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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慕柠】雪满长安道(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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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侧眼看去,只见那金容华神色自若,仿佛只是顺手撇去了两只见不得天光的小虫。被她洒了一身酒气的采女气得几乎要与她撕起来,可是她却冷冰冰得张嘴说了句什么,就见那采女脸色倏地一下子惨白如雪,哆嗦着未敢言语半分了。我低下头轻啜了一口酒,想这位金容华却倒也是个人物。倘若假以时日,宫中云起风落定少不了她一份拨弄。
正这样想着,坐在我身侧的瑜宸妃却也碰了碰我的臂侧,低声道:“何等场合,饮酒辄醉,少用些。”话虽如此,可她的一双明目却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地半分也未予我,而是遥遥向着帝后那桌眉来眼去。我略带诧异的转头向她看去,她却仿佛是个没事人一般的,倒显得我十分的无事找事了。我于是十分“听话”地举杯再饮,亦是低语相复:“劳烦瑜宸妃挂心。常言道,家醪糯觞醉人者为君子,家醪黍觞醉人者为中庸,巷醪麦觞醉人者为小人。也是多谢陛下恩赐,新正时节,酒中君子,免不得我贪两杯了。”
这杯刚刚搁置下,就听闻耳侧那柳氏清淡问道:“还在生气?”
我再斟再饮,和着一声低低的笑一同咽了下去:“姐姐这是哪里的话,何曾有生气。”
柳氏仿若自言自语一般地低下头,一边撷着几口花生米,一边道:“这你不老实,也就没什么意思了。倘若有个人在我分娩前,告知我这样一番言语,我不光生气,我还会恨,还会赌咒发誓,别人予我几分苦处,我便要让她尝回十倍百倍的心酸。”我低下头,看着那瑶瓮酥融,羽觞蚁闹,花映酃湖寒绿。就着身旁人的耳语低闻,摇摇头道:“姐姐若是这般教唆我,也没甚么意思了。是皇后娘娘安排你坐在此处,好解了这个死结的罢?其实大可不必,姐姐为了什么,才做这般言语,难道我竟是不知的么?可见虽然陛下实在是任性,但是其实你我也未曾好到哪里去。”
柳氏“咦”了一声,这才仿佛得趣似的瞥了我一样,讶道:“看着蠢笨,倒还挺明白。”我也笑吟吟地替她斟了一杯酒,说道:“不,也不过是些蠢笨的法子。生死本来无大事,晨朝须起夜须眠。既活着,就难免需活出个样子来。”柳氏动也未曾动过那杯酒,径自衔着她那花生米,咯吱咯吱几口,才缓缓道:“你既晓得,便也免了我做这恶人。但是话我还是那句话,少喝点,阿恕说了,喝酒不是什么好事。”
我将缥粉壶中沉琥珀,笑道:“倘若什么都听大夫的,怕我早就活不成了。”
抬头时,仿佛觉得清帝正盯着我看。可是定睛望去,却只见得他转头同皇后正说着些什么,连神色都觑不见半分。只是端看那端肃清俊的模样,仿佛时光逆流回了三年前,我初入宫时初次面见他的时候。他那样高高在上,旒珠遮掩住的是他的尊贵也是他的傲慢。我这才省得,原来凌墨颜在与不在的时候,陛下也竟是两个陛下。
待新正宴散后,鸣玉、和石几乎是将我半扶半搀着出去,鸣玉担心地道:“娘娘你小心些,您方才诞下龙子,饮得未免有些太多了。”我只觉得我两颊烧的滚烫的发热,但是整个人却清醒得很:“高兴的日子……多饮一些,也不妨事……”话未说完,脚下便是一个踉跄。我不得不心里面默默承认,亏得我酒品不算差,还能装出来个人模狗样。遂是硬撑着我玉妃的面子,仗着鸣玉、和石的依扶,好不容易走出了陛下的清晏殿。却在刚出宫门不久后,脚下一软,彻底有些站不起来的样子了,只得仰着头,眼泪汪汪地向着鸣玉央道:“替我寻一顶辇来罢……我实在是累极了……”鸣玉恨得一跺脚,道:“娘娘您是醉极了才是罢?”可还是不得不依了我的话,欲回宫寻辇去了。我吹了半晌冷风,这才觉得适才地滚热消了一些,摆了摆手:“和石你也跟着一起。”两人便一同愣住了,讷道:“可是这样娘娘身边便没人照顾了。”我恹恹道:“深宫大内,我就坐在这儿,有什么可照顾的。你们且去,让我一个人待会儿醒醒酒罢。”鸣玉和石互相对望了一眼,这才都退了下去。
我遥遥望见她们走远了,这才站起身来。脚还是有些发软,颊还是有些发热,可是我脑子里却仿佛有一根绷得极紧极严的一根线,促着我站起身来向永宫走去。可能连我自己都没想清楚自己想做些什么罢,待一阵初春时候乍暖还寒的东风吹落我的兜帽时,我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时隔三年之久,我竟又爬了墙头。
我攀得这一处并不算是十分的高,但若论着我平时那娇娇弱弱、文文静静的样子,在宫里面爬陛下的墙头,这事我是想都不敢想的。可也不知今日是何处的神仙作美,我走的这一处竟半个宫人也都没有,只有依着墙的一株半高的幼树簌簌地发着响。一时我竟有些分不清这是江左的景园,还是尚京的永宫了,哆哆嗦嗦地嘴皮子没忍住地吐露出了一串我自己都记得不甚清楚的话语来了:“凌哥哥……墨颜……凌墨颜……凌公子……阿墨……”
随后我就听到一声轻轻的、轻轻的叹息:“多大人了,还叫阿墨?没大没小。”
我依在墙头,抱着树,眼泪滚下来的一刹那就近乎冻成冰霜子。
我抬起手来使劲儿拭了拭了眼角的冰凉模糊,这才看清树下那人,提着一盏清灯,玄衣墨发,几乎都快模糊成了夜色中的一点墨迹了。可是他却抬着头来,在宫灯的映照下,又头痛又温柔地冲着我笑,这一点点倦懒、一点点的稠艳一瞬间激得我的眼泪珠子仿佛不要钱一般的滚,我一手搀着那树、一手指着那人,又温软得噎声又凶横得颐指气使地道:“你管我!你给我站那儿!你说你要我跳下去,你接着我的!”
凌墨颜静了半晌,蹙着眉打量着我:“你喝酒了?”
我道:“我喝了!你去我爹我娘那儿告我状啊!有本事你去啊!”
凌墨颜头痛得抚着额:“你先下来。没人说过你酒品不好么?你下来,我接着你。”
我紧紧抱着我身旁的那棵树,头摇的仿佛拨浪鼓一样:“没人说!就你说我!我不下去,你接不住我……你骗我,你驴我,你熊我,你放我鸽子,你摔死我了你……”
这永宫静的厉害,纵我哭闹得极是小声,可教周围这空旷旷的天地、院墙、树草衬的仿佛一出空落落的折子戏一般。我哭了半晌,没听到响动,方觉得无趣,抬了抬眼,见那凌墨颜还是持着灯,一如既往地看着我,没有做声。那眉眼如昔,却不再是少年模样,我这才惊觉他消瘦了许多。我打着哭嗝,怏怏地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凌墨颜静了半晌,最后才叹了一声,那样长长、长长的一声叹息,最终散在了冬夜里渺茫的雾中去了:“我总想着,这么多年。大抵欠你一声对不住。可是说出来,又嫌矫情。倘若这样可以让你过往的委屈都散尽了,我情愿多听听你这般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