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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八、秦楼凤吹,楚馆云约 ...

  •   我心里明白老子所说的“道法自然”“无为而治”的思想,很多事情的确都该释怀一些。可是心里无论如何都是放不下的。就像每一片叶子最终都会被狂风吹走,但他们却都依然坚定地生长着。

      我悠悠地叹气。这命运的棋局上执棋的是我们自己,却又由不得我们。我抬眼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想着如他这样的人,难道也会向命运屈服么?他察觉到我的目光,一时好笑:“好好检讨检讨自己的棋艺吧,怎么盯着我发起呆来了?嗯?”

      我把心里想的向他说了一遍,他微微一怔,然后展开一个苦笑,低头收拾着枰盘上的棋子。我一时觉得自己有些失言,也讷讷地笑,心里想真的没人能够掌控自己的命运吗?

      他沉默了许久,忽然摇头笑道:“如果我真像你说的那样厉害,那子楚又怎么会离开呢?”他又抬头盯住我,笑容完美得没有一点瑕疵:“……那你又怎么会失忆呢?”

      失忆?我心里一颤,觉得满心都是苦的,也觉得他的那些话、那些笑仿佛也都是又苦又涩。原来真的这样呢……我托着脑袋,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沙哑的嗓音传来:“喻儿,你就这么放不开……”

      “没有,”我对他笑笑,心情却是满满的沉重,索性趴在案上,瞅着近在眼前的枰纹:“只是觉得,我连过去都不能拥有,又怎么有资格去奢望未来呢?”

      子房摇头:“过去是一回事,未来是另一回事。”他想了想,又问:“喻儿,你最讨厌什么?”

      我心里有些奇怪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疑惑得瞅他一眼,却不知道要怎样回答。我有什么讨厌的东西呢?同门师兄妹的鄙夷?失忆??这些好像都算不上“最”,连讨厌都仅仅是沾边而已。其实说起来,没有什么真正讨厌的东西呢……

      我所在乎的只有这一人,而我心里始终是明白的——这个人不属于我,我可以陪他下棋陪他读书陪他练剑陪他聊天,却永远都不可能同他在一起。可是我不得不尊重着他的爱,轻颦浅笑中时常提起的那个名字时,心不是不痛的。而除此以外,好像没有什么能够称得上“讨厌”。

      我想了想,望住他,一字一字地答:“……我讨厌别人喜欢我。”

      这个答案似乎有些出乎意料,子房怔了怔,微微的有些惊讶。我笑着看看他,再把视线漫无边际地移到亭外只剩了几片叶子的老树上,心里想着他这样的神情可真是少见。只是这样说出来,心里的那丝痛竟蔓延得更深,几乎连呼吸都带着沉闷的痛楚。

      子房的神色又平静下来,淡淡地问:“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他便一直那样安然地望着我。渐渐地,那淡然如水的目光竟带上了压迫般的力量,可他什么都没做,就那样看似漫不经心地盯着我。我心里想,他这次竟是认真的么?

      忽然间便觉得好笑。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的答案,子房居然会如此地去追寻。其实答案显而易见。我所喜欢的人并不喜欢我,那么对于我来说,多余的喜欢都只是苦恼和羁绊罢了。我低头微笑,然后在袖子里狠狠掐自己一把。

      我抬起头来,眨眨眼睛轻松地说:“你看子若被人追得那么苦恼还不明白吗?这种事只会给自己添麻烦就是了。我自己过得好好的,还不想让别人来打扰这种生活。而且那些流言蜚语什么的实在是太讨厌,我本来形象就不怎么样,倒还不愿意这样落人口实。”

      “而且这些事情处理起来很麻烦不是么?接受拒绝都不怎么行得通,本来就没有一种完美的方法……”我叹口气,故作无奈地说:“所以我实在很讨厌这种事情啊!”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心里想着,应该能糊弄过去吧?

      子房看看我,眼眸中忽然点染上丝丝如星辰般璀璨的笑意,笑叹道:“你这孩子啊……”

      我惊奇地望他,问:“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子房站起身,唇角眉间的笑愈发明显,点头道:“只是觉得你现在的生活的确不错。”

      是不错么?我咧咧嘴角干笑几声,不去理他,倚着栏杆自顾自地扭手指。子房问道:“我要去趟桑海,你来不来?”

      我一听,下意识地喊:“那你可不许再用酒灌我,然后灌醉了用水浇!”

      子房抽着嘴角瞅我一眼,对我安给他这个莫名其妙的罪名表示无奈,然后挑眉说道:“……这次绝对不让你喝酒。”

      于是我忙从榻上跳下来,顺手把皱了的衣裙扯平。子房的眼光却是向上一飘,然后向我示意:“头发。”

      我一时摸不着头脑,迷茫地望着他问:“什么?”

      “头发上沾了一片叶子。”

      我撇撇嘴:“你直接帮我拿下来就行了嘛。”

      他依稀有几分尴尬,却是没动。我的大脑忽然间转过弯来,才觉得似乎有些太过“无礼”,忙歉意地一笑,然后低下头用手胡乱扑腾一番,果真有一片叶子晃晃悠悠地飘下来,随即还有几绺发丝荡在眼前。我得意地抬起头,却看见子房站在前面,满眼笑意地打量我。

      我微微一怔,脑海中忽然有霹雳划过:完了!我的形象!不禁打个冷颤,脸上开始烧起来,羞愧得难以自已。子房轻咳一声,转身道:“走了。”

      他背过身去,我便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想他是笑着的,笑意从眉梢一直蔓延到眼底,重重叠叠。我们还是一样的穿过小圣贤庄里重重叠叠的楼台,穿过曲折狭窄的桑海小径。脚底是柔软的落叶,踩上去便是“咯吱咯吱”的响。秋日的天空澄澈得仿佛能滴下大片大片的蓝,偶尔有风拂过干净而苍凉的树梢,卷起大片大片的枯叶飞向遥不可及的远处。心中说不清是安静还是失落,只是偶尔看到前面那个潇洒的身影,便会不由自主地想:那或许是我的归宿?

      然而只是或许……这或许中有几分算得上把握?可说,不可说。不说为好。因为那个答案只怕是无可承受的。

      桑海倒仍旧是十分热闹,竟不似深秋的萧条肃杀。只是刚进城门,裙角便被扯住。我微微一怔,低头看去,竟是位小妹妹,八九岁的样子,衣着间像是穷人家的女儿。她只是用小手拽住我的裙角,水汪汪的眼睛望住我,过了一会儿才怯生生地开口:“姐姐,买束花吧。这可是入冬前最后一批花儿了……”

      我心里不由自主地一抽,心里想着果真是穷人家的孩子,便生出几分怜悯。再看看她手中篮子里的各色秋菊开得确是娇艳,便掏出钱来买了一把捧在手上。子房回头瞟我一眼,我笑着对他扬扬手中的花,却也没说什么。我跟上前去,瞅着花笑道:“这菊花开得可真好看呢。”

      子房望望我,想了想问道:“你喜欢?”

      “还好吧……”我用手指扭着衣带:“也不是很喜欢……但是在深秋里看见这么一束花还是很开心的。”

      “哦,这样啊……”他低下头,眉目间依稀有沉思的神情。我好奇地凑上去,他却淡淡道:“等到隆冬,我带你去看红梅。”

      “可是那还要好久呢……”我皱皱眉表示不满,眼角一瞥却看到一幢楼房,华纹彩饰,雕梁画栋,竟与别出不同,不禁“咦”了一声,问道:“那个是什么?”

      “有间客栈。”子房扫了一眼,面不改色:“算是桑海最大的客栈了。”

      我惊奇地眨眼,笑道:“还真看不出来,原来丁掌柜这么有钱。”

      子房笑了笑,却是没有说话。我凑过去问道:“你不开心?”

      “没事。”

      那就真的是不开心了。我眨眨眼睛继续问:“你怎么了?”

      “我都说了没事。”

      “可是你明明就是不开心嘛!”

      ……

      子房忽然顿住脚步,叹息道:“算了,我们回去。”

      我一愣,竟有些茫然失措,猜不透他的用意,诧异道:“怎么?”

      “不去了。”他闭上眼睛,以手扶额,眉目间竟满是痛苦:“不想去了。”

      我只是越发的惊奇起来,感觉他心里确实是沉重得很。只是他淡漠的神情太过熟识,我竟然始终都未曾发觉。我心中一凉,忽然想到:莫非他一直都是这样把情绪埋在心底的么?这个样子,岂不是很累?

      子房转身向后走去,我顿住步子,怔怔地看他的背影。落叶在他身侧被刮向遥不可及的远方,渐渐地在风中凋零破碎。那颀长的身姿在深秋的落日影中,沾染上的是磅礴绚丽的金屑,透露的却是点点萧瑟。

      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第一次觉得语言也变得如此苍白无力。不为别的,只因为我不曾真正地深入了解过他。我不知他为何心乱为何悲伤,甚至不知他心中所想的一切……我竟如此的期盼着了解他的心绪,哪怕不能帮他分担,却也希望能够站在他的身侧,默默地陪伴着也好。

      偏偏他的心思藏的如此深重,藏在了我看不到的那个地方。而我站在围墙之外,无计可施。

      子房忽然停住,望着天边欲颓的夕阳。我一时间竟不知是不是该追过去,却只能站在原地,一步都迈不出去。子房望望我,忽然垂眸道:“那年的这个时候,已经开始下雪了。”

      他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哀伤,深若寒潭。我刚想开口,他却道:“喻儿,不要以为足够繁华便是盛世。”

      “有的时候,倾颓就是从繁华中开始的。”

      我哑口无言,安静地走到他的面前望住他,却不知他想说的是什么。我并不以为桑海,抑或大秦足够太平。六国残余势力尚在,连秦王都为此头疼万分。更何况自战国以来,战乱虽止,却仍旧是苛政横行,民不聊生。桑海表面一派祥和,其中又有多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谁知道呢?

      未等我想完,子房却自嘲地笑笑:“这么说来,小圣贤庄也是岌岌可危呢。”

      我一惊,刚想说几句劝慰的话。他却低头望住我,眼眸亮如明星,只是带了数不清的悲哀:“喻儿,你知道么。那年我还小,就不得不承受这一切。那时候,到处都是白茫茫的雪,哪里有这么美的夕阳。”

      傍晚的风寂静得令人慌乱。我常常在想那些叶子,是不是也被这风声挟持着走向破碎。我默默地跟着子房在桑海的郊外漫无边际地走。有一瞬间我甚至不知这一走是否还有终点,而我是否就只能一直这样跟在后面,永远赶不上咫尺间的那几步距离。

      依稀有熟悉的浪花声传来。前面竟然是海,是如我如他一般茫然着的无际的海——尽管在夕阳的余晖下,那海浪泛起的金光如同神祗。

      子房沉默地在沙滩上坐下来,低下头沉思。我眼中似乎模糊了他的眉眼,只是沉重的压抑毫不留情地撞上来,撞得心头发闷。我在他身边坐下来,竟不知该说什么。或者原本就不必说什么,只是这样陪伴着,对我对他都是很好。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在日光渐渐暗下来的阴影中,子房忽然抬起头,叹息中竟满是无奈与沉重:“喻儿……”

      我怔了怔,下意识扯出一个笑,问道:“怎么了?”

      “大秦……”他重又低下头想了想,有些犹疑:“你说,大秦统一六国,究竟算得上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若说是坏事,但的确避免了许多战乱之祸,百姓也可以安定下来;若说是好事……”他笑笑:“秦王可真的算不上什么明君。

      “而且,对于以前的国家,未免不是一种背叛。”

      我似懂非懂地问:“为什么要去想这些?”

      子房诧异地扫我一眼,忽的笑道:“你果然还是……”他眼眸似乎温柔下来,继续道:“目光还是要长远一些的,知道么?怪不得每次下棋都不留后路输得一塌糊涂。”

      我默然地点点头,表示理解。

      子房长出了一口气,说道:“你知道么?不论如何,有些路是必须要走下去的。甚至不得不去走。”

      我想了想,对他道:“我相信你。”

      “嗯。”他淡淡点头对我一笑。我想了想,还是笑道:“那你就开心一点嘛,好不好?”

      他微微一笑,答道:“我会努力调节的。放心。”

      我用力点点头,眨眨眼睛道:“你饿不饿?”

      “什么?”

      我一脸无辜地望他:“我饿了……我要吃东西。”

      子房古怪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有点心虚起来。其实我也并不算得上很饿,只是想着去吃点东西或许可以缓解一下这种沉闷的气氛。装无辜这等事……我暗自掐了自己一把,装作一脸坦然地回望过去。他终于站起身来,随手把衣服上的细沙拂去,抬头问我:“那你想回去吃还是……”他遥遥一指:“去有间客栈?”

      我想着子房对有间客栈的态度实在是有点奇怪,忙说:“回去!我想回去!”

      子房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又没说,只是挑了挑眉向回走,依稀竟是回小圣贤庄的路径。我没想到他回应地如此爽快,脑袋瞬间打了个结,又忙忙地追上去。深秋的夜还是有几分寒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我想,下次出来一定记着多披件衣服。

      他忽然一顿,回头望着我,眼眸中似乎有一贯的戏谑笑意。我一怔,却听他道:“孩子,学着照顾自己。”

      “我又没有比你小很多,为什么叫我孩子!”我气鼓鼓地瞪着他,然后指着自己反问:“还有,我怎么不会照顾自己了?是会惹祸还是受人欺负?”

      子房一下子笑起来:“惹祸倒还没有,受欺负好像有点……”他无奈地摇摇头,笑意渐渐从眼底透出来:“咳咳……怎么忽然又这么小孩子脾气了?”

      我有点心虚地扭着衣角,然后不满地小声嘟哝:“只要你不欺负我,还有别人欺负我吗?”我抬起眼来偷偷看他,便觉得他的心情似乎不像刚刚那样沉闷了。我低着头琢磨,心想他眼中的笑意是真实的,还是仅仅把难过压在了心底?这个谜题的难度简直是超出了我的智力范围,我叹了口气,心想子房为什么每次都能猜中我所想的呢?

      “你又想多了,我只不过想说要好好保护自己而已。”他很适时地开口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一时没转过弯,下意识地笑道:“我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常常挨打了啊,你看,”我指指腰间的短剑:“我带着短剑护身呢。”

      他朝我一笑:“你以为剑能决定一切吗?”

      我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于是忙闭上嘴专心走路。踩着一地的落叶,两侧的岩石被夜色渲染得如同泼墨般厚重,衬着苍白的月牙儿很有种寂寥的感觉。我忽的想起子房在海边说的那番话,感觉眼前仍是一片迷雾,什么都看不清。可是有一点还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子房的心结一直都无法打开。

      我心里有些宽慰地想,这个心结竟是与子楚无关的。可是同样,我也是什么都不知情。或者说与子楚还能有一点失忆前的交情,在这件事里恐怕跟我彻彻底底地扯不上关系。秦王统一六国,算起来子房那时应该正是童年不假。我脑海中忽然一闪,心道:莫非子房是六国后裔?

      这种感觉来得十分强烈。我心寒了寒,一下子就有些想通子房那几句话的意思。若他真是六国后裔,在大秦的统治下未免耻辱。可是若想复国,难免又是天下大乱兵戎四起,最终受苦的仍是黎民百姓。

      我望着他默默地想,不过是随遇而安,你不是常对我说不要去想太多吗?如今还没有人能动摇大秦的统治,我们所做的只能把眼前的路坚持着走下去。那么你又何必去计较这些?

      我忽然间又自嘲起来,可见子房说我目光短浅是有道理的。只是未来的事变数太多,纵使早有准备难免也会遇上不测,就像从前的我一定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失忆一样。有时间去惆怅那些未来的事,倒不如真真实实地把眼前的日子过好。

      眼前便是小圣贤庄。我怔了怔,才想到一个问题:“师兄,我们这次去桑海,似乎什么都没有做。”

      “我就是想去走走。”他淡淡答道,然后瞥我一眼:“怎么?你有意见?”

      没意见。我看着手里那几支鲜艳的秋菊,想着:还是有些收获的。

      我回到小圣贤庄与子房作别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直奔藏书楼而去,都未曾回静言屋舍跟子若打声招呼。子房语中隐隐的那些意思虽都模棱两可,但依稀却好似有一条线索一般。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口气奔到藏书楼下,只怕晚到一分,脑海中那没头没脑的线就消失不见了。

      很想弄明白这些事情,只是怎么想都想不通透。嗯,子房小的时候……那该是多大呢?又发生了什么?我不知为何一定要来藏书楼,但是总有一种感觉:我可以从中找到这个答案。

      甚至也会找到我失忆的缘由吗?我脑海中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然后自嘲地笑了笑,心道都已经这么久也该释怀些。

      藏书楼里的确卷帙浩繁,满眼的竹简安静地放在紫檀架子上,不可胜数。我点了支蜡烛,用手缓缓扶过一排又一排的书架,竟不知该从何入手,心中复杂难言。但愈是焦急竟愈是慌乱,脑海中更是乱成一团,不知缘由。我深深呼吸了几口,竭力镇定下来,一丝一丝地理清思路,沿着书架一排排地找过去。

      我找的是六国的旧史,是嬴政百般忌讳的那些典籍。我手里握着一卷楚国的史书,忽的犹疑起来,也不知儒家这般藏书究竟……总归觉得是不妥的。我摇了摇脑袋把散乱的思绪收回来,低下头钻研手中的竹简。

      我学习的一直是小篆,只是在翻看些杂书棋谱的时候也曾接触过六国文字,终究是不甚精通。于是看的时候也是分外的吃力,好在并不需要看太多的篇幅,只要找一下国破前夕的记载就可以了。但总归仍是个不小的工程,我大着脑袋硬着头皮一行行看过去,只觉得眼睛被那些繁复的文字晃得七荤八素。

      不知过了多久,文字中那些依稀模糊着的杀伐纷争看得我心头抽痛,好像历史转身时留下的一片片残破的哀歌。我叹息着把魏国的史料放回去的时候,仍下意识地向前摸去,一摸却摸了个空,才想到六国的史文竟都已看过了。我的手登时愣在那里,心想,不可能啊,怎么会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找到?

      难道是我想错了?子房的那些话本不是这个意思?可若非如此,又是指什么呢?若是如此,怎么会毫无线索?六国之中,我的确不曾看到疑似与“张子房”三字有关的任何记载。

      我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书架,不知该作何反应。深秋的夜还是有几分凉意的,藏书楼里又一贯不许用火取暖,一支蜡烛都要无比小心。我缩了缩手脚,靠着一晃一晃的火焰,觉得从头到脚大片大片的冰冷,缓缓地从心底漫了出来。

      我漠漠然地看着烛光,空荡荡地几乎要睡过去。烛光实在是有些耀眼,我朦朦胧胧地想,伸出手下意识地去扑。未及扑到火焰,手上已是一片暖意,我的手顿了顿,又颤颤地收回来,觉着实在是有点冷。

      眼前一下子变得缭乱起来,无数放大了的面孔在脑海中一一闪过,带着琢磨不透的微笑。我皱着眉,止不住的纳罕。子房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究竟……究竟……还有多少事情我不知道呢?

      可是有多少事情是我知道的呢?只怕也不多。我迷迷糊糊地笑起来,却感觉眼前刺眼的光终于黯淡了一些。我心里一松,便想睡过去。睡意刚侵上来,便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子、喻!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子房站在我面前,脸上的表情却是阴晴不定,只怕是烛火的原因。我用力眨眨眼睛清醒一些,忽然觉得他脸上竟带了几分惊怒的神色,不自觉地“呀”了一声,心想他这样失态的一面可真是难见呢。

      等我下一刻真正清醒过来的时候,他脸上那般的神色却不见了,只是淡淡地侧身剪着烛花,在对面的书架上留给我一个漆黑的摇晃的剪影。我揉了揉脑袋站起来,被凉风一吹,结结实实地打了几个喷嚏,顿时脑海中一片清灵。

      子房勾了勾嘴角道:“怎么想到来这种地方?你在找什么?”

      我一下子别扭起来,心道怎么也不能说是来找你的“历史”的吧。我张口结舌了一会儿,支支吾吾地答:“没找什么。”

      子房不理我,径自问:“有收获吗?”

      “没有。”我一脸诚恳,实话实说。

      子房似是皱了皱眉,轻飘飘地瞥我一眼,说道:“这么晚都不回去,子若那快闹翻了,哪想到你在这里。失忆的事情,到今天你都不能释怀吗?”他低下头,耳畔的刘海滑落下来,一下子遮住了他的眼睛:“我以为你早已不再计较这些事了,都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至少现在还是好的。”

      我没头没脑地听着,愣了好久,才晓得他原来误会我是在查失忆的事。我没想出要怎么澄清,索性顺着他的话继续问:“那你呢?你能放得下过去的事吗?”

      子房似乎一震,不可思议地看我一眼,眼眸瞬间又平淡下来:“怎么说?”

      我叹了口气,索性心一横便脱口而出:“子房,六国之中,哪个是你的故国呢?”

      “原来你在找这些东西?”子房的目光沉了沉,重重一叹:“国仇家恨,哪有那么容易放得下?更何况,大秦也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无波。日后的局势如何,仍未可知。”

      我低下头琢磨了一会儿,才晓得原来我的猜测竟猜对了。灯花“噼啪”一声爆开,我不由得一惊,子房又继续去剪断。一时烛光摇曳,竟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家五代相韩,本是韩国贵族。直至韩都城破,我被家人从城中送出,辗转到这齐鲁之地。”他回头望望我,似乎有些沉痛无奈:“就是这样了。你还想问些什么?不过时隔太久,我未必能记得清楚。”

      是韩国么?我努力地回想了一下,问道:“那你今天……是怎么了?总感觉怪怪的。”

      他想了想,低眉望着烛火,答道:“……今日本是我父母族人的忌日。”

      我“啊”了一声,心想难怪如此,又觉得自己这个问题也太过不合时宜,忙道:“那……那我没有什么想问的了。你还好么?”

      子房举起蜡烛,含笑道:“我没事,毕竟也已经过了这么久。既然没事了,那我们就回去吧。”然后便向前走去。我怔了怔,忽的感觉他笑得相当不自然,心想没事才有鬼。想到他一向的淡漠笑意,心中一痛,忍不住便叹了口气,提步跟上。子房却忽然站住,侧脸道:“其实我与你,是一类人。”

      我被他一惊,随即又不由怔住,心想这“一类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们很相似吗?我琢磨了一会儿,眼前又闪过他寻常的淡淡微笑,顿时觉得这个想法太不切合实际,可是又不知要怎样去问。出了藏书楼,下意识地看看月亮的方向。只见浓云泼墨,又是讶然一惊,竟已经是四更天了。我心里不禁纳罕,心想着回小圣贤庄的时候才不过华灯初上,我在藏书楼里究竟呆了多久?

      子房亦是有些倦了,回头揉揉我的乱发,微微一笑:“快点回去吧,子若急的睡都睡不着,都在替你担心。”我点了点头,却听他又轻轻说道:“不要告诉其他人。”

      我知道他指的是韩国的事,也点了点头,一脸愧色:“打扰师兄休息,真是不好意思了。那我先回去了,师兄晚安!”

      他微微一愣,笑着叹气:“怎么总是这个样子……”然后伸手在我额间一弹:“傻丫头,现在该说‘早安’了。”

      “噢!”我揉着脑袋一脸郁闷地瞪他,瘪瘪嘴:“……那师兄早安,我先走了。”

      “嗯。”他点点头,算是回答。我转身向静言屋舍的方向走去,还不忘回头向他招招手。他依旧含笑望着我,烟青的长袍被夜色沾染地浓郁厚重,漆黑的长发无风自飘,分外的风流潇洒。我忽然不敢继续看下去,忙扭头便跑,格外狼狈。跑出好远后摸摸脸颊,好似烧起来一般。

      于是又不禁窃窃地私笑起来,不知缘由地觉得高兴。为什么呢?我想着,或是那句“不要告诉其他人”,分明是已经把我当作自己人看待了吧。我捂着胸口乐了一会儿,想到子房的经历,又觉得笑不起来。伤痕能否因为时间而痊愈?我不晓得。但我明白子房心中的痛楚依旧是留着的,因压抑而愈发深刻。

      回头的瞬间,小道尽头已经望不到他的身影。但我知道他还是那样的笑着,带着深深压抑的、伪装的笑意。我也被这番笑意蒙蔽了呢,我望着皎洁的月色,竟不知这漆黑的夜里会有多少阴霾雾霭。

      后来韩旭听了我的顾虑,哈哈大笑,笑得直趴在桌子上直不起腰来。我一脸别扭地看着他,心想哪里有这么好笑,我只是担心一下么。韩旭却是正色道:“不要有这么多顾虑,子房不是小孩子,做事自有分寸。”

      我“噢”了一声,随手在棋盘上按下一枚黑子,又向门口瞄了一眼,疑道:“他不过是去打点酒,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

      “被美女缠上了也不一定。”韩旭眉毛都没抬一下,我却硬生生地打了个颤,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他被我杀人似的眼光一瞪,忙干笑了几声:“哈哈,今天天气真是不错。来来来,我们不要三句话都不离张子房。话说那晚你回去,没有被那个子……子什么?”

      “子若!”我没好气地回答他。

      “对!子若……”韩旭皱皱眉顺口发个牢骚:“你们儒家都起的些什么名字。子若,她没为难你吧?”

      我艰难地吞了口口水:“没有。她一向不刁难人。”只不过被她骂了整整半个时辰而已么,这么丢脸的事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所幸子若还算有些良心,只偷偷地找子房师兄说了这件事,没闹出什么大动静。若是伏念师兄知道了,后果可真是不堪设想。

      我十分的不想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想了想说道:“你没把那件事告诉子房吧?”

      “哪件事?”韩旭满脸疑惑地看着我,真真是茫然无辜。随即却又坏笑起来,调侃道:“你还真是三句话离不开子房。”

      我默了默,咬牙切齿兼跺脚,一巴掌拍在棋盘中央,差一点便吼了出来:“当然是我喜欢子房的那件事!”

      话刚出口就一愣,脑海中炸开一般,心想怎么会一气之下说出这等话。于是讪讪地把爪子收回来,捂着发烫的双颊盯紧棋盘,努力装出专注的模样。韩旭也一愣,然后便望着我不怀好意地微笑,笑得我简直想钻到地缝里去。

      太丢脸了!

      我还没来得及去想要怎么收拾这个局面。一定有必要“威胁”韩旭把这件事保密,不然传到子房那边该如何是好。忽然小院门口处竟传来敲门声,不轻不重的三下,恰恰然敲在我一团乱麻般的心坎上。我浑身又是抖了抖,心想不会吧,难道子房刚刚就在门口?

      那他岂不是什么都听到了?!

      韩旭笑得愈发阳光灿烂,对我挑了挑眉,然后起身去开门。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想着横竖都是死,还是破罐子破摔痛快些吧。我咬紧嘴唇,装着淡然冷静地收拾棋盘上的残子。

      一枚。两枚。

      乌漆斑驳的院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我心一横,装作啥都没听到地继续收拾着棋子。

      三枚。四枚。五枚……

      我怔了怔,心想怎么这么久都没声音?难道大家都诧异地说不出话来了?微微转身,好奇地向门口处看去。

      其实我早该想到门口处站着的必定不是子房,否则韩旭也不可能这样沉默许久。不过看到那个人的时候仍是吃了一惊。有慵懒的阳光横过不甚长的庭院,透过门棱,斜射在门外那个女孩身上。烟霞一般的浅色长裙散发着柔软的光芒,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发际隐约是几枚价格不菲银质簪子,映着秀丽精致的眉眼。那双眼明亮如秋水,水光漾漾,分外的明丽动人。她忽然就望住我,眉梢略略柔和下来,抿唇便是一个婉约的轻笑。

      我心里一个咯噔,心想着不是吧,还真被美女缠上了?韩旭这个乌鸦嘴!我心里恨恨地骂了几句,向后一看,却也没有看到子房。心里一怔,这女子竟是独自来的。可是我不认识她啊,难道是韩旭的朋友?

      我怀疑地看了看韩旭尴尬的脸色,觉得基本是这样没错。韩旭将那女孩请进院中,我才看清她的年纪与我相差不远,除了发间丝带银簪之外竟没有什么多余的首饰,衣衫也是相当实惠的料子,显然不是家境富裕的千金小姐。只是她眉宇间落落大方的气质,一颦一笑之间宛然华贵如公主一般。如今却是稍稍一想便有了几分把握,料得这姑娘定然也是没落贵族,只是不知是否也是出自韩国。

      她含笑任我打量,我着实不好意思继续若无其事地坐在石凳上,忙起身对她含笑行礼。她眼光一闪,抢先笑道:“你就是子喻?我听说你好久了,一直没有机会见上一面。”

      我一怔,她的皓腕却伸了过来,轻轻握住我的手:“我叫沈秋池。”然后对我大方地一笑,施施然拉着我落座。我屁股刚沾到凳子,韩旭却在后面喊:“喻儿过来,帮忙弄点东西!”

      我们俩不约而同地回头,沈秋池先对我笑笑:“你先过去吧。”我也对她歉意一笑,腹诽了几句,心想哪有什么要帮忙的。韩旭一直把我拖出门外,异常郑重地叮嘱:“一会儿不许说我的坏话,知道不?”

      “凭什么?”我一点儿都不买他的账,然后打量打量他的神色,内心隐约知道了是什么事情,很是得意洋洋。哼,风水轮流转,让你整天调侃打趣我,现在果真轮到我看好戏了。

      韩旭咬牙切齿:“就凭我帮你保密,没把那件事告诉子房!”我从心底里鄙视他,不晓得究竟还要被他威胁到几时。算了算了,饶他一次,《论语》中不是说“君子成人之美”么?虽然我不是个君子,但还是没有自我贬低成小人的念头。

      我“哼”了一声,继续挑眉作得意状。却听到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你们俩在大门口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好像是子房啊……我满脸得意顿时僵硬了下来,韩旭看看我,又是一脸忍不住的笑容。我缓缓转过身去,果真看见子房提着一坛酒站在一侧,皱眉打量着我们,分外的潇洒淡定。我干咳了几声,他的目光从我身上又晃到韩旭身上,然后向门里一瞟,恍然大悟一般笑着揶揄:“难怪,难怪!原来是秋池姑娘来了。喂,那你怎么还出来了?不陪人家下盘棋喝壶酒赏点花什么的。”

      后面一句话是对韩旭说的。我看见子房脸上也满是幸灾乐祸的表情,心道刚刚那盘棋的残局我还没收拾完,酒又提在你手上,这满院子的花……咳咳,深秋的花还真是惨不忍睹。

      “损友,损友!”韩旭无奈地叹口气,转身带我们进了院子。沈秋池倒是饶有兴致地琢磨着那半盘棋,见我们来了便点头一笑。子房也对她示意,想来也不是外人,只是笑问:“秋池,你没学过围棋,也能对着棋盘看这么久?”

      沈秋池侧头想了想:“太深奥的的确看不懂,不过以前看得多了,也看出一些东西。”她指着棋盘道:“你看,黑子的数量虽然多,却好像全无退路一样。看起来已经占了上风,但再过几个回合的话……”她歉意一笑,便不再说下去。

      子房瞟了我一眼,我就觉得额间冷汗涔涔而下。韩旭则是掩着杯子故作低调,我幽怨地望望他,心想还真是自家人帮自家人。

      因为多了一个沈秋池,那坛酒便没了用处。其实这点很好理解,我自泼水事件以来便被子房禁止多喝,而韩旭要维护在沈秋池面前的形象自然也不敢灌酒,剩子房独自一人又太过别扭。于是韩旭笑呵呵地把酒坛子搬回屋里,然后拍拍子房的肩:“不好意思,既然大家都不喝,这坛酒只能我独吞了。”

      我撇过头感慨真卑鄙啊真卑鄙,不过看着沈秋池的面子上没好意思揭穿他。他又继续得便宜卖乖道:“要是心理不平衡的话,自己搬回小圣贤庄,我当然也没意见。”

      我和子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表示出几个小钱没关系的态度,然后继续腹诽着奸商啊奸商。沈秋池倒是不介意,很乖巧地将棋盘收拾好一并放回屋里,然后重又冲了半壶茶叶走出来,给每人斟了半杯。我倒是有些汗颜,觉得分外不好意思。

      不得不说沈秋池的确是个很友善的姑娘。但或许是她身上那种分外高贵的气质,让我觉得异常疏远。反而像韩旭这等大大咧咧时不时占口头便宜的人,感觉更是亲切一些。其实韩旭也不总是俗里俗气的,正经起来还是非常有魅力的男子。虽然他每次都扮演一些插科打诨的角色,但时不时相处下来,感觉他的学识并不输子房,甚至在看待某些事情上比子房更为透彻。

      又转念想了想,这三个人哪一个不是人中龙凤呢?也就只我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遇事总是手忙脚乱目光短浅。我看了看沈秋池,然后托着脑袋悠悠地想:不知沈秋池与子楚相比,哪个更出色一点。

      如果子楚比沈秋池更胜一筹,那我岂不是半点胜算都没了?!我郁郁地叹了口气,听着秋池在一旁诵着《离骚》,嗓音清脆,又很是凄凉磅礴,心中不禁半是羡慕半是自卑。

      于是子房瞅着我恨铁不成钢:“好好学习一下,不要天天都那么懒,要懒死了。”我嘴角抽了抽,忍不住便把新读的《庄子》搬出来卖弄,瞪着他回道:“子非我,安知我之乐?”

      于是又是一阵笑,我十分“淡定”地抿了一口茶,轻飘飘地把目光错开。子房扶着额苦笑连连,韩旭在一旁抚掌道:“妹子,有长进啊!不错不错。”沈秋池也掩面笑着,望着我缓缓摇头。我陪着干笑几声,然后继续埋下头去喝水,装作什么都听不见。

      不过总的来说,这一晚还是很和谐很愉快的。其间我数次想要去偷瞟子房几眼,都被他望了个正着,然后我便十分别扭地重新埋下头去灌茶水。最终便是我灌了满肚子的水,撑到打嗝,一面挥手一面勉力跟子房朝小圣贤庄走回去,痛苦地想着今天出门竟然没看黄历。

      之后的日子又重归平静。依旧每天规规矩矩地上课、习剑、读书、下棋,时不时去找韩旭聊点闲话,然后互相揶揄一番,几乎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自认识了沈秋池之后,我与子房的聊天话题便转移到了他俩的八卦上,一边下棋一边听子房跟我讲韩旭怎样怎样喜欢秋池,怎样怎样追求秋池云云,然后我便乐得恨不得在榻上打滚。

      只是入冬时忽的爆发了风寒,整个小圣贤庄里连子房都不曾幸免,我更是不能例外。于是那几日走到哪里都弥漫着醋的气味,熏得简直让人呆不下去。最严峻的时候几乎半数的弟子都不约而同地发起烧来,休了假回去躺着休息。

      我觉得我应该也是发烧了的,但是没有向夫子请假。因为静言屋舍的面积终究不如六艺馆大,因此烤醋的话味道会更浓郁,还是不要受这份罪的好。子房脸色也甚是不好看,好在也终于坚持了下来。但是子舒病倒了,怏怏地躺在床上,小脸烧的通红,我和子若只能轮流熬夜陪她,很不好受。

      想想也就释然了,说到底最不好受的应该是颜路师兄。我心里隐隐有些同情,然后看看子若熬出来的黑眼圈,同情更甚。

      这一场风寒一直持续到腊月才渐渐平息。只是大家都被折磨的没什么精神,年也过得没精打采,恨不得扑到床上昏睡个几天几夜。大年初一的时候被子房拽到韩旭那里,说是拜年,实质上仍然是各种八卦调侃一通。我一个劲儿地偷偷给他使眼色,他便无奈道:“喻儿,感觉你就像个妹妹一样。”

      这话我听了很受用,顺口说:“那你可就不许再欺负我了。”

      韩旭摇头晃脑地笑:“我怎么不记得我欺负过你?你举个例子来看看。”

      我耸耸肩,表示不跟他一般计较。韩旭举了一杯酒,正色道:“如果不嫌弃,就拜为义兄妹如何?从此你便是我的小妹,我便是你的大哥。”

      这话似乎在初次见面就说过了,但好像又不一样,这次更正式一些。我端起酒,指了指子房道:“那他呢?他算不算?”

      韩旭还没说话,朝我使了个不甚同意的颜色。子房很有兴致地说:“我加入,我也要凑一份子。”

      于是我们三人便对雪结拜,洒酒为盟。子房自然是大哥,韩旭次之,我是小妹。我心里隐隐有些觉得别扭,直到韩旭某一次私下问我:“你不是喜欢他吗?干嘛又把他扯进来?”

      我满脸无奈:“没办法啊,大哥不是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我再喜欢也没机会啊。”

      韩旭满脸古怪的瞅我,又是熟悉的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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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得不说冬天是个很慵懒美好的季节,起码很符合我睡懒觉的标准。有时下棋过后,趴在棋盘上,伸手去抓那些柔柔的阳光,也实在是很美好的事情。子房笑看着我,然后静静地说:“你看,那些阳光是会流动的。”

      “对呢!”我很开心地把手放到枰盘上流动的光影里,觉得这种时光简直就该叠一叠收进袋子里珍藏起来。

      冬去春来,芳菲尽处又是夏初的灿烂阳光。不知不觉我醒来已近一年,我倚门想了想,似是有些感慨,却又说不清楚。

      五月二十九日,韩旭忽的把我唤了过去,满脸的喜气洋洋。我讶了讶,奇道:“有好事?!”

      韩旭这次倒是十分的肯定:“有好事。”

      “说来听听?”我眨眨眼睛,就想着开始套话。哪知他摇摇头,故意卖起关子:“你猜猜看。”

      我想了想就问:“跟秋池有关?”

      “不对。”他很干脆利落地答。

      我一下子默了,心想那就是跟我有关了,而且与子房也脱不了干系。我再继续问下去,他就什么都不说,一个劲儿地蹂躏我的好奇心,最后还把我连哄带推地送回小圣贤庄门口。

      “二哥你太不仗义!”我愤愤地指责他。回去之后便直接去找大哥,委委屈屈地告了一状。子房哭笑不得地问我:“你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眨眨眼睛,点头。

      “好吧。”子房叹了口气,说:“两天之后,我告诉你。”

      我又是十分不满,心想现在告诉我不就得了,干嘛还要拖两天。子房却又说道:“不是什么好事情。我要是告诉你,你会怎么样?”

      什么?我呆了呆,韩旭明明说是好事。于是满是疑惑地说:“我怎么知道,我根本不晓得是什么事情。”

      他一本正经地答:“一件你讨厌的事。”

      我脑海一麻。讨厌的事?!我讨厌的事?!!不是吧……我抽了抽,强笑道:“应该也不会怎么样……”

      “你说过你不喜欢。”他眼都不眨地答我。

      我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望着天喃喃的说:“我不喜欢的事?印象中好像有一个的……似乎……”

      “是啊有的。”子房十分肯定地下结论:“我还有事,先走了。两天之后,我就告诉你。”然后起身消失在拐角处。

      我木木地站了一会儿,心里反复回想自己当初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讨厌别人喜欢我。”

      本着一个好奇到底的心态,我如约在六月一日那天去找子房。他却在寻常下棋的那处留了信,要傍晚我去有间客栈二楼找他。

      我不满的嘀咕了一句,然后简单的梳洗梳洗就奔去桑海,在街上游荡着等着黄昏的来临,心里忐忑不安,不晓得他要对我说的究竟是什么。隐隐的竟有几分异样的期待。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把满心的烦乱压下去。

      终于到了傍晚,我手忙脚乱地奔到有间客栈。站在楼下看着初亮的灯火散发着温柔的橘光,映着远处的夕阳斜辉,当真是满目辉煌。细细的木杆撑开窗子,窗沿处是青铜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起来。情不自禁地赞叹了两声,却也无心多看,只马不停蹄地赶到二楼。

      子房却是面窗而立,灿烂的夕阳余晖洒在他如玉的面容上,分外的耀眼夺目。我的心情忽的柔软了一下,慢慢地走过去,笑道:“师兄,你来得这么早啊。”

      其实我也来得很早呢。我低头想了想,心里无来由地高兴起来。子房淡淡地应了一声“嗯”,转身对我笑道:“坐吧。”

      落了座,便有伙计把菜品一道道地端上来。只是几道极为素淡的小菜,却也是琳琅满目,青翠欲滴。我顿时胃口大好,狼吞虎咽地吃了半盘小葱拌豆腐,由衷赞道:“丁胖子的厨艺真不错!”

      “慢点吃,不用着急。”子房含笑看着我,伸手将帕子递给我。我伸手接过,忽然觉得他眼中的笑意蔓延开来,一直沉到了眸子里。我心里忽然一慌,觉得他的表情依稀有些温柔。

      还是早点问吧。我踌躇了一会,开口道:“大哥,到底是什么事?”不得不说这几个月来,“大哥”这两个字叫的竟颇为熟练。子房轻轻一笑道:“还早,你再吃些。”

      我瘪了瘪嘴,吃了几口菜,笑问:“现在说就可以了啊,这楼上又没有别的什么人。”说着就暗自心疼了一把。有间客栈的二楼一向是富商才能坐得起的,菜价贵得离谱,子房还真是视金钱如粪土。

      “多吃一些。免得一会儿吃不下去了。”他笑着叹了一口气,顺手给我布菜。

      华灯初上,夜色渐渐深了。远处是万家灯火,汇成一片海洋。从有间客栈的二楼看去,茫茫然如繁星一般,分外美丽温馨。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我放下竹箸,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桑海的夜景一直聊到各地的奇闻轶事再到小圣贤庄里的八卦消息,开怀处便忍不住伏案大笑。子房握着半盏珍露,眼中是明亮的笑意:“所以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不少快乐的事情。”

      我很有同感地点点头,冲他一个劲儿地傻笑。他眼中的笑意温柔得溺出来一般:“那件事情,你猜到了么?”

      “没有。”我嘟着嘴摇头,小声嘀咕:“你们都不告诉我。我怎么能猜得到?”

      他忽然正色道:“我做了一件你讨厌的事。你生不生气?”

      我看见他的表情一下子认真起来,竟不是玩笑。我呆了呆,隐隐地想到那个不敢去想的答案,只能为难地低头绞着手指:“应该也不能怎样吧,我又不是很爱生气的人。”

      子房望住我,眼前的灯火光晕一下子发散开来,如烟如雾般的笼罩了整个视野。我听见他轻轻地说:“喻儿,我喜欢你。”

      很是郑重的六个字,一字一字敲在心头。我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手指颤了颤,脑海里一片茫然,说不清是喜悦还是心安,或者是难以置信,但唇边的的确确不由自主地绽开一个笑容。心情忽的又黯然下来,我沉重地叹了口气,静静问道:“……那子楚呢?”

      “她不可能喜欢我的。”子房低眉笑了笑:“如今她对我而言,只不过是一段过去,甚至都不愿再想起她。反而是你……”他望望我,继续笑道:“反而是你,让我们很担心啊。”

      我有些诧异:“我们?还有谁?”

      “不对,说错了。”子房揉了揉额头,又正色道:“是我,我总是很担心你。”

      我一时觉得有些懵,下意识傻笑着揪头发,十分的不好意思:“哪有什么要担心呢,我又不会出事。”我想了想,感觉喜悦实在是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几乎什么都不能想。于是只能极其别扭地说一句:“我知道了……好像该回小圣贤庄了。”

      他轻笑一声,望着我说:“放心,不会打扰你的生活。”

      我窘迫地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到哪里,脸上如同涂了辣椒,愈烧愈烈,脑子里乱七八糟地说不清在想什么。子房微笑着站起身,温温柔柔地走到我身边:“走吧,我们回去。”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八、秦楼凤吹,楚馆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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