪我蹲下,也是沉默无言,掌心的温暖却是未曾放开。

      他静静地陪着我,自然得似乎这种事是天经地义一般。我哭了许久,终于擦擦眼睛抽抽鼻子问他:“深更半夜,你在外面做什么?”

      “那你呢?”他松开手笑着反问:“你在外面做什么呢?”

      “我在看月亮!”我坚定地望着他,实话实说。子房低头一笑,伸出手来,手中是那柄短剑。我一瞬间有些失神,子房笑着把剑放在我的手心,脸上有着若有若无的怅惘,在月色下看的格外分明:“你的剑,落在我那里了。”

      我紧紧攥着剑,深吸一口气,抬眉望着他说道:“你可以陪我……比一场么?”

      我想与他比一场,起码,用来证明这半月来自己并不像人云亦云的那样懒散无为。纵使是输了,起码我还有底气可以勇敢地面对那些传言。子房只是望着我,眼眸中的光彩变幻不定,隐约地深邃如海,怎么都看不透了。

      “好。”他的唇角勾出一个轻柔的弧度:“那就请师妹手下留情了。”

      依稀是纷乱的剑影,把月光剪成一片一片,零乱地落在草地上。我占了先机,乍一出手便是连绵不绝的进攻招数。短剑胜在轻巧敏捷,出招也颇为迅速。而这一出手,却是我这几天躺在床上脑海中不停演练许多遍的招数。

      总该想到,无论对手是谁,我总该有此一战。否则,根本不足以堵塞众人之口。我原本不想去在乎太多,可这一次,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一个证明与承认。或许是压抑得太久,或许是不想让辛劳功亏一篑,或许……他也会为此而欣慰的吧。

      急于进攻便是破绽百出。我狂风骤雨般地舞完了一轮剑招,胸口渐渐地闷了起来。我提一口气,不依不挠地使出第二轮招数。渐渐地越来越疲惫,漫天剑影中,只晓得机械地使出下一招、下一招……

      我咬了咬唇,努力让脑海变得清晰一些。早该想到这样的打法会消耗掉大量的体力,或许其他弟子会在攻势下招架不住,但是我的对手却是张子房。可是如若不用这般打法,一上来便会受制于人,毫无还手之力。出剑的速度只是越来越慢。一个回身的工夫,一道剑影突然刺来,手腕一疼,短剑脱手而出。

      我扶住一棵树用力地喘息,长发飘散开来,随着呼吸在夜色中拂动。子房收了剑,悠然地立着,轻轻地叹一口气。

      “何以至于如此拼命?”

      我无法回答,只是喘息着摇头。满头青丝披散下来,衬在素白的衣上,脸颊却是火辣辣的烫。手腕处已经红了一片,我悄无声息地咧开一个笑,抬起头来指着自己说:“你看我这一身,像不像传说中的白衣女鬼?!”

      子房颇无语地看看我,问道:“有武艺这么差劲的女鬼么?小心被真的女鬼吓到。”

      我揉着手腕不去理他,他走过来,微微一笑:“还在计较吗?”他自顾自地在草地上坐下来,望着我,眼中仿佛有温柔的笑意:“现在可明白了?你也没有自己想的那样差。”

      我低着头不看他,闷闷地问:“可是也没有很好啊……我一直都很笨的不是么?”

      他忽然轻笑一声,伸手捞了一把垂下来的长发。我微微一怔,顺着月光看去,那只修长如玉的手拈着乌黑的发,如若玉石一般完美无缺。他的手指、他的脸颊、他的笑容忽然间都在月光下变得莹润而温和,夜风中轻悄地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我一下子僵在原地,竟不敢动弹半分,只愣神地望着他手里自己的头发。他也含笑看看手中乌黑的发,抬首望住我,声音极轻如羽毛滑过:

      “我的师妹,怎么可能会笨呢?”

      我不由自主地一颤,脸颊竟火辣辣地烧起来。只感觉到他的手指轻轻柔柔地玩弄着几绺头发,每一根发梢牵动的竟是心弦。月光安然地洒下来,夜风徐徐,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这天地间一下子轻盈明媚起来,安静地连时光都可以忽略不计。

      子房忽的一笑:“三十一招。”他的声音愈发的轻,或许是这样的夜色,让人无法高声打搅。我心里想着,这声音真是好听。然后茫茫然地望向他。

      他叹了口气,伸手揉乱我的长发。有发梢凌乱地划过眼前,零零碎碎地扫过眼睛,于是下意识地摇头甩开他的魔爪。他悠闲地收回手来,斜倚着树,眉间唇角微微含着笑意:“很出乎意料。原以为你抵挡不过三十招的。”

      我咬了咬牙,心想你怎能这么小看我。尽管如此到底还是心虚,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三十招和三十一招哪有什么不同呢?”

      我等了等,身后没有声音,就忍不住向后瞥了一眼,隐约看见子房在无声地笑,竟是被他望住了,四目相对。我心里一慌,重又转身望他,一脸不满。子房轻叹着摇摇头,笑道:“该回去了,小心明天早上又要迟到。”

      怎么会迟到!我才没睡过头迟到过呢!我心里赌气地想,忽的又想起那一早迟到的事,不由得气馁了许多。于是向他挥手告别,向屋里走去。走到门前,忍不住转身看见他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眨眨眼睛问道:“师兄,你不回去休息吗?”

      子房“嗯”了一声算是回答,眼眸淡淡,却道:“我等你进去。”我想了想,半信半疑地推门进屋,回身关门的一瞬,透过门缝看见那道颀长的身影静静地伫立着,心里竟又是一颤。只是门已经合上,那道身影便怎么都看不到了。我倚着房门瘫坐下来,额间竟满是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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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又是如流水一般的过去。关于试剑大会的风波也渐渐的平息下来,日子又恢复到半个月前那般的在书卷棋盘短剑间到处转的状态。有时从满眼的黑黑白白中抬眼起来,不由得感慨其实练剑的那段日子也挺悠闲,虽说累是累了点,起码可以日日睡到自然醒。

      我把这一想法向子房一说,子房淡淡地瞥我一眼:“也就是说你还想天天练剑么?要不咱们试试也可以,反正你现在的剑术还不能算得上顶尖。”

      我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忙打着哈哈搪塞过去:“还是算了,算了……师兄你看这一局怎么解?”

      “……自己动脑筋想。”子房怔了怔回我一句,听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感觉。我歪头想了想,忽然想起这次是在对弈而不是在解棋局,心里很是想把肠子都悔青了。

      子房敲下一枚白子,望着棋盘,忽而摇头叹道:“果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他在骂我?我也敲下一枚黑子,面不改色地盯着棋盘:“师兄说我是女子还是小人?”

      子房挑眉看看我,悠悠道:“你说呢?”

      我恨的咬牙切齿,脸面上也装着沉静如水,道:“只怕是兼而有之。”

      子房绽开一个笑,隐隐有发丝拂落,竟很有些倾国倾城的味道。他一笑过后,却是装模作样地行了一礼,俯手倾身道:“是,子房受教了。”

      我脑袋打了个结,绕了一个大圈子后,才发现自己把自己给损了。我心里第(我都数不清是第几)次告诫自己:不能跟张子房斗嘴皮子上的功夫!还是安心看棋盘!看棋盘!!

      我已经低下头好久了,这才想起来这局棋还没有下完,忙安下心来去琢磨。忽然一惊,忍不住“咦”了一声。怎么回事?这才多久,居然黑子就被杀得满盘狼藉。子房依然在悠闲地用手指敲着棋子,那一点白子在他的指间,几乎便与白玉般的手指混为一体,明晃晃地照眼。

      子房把指尖的棋子扔回棋盒,棋子滴溜溜地发出“叮”的一声响,跟盒中的棋子碰撞在一起。他抬眉扫了我一眼,静静地道:“喻儿,专心些,不许走神。”

      我愣了愣,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叫我?”喻儿???我心里忽然一跳,觉得这样的称呼有些太过亲昵,竟有些不适应。子房倒是不在意,微微笑了笑:“又不是没叫过。”

      我一时没想到他何时这样叫过,微微有些呆住。子房却说道:“你总是满盘杀局,看似气势汹汹,但破绽着实也太多了些。连几步防守的棋都没有,一盘杀到底……”他笑着摇头叹气,一脸无奈:“兵书也读了不少,怎么连这些迂回防守以退为进的道理都不懂?”

      他又叹道:“你平日也不像愣头青那样没头没脑地乱打乱撞,乱七八糟的事情也琢磨了不少,怎么到了棋盘上都是一团糟?”

      是怎么回事呢?我咬着唇不解地望他,心思却是想着试剑大会结束后的这些日子。

      这些日子闲了许多,自那晚之后,对于练剑倒是没有以前那样心虚自卑的感觉。关于我不参加试剑大会的闲言碎语在重返击剑课的那天消失不见,我五招把对面那个儒家弟子的长剑击飞。剑影凌厉,心里恍惚过的竟然是子房那夜的第三十一招,也是这样直直地把我的剑击飞出去。

      于是剩下的时间除了温习功课便是读书对弈。兵家的典籍于我实在是八字不合,读了许多仍是一头雾水,心里想着那些战场上的策略有什么用处呢?我又不是能指令千军万马攻城掠地的大将,而且终我一生想必也没有这等机会。烦闷的时候倒是翻了翻百家言论,墨经里的各种原理各式机关也都看得头大,只有兼爱非攻的主旨或许还算得上令人刮目相看。那日我与子房弈棋时忽然想起,便随口问道:“师兄,诸子百家里的墨家,你怎么看呢?”

      子房拈子的手一顿,笑容淡了几分:“你指的是什么?”

      “兼爱非攻。”

      子房眼眸中闪过一丝不可捉摸的神色,他低下头,那种神采顿时就看不到了。我等了一会,才听他低低的说:“你说,我们是执棋的人,还是棋子呢?”

      我一下子怔住,竟猜不透他话里的意思,隐隐地却觉得有些难过的情绪。子房望了望手中的子,唇边的笑竟似满是苦涩。他静静地望着我,说:

      “命运只是一个局,无可回避。我们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在这乱世沉浮着,保护自己,保护自己所在意的人。但是世上不可能会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往往阴差阳错地伤及毫不相干的事情。

      “更何况在这种乱世,本就没有什么正恶之分。”

      我没听懂,托着腮怔怔地答他:“怎么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呢?我只是觉得世上应该有这样的一片地方,没有那些勾心斗角,只是正义和光明罢了。”

      “正义和光明?”他笑着反问我:“若没有邪恶和黑暗,又怎么会有正义光明?”他手中的棋子落下,忽然望住我,眼神忽然锐利如刀一般地刺来。我一惊,他却收手淡淡道:“不过,我倒是知道墨家传说中有一个地方,或许如你所想。”

      我满心疑问,他却没理我,闲闲的说:“据说墨家在深山之中建立了一座机关城,被称为乱世中唯一的乐土。不过四周遍布墨家的精密机关术,你这身手去闯的话,实在让人不放心。”

      “我天天都在小圣贤庄里,连桑海城都没去过几次,怎么会到深山里闯什么机关……”我郁闷地嘟哝,这事也便不了了之。后来几次隐约觉得子房似乎对道家老庄的言论很是推崇,想了想便去借了一本《道德经》来看,却也是不甚理解。常常有不懂的句子就拿去对着子房旁敲侧击地问,后来子房一脸苦笑地说:我知道你在读《老子》,你没必要绕这么大圈子吧……

      我第一意识就觉得他好像是被我问得有点烦了,然后又在腹诽:要不是你常看这本书,我干嘛要费这些工夫!不过从那以后,下棋间隙他倒也常常与我一同讨论几句,怎奈我的水平实在太浅,又经常钻牛角尖,虽说是“讨论”,却完全是一边倒的局势,我根本插不上几句有意义的话。

      等到深秋的叶子飒飒地落下来,原本就清凉的凉亭因寒风而凛冽的时候,一部《道德经》终于被我读完。虽说不能算作读透,但在子房的帮助下,也算得上明白了不少道理。我倚着亭子,悠悠地看着那些被狂风撕扯着的落叶。一时间又想起了子房的那句轻轻的话“你说,我们是执棋的人,还是棋子呢?”

      我看着那些被风扫荡的落叶,忽然间便好似明白了他的意思。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七、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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