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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六、露花倒影,烟芜蘸碧 ...

  •   子房常常会到桑海城中办事,因此对这四周的路径很是熟悉。我低着头跟在他后面,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刚刚指尖的那一触,脸颊又不由自主地开始烫起来。

      我无言地抬头看看云端明媚的月,心里却想起子楚。子房的背影就在眼前,一袭青衣被夜风拂动,满是潇洒飘逸。可这能又怎样呢?

      我鼓起勇气走到他身边,问道:“师兄,你这么出色,想必会有不少女孩子喜欢的吧?”

      子房脚步微顿,偏过头看我,眼神里满是打量:“你还觉得我出色?你不是一直信心满满地想要赢过我吗?”

      我脸一红。幸亏这是晚上,什么都看不出来。而嘴角仍是抽搐着嘴硬:“师兄,你不用这样夸我。我知道我很出色的……”

      子房忽然轻笑一声。我一怔,才看见身边的人已经停住步子,站在原地笑着打量我。我有些手足无措,他却笑道:“看来这半月还是有所成效的,皮糙肉厚,想必上场了也不至于受很重的伤。”

      他又开始向前走,我机械化地跟在后面,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皮糙肉厚”指的是脸皮。

      好吧,脸皮是厚了点。我咬了咬牙,才发现话题又被他歪了开去,只能再度缠到他身边问:“那,师兄可有喜欢的女孩子?”

      没有回答。

      我低下头狠狠咬了咬唇。真是的,如今这种姿态,跟平日里小圣贤庄内那一群花痴女子有何两样?可笑我还常常在心里嘲讽她们的纠缠,现在却是五十步笑百步。明知道,这种问题一般是没有答案的。可是,正是因为它没有答案,心里竟越发地想要去追索、去探寻。

      在悄无声息的沉默间,心也似沉船一样渐渐湮入无尽的黑暗。是我唐突了,我本没有资格去问这些。晚风拂过,连一声颤抖的风声都不曾留下。脚步声机械地响着,似乎如路途一样没有尽头。

      他终不会回答我这个问题的!我的手指渐渐收紧,低下头,目光竟不敢触及他那一袭青衣。

      走了好久,竟听到一个清朗的嗓音轻轻响起:“我自然,是有喜欢的女孩子。”我诧异地抬头,听到他声音中那丝淡淡的颤动。他的眉目间似有淡淡的笑意,是我未曾见过的温柔。这抹温柔为谁绽?定不是我,定不是我。

      我掩着嘴强笑两声,装作无辜的样子试探:“那个女孩,可是子楚师姐?”

      子房又一次顿住步子望着我。我也望着他,看见他的发丝被风拂动了,发丝间缭绕的眼眸如月色一般清亮好看。他微笑叹息:“你这又是听谁说的?子若??”

      我一怔,想起子若所说,竟不敢肯定。难道真的仅仅是传言?忍不住微微一笑,刚想出口澄清,却又听他说道:“不错,我是喜欢子楚。”

      他淡淡地望了一眼明月,唇间的微笑竟变得寂寥了几分。我心里一苦,忙打了个哈哈:“我人缘那么差,哪有人跟我说这些?再说,这些事情看还看不出来么?我早都知道了!哈哈!”

      子房瞥了我一眼,叹道:“我们之间,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恍惚之间,竟有几分凄凉的神情。我一呆,再看时已经与平常无异。

      他笑得云淡风轻:“走吧,今天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伸手扯住他的袖子,怯怯地问:“你刚才,怎么了?”

      我确定,我的眼神绝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错。我所看到的,我所听到的,我所感觉到的那丝伤感,绝不会是子虚乌有。

      他微微笑着,眼神飘向远处,却是轻飘飘的三个字:“我没事。”

      手中的半截袖子无防备的滑落。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却是苦着。他与子楚,或许原本的子喻知道,可我不知道;或许原本的子喻能够坦然面对,可我不能。我悠悠地呼出一口气,为什么呢?为什么都没有办法触摸到幸福?

      怎么可能没事?怎么可能没事呢?!!

      我隐约能看到他的不安、痛苦,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起码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我走上前去,也若无其事地笑道:“什么地方?还有多远?你把我拐出来,如果让我得不偿失的话,我可是要找你算账的哦!”

      他也狡黠地回我一笑:“耐心些,很快就到了。”

      从小圣贤庄到桑海的这一段路并不遥远,而我们却好似走了很久。常听人说如果你拼命的希望时光停止,那么时光反而会消逝地更为迅速。我从来都对这种言论不屑一顾。就像这样,如果我希望能够走得更为久一点,便把步子放慢下来,自然能收到很好的效果。

      桑海城濒临东海,民风淳朴,而又很是繁荣开放。实时还未实行宵禁,但是路上行人却是很少,四处都是闪亮的烛光从窗中映出。我站在桑海的大街上,忽然心情便激动起来了。我醒来之后便未曾离开过小圣贤庄,虽说小圣贤庄里的亭台楼阁颇为华美,可看多了也很乏味。相反的,这些古朴的宅院街道竟引起了我的好奇。

      子房好笑地看着我在空旷的街道上跑来跑去,终于忍不住拽住我,轻笑道:“玩够了么?我们还没到呢。”

      啊?我停下来,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也笑道:“那就走吧,到底是要去哪?”

      我随着他在桑海大街上穿梭来去,最后拐进了一条小巷中。我四周打量着,疑道:“这里可真偏僻。”

      子房“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却是停在一个门前,转头含笑:“到了,就是这里。”我随着他停下来,抬头看看,却是一间极是平常的宅院,果真十分的不起眼。我心里又开始疑惑起来:这样的一套房子,是要做什么用处?

      子房推了推门,门应声而开。我又是诧异了几分。虽然天下一统,但六国的民心向背却不会因此而一致向秦。我纵使是对世事不甚了解,却也深知这等乱世决计不会出现什么“夜不闭户”的奇观。哪知今日却是大大开了眼界。

      走进去,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几间与平常人家殊无二致的房屋。隐约有稀稀疏疏的几从花草,却显然没人打理,荒乱不堪。院子里倒是有一方石桌,衬着月色倒不失为一处怡然之景。只可惜石桌旁的一丛竹子零乱泛黄,又不免大大打了折扣。

      此刻,石桌旁正有一个大汉对月饮酒。隐约看见只是一身粗布衣裳,散发被随意束起,很是疏狂。他见我们进来,将酒碗向桌上一拍,笑道:“哈哈!子房!你可来了!”

      我平素在儒家,见到的人多都温文有礼,极少有这样豪放不羁之人。见他衣装虽然简陋,却也很是整洁,心里先存了几分好感。他又是一阵大笑:“来来来!今天正好有一坛好酒!”

      子房走过去,接过酒碗一饮而尽。两人相对大笑,那大汉上下看我几眼,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哈哈!子房,这妹子是谁?!瞧着还挺俊俏的。”

      我上前对他行了一礼,微笑道:“子喻。”

      “哦?”他眯起眼看看我,摇头道:“你也是小圣贤庄的?不会也是子房的师妹吧?”

      我笑着点点头,他看看我,手一挥倒了两大碗酒,仰面道:“来!今日初见,我敬妹子一碗!”然后径自仰脖喝尽,碗一翻,竟无一滴剩下。

      我接过酒,微微有些犹疑。我虽也喝过酒,可毕竟只是小杯酌饮,从不敢喝多几杯。不为别的,只是觉得醉酒易失态失言。而我在小圣贤庄内人缘一向不佳,凡事不得不多想几分,又怎敢如此放纵?更何况,我也算不得极爱饮酒。可这人盛情之下,又实在不好拒绝,索性一横心闭着眼仰面灌下。喉间顿时火辣起来,我皱皱眉,恐怕是烈酒。

      我也如他一般翻过碗,碗中无一滴剩下。他忍不住拍掌赞道:“妹子好胆识!佩服!我交你这个朋友!”

      我“嘿嘿”傻笑着说了声“承让”,子房转头看着我,挑眉道:“这么能逞强?你酒量又不是很好。”

      我没理他,问道:“阁下不知该怎么称呼?”

      他挥挥手,随意道:“妹子不嫌弃的话就叫我一声大哥吧!”

      我刚要回答,子房却闲闲道:“叫二哥。”

      什么?我一愣,转头看着他。他斜靠在一根竹子上,悠闲地解释:“叫他二哥。我比他大。”

      我一愣,那大汉却是一阵激动:“张子房你忒欺负人,你不过比我早生了把个月而已,就仗着年岁大这么占人便宜不是?”

      占人便宜?而且怎么都看不出子房比这大汉年纪大的样子。我本以为子房足够老成,看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过这人的老成主要表现在外貌上了。

      我微微无语了一瞬,转头问子房:“你是我师兄,我为什么要叫你大哥?叫师兄不就行了么?”

      “这里又不是小圣贤庄,一口一个师兄也太生分了些,”子房斜睨着我:“怎么,你嫌弃?”

      我嘴角抽了抽,忙说:“不敢当不敢当。”然后低下头夺过酒坛倒了小半碗酒慢慢喝。子房也寻了张石凳坐下来饮酒,那大汉挑眉问他:“子房啊,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看我?哈哈,您老大驾光临可真让我受宠若惊啊!”

      “谁稀罕来看你?我是来喝酒的。”子房看都不看地回答。

      “嘁……我不在你能得着这么好的酒喝?”

      子房不理他,转头叮嘱我:“别喝多了,不然回去子若又得发脾气。还有,明天得练剑。”

      我本来喝的很欢快,一听到练剑登时又噎了一下。练剑练剑,这实在是我最不愿想起的事情——半月之期已经到了,还有三天,就是试剑大会的日子。真是的,打扰我的心情!我索性扭过头无视他的话。

      又喝了一会儿,便觉得头开始晕起来。大汉跟子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些什么,我听得模模糊糊,便一个人悠悠地喝着酒。不知怎的想到了子楚的事,心里难受起来,又狠狠地灌了几口。

      嗯。我在难受些什么?我没啥心思再去琢磨,捧过坛子又倒了一碗。忽然看见子房好像看我一眼,我也瞪他一眼,继续低下头喝。

      “脸红成这样……看来是喝多了。”隐约听到子房这么说了一句。我努力抬起头又瞥他一眼:谁说我喝多了?!我才没喝多呢!不过脑袋的确是很重啊……

      隐约又听到那个大汉大笑道:“妹子豪爽是豪爽的,可这酒力实在是不佳!子房,天也晚了,我这没地儿给你们住,你还是趁早把她送回去吧。”

      “她一个女子,你还想让她喝多少?!她这已经很给你面子了。”

      我本想大喊一句“我才没有醉!”但心里的疲惫与身体的疲倦几乎同时涌了上来,昏昏沉沉地想要睡过去。本来还在咬紧牙关支持着,低下头,却看见石桌、酒坛都在翻天覆地的晃啊晃。真是的……这都是些什么情况!

      我努力去抓住那桌子,摇摇晃晃地把头搭在桌子上,渐渐地就没了知觉。

      ========================================

      ……

      “你是说,你教她下棋……?”

      “嗯。”

      “还想办法逼她学习诸子的思想学说?”

      “嗯。”

      “张子房!你这是想做什么?!你以为这样便可以弥补对她的不公?事情的根源就摆在那里,你完全可以……”

      “……我不是想弥补她。这也没有办法弥补。”

      “我所能做的,只是,尽力护她周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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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在说话?我费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全身都使不上什么力气。耳朵似乎开始嗡嗡作响,一切重又变得模糊。我狠狠地把牙齿咬进唇间,疼痛一下子刺入心扉,脑海中总算有几分清明。我执拗地想看清眼前的一切,模糊又重重叠叠地漫了上来。恍然间似乎有一个女子渐渐浮现在一片朦胧之中,淡淡地、沉静地注视着我。

      我低下头,看见她身上的鹅黄色衣衫,袖口绣了暗暗的花,繁复而雅致。她就那样忽然地拉住我:“你知道的,我没有办法去喜欢子房师兄。”

      子房?我心里震了震,她却抬起眼,隐约有发丝划过脸庞。我不能不承认她是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明眸皓齿,雪肤红唇。她的眼睛是极有光彩的,唇间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既亲切又让人不由得产生高贵的敬畏。

      可我望着她,却是深深的陌生。她甩下我的手,淡然地望着我,眼眸却明朗如秋月。我没有办法去思考,疼痛却深深地从头顶像枝蔓一样蔓延开去。她忽的脸色一变,失声惊道:“喻儿!”

      “喻儿!”

      我宿醉的大脑尚未来得及思考,便觉得有什么从头顶狠狠灌下,忍不住便呛了几口。脑袋一下子清明起来,不由得跳起身用手胡乱地擦着脸,一面还被呛了几口。我一手接过那大汉手中的绢帕擦着脸,一面暴跳如雷:“你干嘛用水浇我?!”

      “哈~”他顺手给我擦了两滴发梢上摇摇欲坠的水珠,一边啧啧赞叹:“嗯,这个醒酒办法果然是不错。”

      我心里怒火中烧,不错?不错什么?!要不下次我浇浇你试试?!可恨的,浑身都湿透了,这下子要怎么回小圣贤庄?咦,小圣贤庄?我左右摇头看了看,问道:“子房师兄去哪儿了?”

      “哦,他有事先回去了,让我把你叫醒。”大汉一本正经地跟我解释:“他说,如果叫不醒的话就用这个办法。哈哈,子房的办法果真有效啊!”

      我嘴角抽了抽:“万一这个法子不灵验呢?你打算怎么办?”

      “哎,妹子,别小看你这个师兄,他能耐大着呢。他说如果这样都醒不了,那只能把脑袋按在水盆里浸一会儿了。”

      我再度收紧手指,咬牙切齿地想:果真很管用,他是想把我呛死!大汉大概看我脸色变幻实不乐观,忙劝道:“这个不是子房说的,是我刚刚杜撰的。妹子莫怪,莫怪,哈哈哈。”

      我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问道:“你叫什么?”

      “韩旭。”他又一本正经地答我:“韩国的韩,旭日的旭。”

      我“哦”了一声,随口冷冷道:“你可一点儿都不含蓄。”他干笑着打了两声哈哈,我瞥他一眼,说:“月黑风高的,你就让我穿着一身湿衣裳在这儿受冻?有没有啥衣服给我换上?”

      他又干笑几声:“有是有的,但都是些男子服饰,妹子……”

      “子房让你泼水,没跟你说泼了水以后怎么办?!”我不耐烦地打断他。他想了想,忽然道:“有了!”

      我诧异的看着他跑进屋里,过了一会捧着一团象是衣服的东西奔过来。我微微一喜,心想果然子房是留好退路,备好了衣裳的。谁知接过抖开却登时傻眼。

      乖乖,这才八月末,我一身湿衣服的确会冷也没错,可是也用不着这么厚重的一件披风啊!摸上去手感倒是不错,料子想必也是很珍贵的,但这里面到底塞了多少棉花?!领口居然还缝了一圈兔毛!

      韩旭在旁边讷讷地解释:“那个……子房没留下什么衣裳。不过这披风是上次那个小姑娘,叫什么什么楚的来着……”

      “子楚。”我面无表情地给他作着补充。

      “啊,不错不错,就是子楚,是子楚那小姑娘留在这儿的。啧啧,那丫头长得不错,就是让人很看不上眼,还是妹子为人亲切些!嘿嘿……”我深吸了一口气,赌气道:“是!我亲切得任由你们泼水是不是?!”我一咬牙,转身披上披风夺门而出,心里却是噎得很,酸酸涩涩的情绪一点一点地从心底蔓延开来,渐渐漫出眼眶。我甩了一把泪,扭头向小圣贤庄跑去。

      “喂!你慢点,注意受了风寒!”韩旭一把冲过来拉住我,皱眉:“本想跟你开个玩笑,你脾气也太冲了些……”

      我没等他说完就死命地挣扎起来,一边怒目相视:“这算什么玩笑?!这算什么玩笑啊?!!”

      我越说越是伤心难过,眼泪像断线珠子一样掉下来。他手忙脚乱地看我,一脸歉疚:“你别哭了。好吧好吧,我错了,我错了行不行?”

      我忽然也觉得十分没趣,擦了一把眼泪,十分严肃地警告他:“你以后不许再惹我生气!”

      韩旭忙点头答应:“好好好……只要你不哭就成。”

      我用力吸了一下鼻子,故作冷漠地说:“那我们走吧。”然后闷头向前走去。韩旭一路上变着法儿逗我开心,我忍着笑皆置之不理。韩旭无奈道:“喻儿,你是不是喜欢张子房啊?!”

      “才没有!”我头都不抬地回他。

      他一阵惊喜:“咦,喻儿你竟然理我了?那你不生气了是吧?哈哈……”

      我就没生气,生气也是生张良的气。我扭过头不去理他。他的笑脸却一下子凑了过来。

      “你是喜欢张良的是不是?!哈哈,那小子,桃花还挺旺……”

      我一恍惚好像又看见子若那张神经兮兮的笑脸,不禁打了个颤。心里明白跟这种人计较只会越抹越黑,只能四两拨千斤地把话题岔开。我想了想,冷冷的说:“你叫谁喻儿呢?嗯?”

      “啊……”他讪讪的陪着苦笑:“我觉得你不介意的是么?”

      我“哼”了一声不去理他。又觉得实在闷得慌,不由得扯扯身上的披风,索性脱了下来扔他怀里。他一阵着急:“你看你……着凉了怎么办,你头上还滴着水……”

      我抽了抽嘴角果断无视了他:那是哪门子的水?那是汗好不好?!活生生热出来的!

      不管怎么说,在他无数次赔礼道歉兼之自嘲自讽逗我开心中、在我无数次竭力忍笑忍到腹痛中,小圣贤庄还是到了。我吃力地仗着不高的轻功攀树翻枝地跃上墙头,向他挥挥手告别。

      我一面吃力地从墙上翻下去,一面在心里翻涌着各种委屈:张子房,我招你惹你,让你不惜这般与我为难?

      我拖着湿淋淋的一身衣裳溜进小圣贤庄,却是犹疑是先去找子房还是先回去换身衣裳。远远地瞟了瞟,唔,右边子若她们都已经熄灯了,左边子房的房间里灯还是亮着的。于是我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向左走。

      我几乎是一把扑到了门板上,然后不停地敲敲敲。可事情不如我所料,我刚扑上去,门就开了。这是小事,大事是我刚刚那一扑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于是我眼前一花,就呈一个狗吃屎的姿势直直跌了进去。我忙稳住身形,堪堪在脑袋磕在地面上的前一刻用手撑住了。

      我咬了咬唇,再咬了咬唇,还是什么都没说。子房斜倚在床上,手里拿着一卷竹简,看都没看我,悠悠说道:“夜半更深的,来给我红袖添香?抱歉,不需要了。”

      听了他这几句话,全身都冷起来。一下子就没有了兴师问罪的心情和力气,默默地从地上翻起来,蹲在地上抱膝忍哭。凭什么呢?!我又没有得罪他什么!

      眼泪滑在唇边有凉凉涩涩的感觉,眼前被泪水氤氲了,便觉得那烛光的闪影都变得格外刺眼,于是抬手用袖子把眼睛挡住。袖子还是湿的,风一吹便冷得透心。眼前是一片黑暗,隐约有层层叠叠的绝望弥漫上来。

      不是师兄吗?为什么连最起码的关心都没有?!我恨恨的在心里数落着他的坏处,然后忍不住泪流得更凶。

      “……你怎么了?!你这一身水是怎么回事?”我隐约听见他走过来,在我身边问着。

      我什么都不想说,下意识扭了扭身子背对着他,脸一直埋在袖子里。无视!无视!!

      “喂,”他轻轻扯着我的袖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全身都湿了,你怎么回来的?”

      我咬了咬牙,心里的委屈却一下子更加汹涌起来。然后下意识地向旁边蹭过去、蹭过去,顺便扯扯袖子,想把袖子从他手里抢过来。谁知他一把握住,我又扯了扯袖子,仍旧是纹丝不动,于是胡乱的把脸在胳膊上蹭蹭,囔着声音说:“都是拜师兄所赐……你自己还不清楚么?”

      我抽着鼻子呜咽,感觉脸上凉凉的一片似乎都是水,才想起袖子早都湿了。身上也冷了起来,风一吹就忍不住瑟瑟地抖。忽然间隐约有一声叹息,然后身上被披了一件衣服,手中也被塞了什么东西。我用手捏了捏,好像是块帕子,布料柔软细腻。我心中一动,想着他果然是在乎的么,那么尚可原谅吧……忍不住又用手指捏了捏,仿佛能感到帕子上隐约绣着的暗纹。

      很熟悉的纹理呢。我静静一想,忽然便想到了刚才那个厚厚的披风。好像……那个披风的面料也是这种绣花的暗纹理呢……

      是吗?

      是不是又怎样!关键是,我干嘛要承你的情?!我为什么要承你的情?!我凭什么要承你的情?!!只怕你现在也是在心里暗暗嘲笑的吧?嘲笑我这么狼狈的样子么?!我手一挥,把那帕子扔得远远的。嗯,这几天的功夫还是没白练的。

      他的叹息顺着夜风传过来:“真的生气了啊……”

      “……那你说,我该怎样让你心情好一点呢?”

      我忽然觉得没有了什么哭的力气,可眼泪却是不停地流着,顺着脸颊一直流下去。他的手静静地伸过来,握住了我的胳膊。隐约觉得他手上也该沾满了水,他的体温渐渐顺着潮湿的衣袖传过来,我的胳膊暖和了,他的手也该冷了。

      袖间传来的力道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我不自觉地腿一软,下意识要挣脱他。却又是一个温润修长的手,固执地拉住我的另一只挡在脸前的胳膊,用力地拉下来。我映着泪光眨眨眼睛,愈发的感觉黑暗后的烛光夺目得无法承受。我努力地适应着,然后朦朦胧胧地望向子房。

      依旧是那样的高贵优雅。我心里一颤,低头看看满身的水,满脸的泪,竟是羞惭地无地自容。

      在他面前,我无地自容。

      我低下头看着地面,隐约能看到泪水重重地砸到地面上,溅起转瞬即逝的花,转眼就被新的水光氤氲了。他的手就这么抚上我的额,依旧是浅浅的温暖。他似笑非笑地问:“喻儿,你不该是个被泼一点水便这样闹脾气的人。”

      他的语气渐渐轻柔:“……那么,你是在气什么呢?”

      我心里一直颤动着,竟找不到个答案。我是在气什么?我究竟在气什么?!我可是气这一身的水?!不是的!不是的……

      刹那间便是一片茫然,心里却越来越沉重起来,就像压抑已久的情感终将崩溃一般。我望着他,却是无比安静地问:“为什么都要跟我过不去呢?”

      “我谨言慎行,虽不敢说跟每个人关系都不错,但我毕竟没有惹过任何人。我从未做出过什么伤及他们的事情。”

      “可是一直以来,又有几个人给过我好脸色看?”

      “我虽不愿承认技不如人,但也的确一直把你当作知交看待,不曾怀疑过你,不曾疏冷过你,一直、一直!你何以如此待我?!”

      我感觉心底的最后一丝力气都如抽光一般,竟没有力气继续说下去,只能伸手去挡那兀自汹涌的泪。子房沉默几瞬,伸手用帕子帮我拭去泪滴。他静静地看着我,极轻极轻地说:“我也一直……在乎着你的。”

      我默不吭声,他淡淡道:“不只是我,子若、子舒,还有颜路师兄,大家都是在意你的。”

      “所以……不要这样想了,好不好?”

      我心里一动,抽噎了一下,生硬地问:“那今天……”

      子房痛苦地扶额:“今天……今天就是个意外。唉,喻儿,我本只是开玩笑而已,没想到他会当真泼你水。”

      “还是要怪你!”我接过帕子擦着眼泪,不依不挠。

      “好吧,怪我怪我……那你说,要怎么办?”

      我想了想,也没想出有什么有效的惩治方法。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会短剑,你改天教我短剑。”

      “好。先回去换身衣服,要染风寒了。”

      我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顺手把他披在我身上的衣服剥下来还给他:“其实也不是很冷……不过我该回去了。”然后擦擦泪痕,瞪他一眼:“如果明天眼睛肿了再来怪你!”

      眼风晃过的时候似乎能看见他微微无奈的苦笑。我转身轻笑一下,向静言屋舍走去。要怎么说呢?毕竟、什么都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糟糕。

      是啊。还有那样多的人,是在默默地关怀着我的,不是么?那么我又有何理由自哀自怜?

      不管怎么说心里都好受了许多。只是回到静言屋舍不免又是一顿鸡飞狗跳。我本着一颗善良脆弱的心以及不要打扰她们睡觉的美好想法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摸黑在屋里悄无声息地找换洗衣服。

      天知道我怎么踢到了一张床!

      天知道为什么声音会那么大!

      于是烛火一亮,子若揉着睡眼惺忪地问我:“子喻你找死半夜回来也就算了还踢我的床做什么?!”

      然后她拿眼睛轻蔑地瞟瞟我,随即一脸震惊:“你这一身水是怎么回事?!”

      于是我只能以眼望天风中凌乱然后耗费无数口舌地跟她解释这一切,再耗费无数口舌及体力地拽住她抑制住她想要立即奔出去找子房单挑的冲动……

      唉,真是各种苦不堪言。最终还是勉力说服她先帮我换上衣服,她又是一边系扣子一边问道:“实话说吧,这半夜三更地出去逛了那么一圈,还弄得这么狼狈,难道没有什么进展?”

      我浑身一颤,她却一脸暧昧地冲着我眨眼,再眨眼。我咬了咬唇,抖着声音跟她说:“啊……大概是……大概是有的吧……?”

      “嗯??”她脸上的表情愈发兴奋起来:“快说!快说!”

      我默了默,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望着闪烁的烛火,心里面忽然便有了几分踌躇。这要怎么说呢?或许没有办法不去在乎他的态度,没有办法停止想起子楚时心中那丝难过,也没有办法去控制心中下意识的关切和激动。刚才居然……居然失态了么。

      竟因为他的态度,失态了啊……

      我想了一会儿,竟不知道该怎么去说。我心里是在意的,可是,可是这种在意真的能称得上是喜欢?那边厢子若还在眨巴着八卦的大眼睛问:“子房师兄跟你说了些什么??透露一下,透露一下嘛。”

      “不是那样……”我艰难地开口,看了看睡的正香的子舒,然后把飘飘忽忽的视线从烛火上转移开来:“大概……大概是我对他……嗯……不是像我想的那样……”

      子若又是惊诧地看着我,我偏过头去竟不敢去看她。再怎么说,食言而肥这种事总是让人羞愧地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恨我出门前还信誓旦旦地跟她说自己对子房师兄毫无感情。

      我在心里想着她一会的反应,只怕是叉腰大笑:“啊哈哈哈……子喻你终于肯说出来了!”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就那么出人意料地沉默着。我等了一会,诧异地转头去看,却看她坐在床边,低着头,似乎罩在了烛光的阴影里,让我似乎连她的表情都看不清。

      “子喻,你终于肯说出来了。”她终于沉默着说出这句话。

      台词跟我想的并无二致,可是气氛却这样的不同。我也开始诧异起来,这样安静的对话实在是有些不能习惯。我心里隐约有点忐忑,不禁便去想这究竟是哪里不对。难道她真的比较介意我前面的那些话么?

      她叹了口气,又那么轻轻地拉住我的手,望着我道:“子喻,抱歉啊。子楚的那块牌子,其实是我故意挂上的。”

      我歪着头想了一会,觉得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并非从未怀疑过子若,可后来觉得这实在没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于是也便不了了之。可是我始终好奇的不过是一个原因,就像我失忆的原因,儒家大力封锁消息的原因,以及子若故意挂上那块牌子让我知道子楚的原因……

      我就那么轻轻地握着子若的手,隐约能觉得她在不停地颤抖着,手指一片冰凉。她微微笑了笑,笑容浅淡苦涩:“子喻,不要怪我……”

      我望着她,忽然地也感到了几丝心疼。忍不住便问:“没有怪你……可是,为什么呢?”

      我晓得相处的这些日子中,她虽然有时会脾气暴躁一些,有时会粗枝大叶一些,但心里毕竟是关心着我的。就像子房说的,她心里是在乎着我的,相处的这些日子以来,我们似乎早已无话不说,彼此都很重要了吧……

      “……你听我慢慢说。”她停下来想了想,然后缓缓地跟我讲:“以前子楚师姐对我很好的。”

      “嗯”。

      子若瞥了我一眼,继续说:“……其实,虽然她没说,我想她应该也是喜欢着子房师兄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呃……她总是刻意跟师兄保持着距离……”

      我心头一抽,还是点头回答:“嗯”

      “她一直回避着,子房师兄也不好意思怎么说。我常常想什么时候找个机会帮他们把话挑明了……”

      “嗯。”

      “谁知道后来又发生了那么多事呢?”子若苦恼地摇摇头:“本以为是子房师兄亲自送她回去,应该也有点什么进展的。结果师兄自己回了小圣贤庄,而且这件事也再也没听他提起过。再后来……再后来你就醒了。”

      我托着脑袋想了想,觉得他们如果在一起的话也不失一对郎才女貌的绝配。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一脸正义地斥责她:“……那你还整天开那种玩笑!”

      子若无辜地看着我:“我以为你是真的对子房师兄没那什么感觉,才三番五次糗你来着……谁知道你这丫头口是心非到这等境地,忽然又来告诉我这是真的。”

      我也无辜地看着她回答:“……我只不过是迟钝了些才明白过来而已嘛。”

      她瞅了瞅我,低下头玩了会儿衣袖,一脸鄙夷不相信的神情。我笑着握握她的手,心里还是有些沉重的。嗯,都清楚了。他们两情相悦,大抵就是我在这里自作多情。我在心里无奈地叹口气,这终归是我错了吧。

      “……其实子喻你不是没有机会的。”细如蚊蝇的一句话就这么飘进我的耳朵。我微微一惊,子若却笑着望住我:“嗯嗯!子喻,虽然说子楚以前跟我关系还不错,不过我们相处了这么久,我觉得你这人也挺好的,所以我也得支持你的啊!”

      “哈,机会什么的,算啦算啦!诶?!不过子若你这个丫头到底是站在那一边的?!嗯?”我干笑着跟她打哈哈,这都什么跟什么?

      “你少给我装蒜,你心里那几分小心思以为我不知道?”子若又一脸鄙夷地瞅我,忽然凑过来,一脸媚笑:“要不要师妹我帮你撮合撮合?”

      “你去死吧!”我恨恨地推开她,幽怨地瞪她一眼。然后子若就一边捂着嘴一边笑趴在床上抽搐着。我忙用被子把她从头到脚裹起来,然后一口气吹灭蜡烛,捂着嘴巴闷闷地说:“睡了睡了,再不睡就天亮了,明天还得练剑。”

      子若窸窸窣窣地折腾了一会儿被子,也没了声响。我躺在一片黑暗之中,心情又不可避免地乱了起来。静静望去,有月光从窗子中透过来洒在地上,苍白得犹如我的心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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