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未央》阙夕

23、【慕柠】雪满长安道（20）

　　我迷迷糊糊中想了许多，想起了早些年间那参差的枝桠、璀璨的烟火、肃飒的竹林；想起了我初入宫时的欣喜、那份羞赧、那份空落。他们都仿若走马灯一般在我脑海里过了来又过了去，就仿佛那无聊极了的话本子，最后恼得我恨不得一爪子都将它们拍散了。
　　兰妃就很是适时的制止了我那胡乱拍着的爪子，呵斥道：“老实些！”
　　我瞬间萎了，低头看见自己貌似还是圆滚滚的肚子，一时又惊又喜。兰妃睨了我一眼，很是气恼地喂了我满嘴的苦药：“险些掉了你还有脸乐！”我含着这一嘴的药，想完了，连柳恕这不靠谱的都给我开了药了，真的是从鬼门关里险险走了一回。但是我摸着这肚子，却又不知哪里来的庆幸，长吁短叹地道：“关门放狗算了，真的是见一次糟一次心。”
　　兰妃冷冷道：“早想开，也不至于遭这份罪。”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世上倘若有‘早想开’这味药，我定赌咒发誓。第一我绝不见凌墨颜这厮一面，见了也将他早早配给吴村的王二麻子；第二我绝不入宫，入宫了也早早收了心自当了我高高在上的玉妃，谁也不肯喜欢；第三，我定要为我的儿女嫁娶一个他喜欢的人，他喜欢卖豆腐的就娶卖豆腐的，喜欢胸口碎大石就嫁胸口碎大石的……”
　　我正这样说着，就听到有人说道：“下辈子你爱嫁谁就嫁谁，现时你还是快醒醒吧。”
　　我蓦地睁开眼，冷汗浸透我的脸，连睁眼都觉得睫毛湿漉漉的模糊。我撑了半晌，才知道甚么兰妃许愿都是一场不堪醒的梦中梦。连柳恕都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只剩个不知何时来的瑜宸妃端着一碗药坐在我旁边。依旧还是方才那般绞肉一般的痛，痛到清醒了我才想起今夕何夕，想必方才梦中那苦了我满口的药也是瑜宸妃喂的。但我实在也是不想谢她了，天爷知晓我此事真的是痛的半口气都快喘不出来了：“你……你教我醒醒有什么用……还不若痛痛快快地……保、保孩子呀……”
　　瑜宸妃持勺的手四平八稳地又喂了我口苦巴巴的参汤，说道：“阿恕他没让我问你这个，你也别费这些力气抢答了。他只说这口参汤喂进去，好生产。”
　　我一时竟也气得有些力气了：“你出去，换阿阑来！”
　　瑜宸妃平平淡淡地说：“我出不去，兰妃也来不了。”顿了顿，又说：“皇后娘娘已经不知是被你还是被那凌侍君气得病了，陛下大怒，险些拿当殿的宫婢们开刀。好在程氏是平平安安地生了个皇子，陛下方气消了些，也就顾不得这边了。”
　　我痛得一阵似一阵的眼花，却还是讷讷地想：哦，顾不得了。
　　瑜宸妃怼了我最后一口药：“皇后娘娘亲自嘱托我来看着你。我也便想好好地问你一句。你折腾到如此地步，难道就没动动你那脑子好好想想，值得么？你知道陛下对凌氏的恩宠从何而来？你知道他为何入宫？你又知道三年之前，你的名籍，也是以侍君入册的么？”
　　我蓦地睁大了眼。脑子里翻滚痛得几乎已碎成了片，可是却有种诡谲得猜测如钝刀一般慢慢割着，我甚至分不清身上和心上哪个更痛一些，狠声问道：“什么叫做……我的名籍……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瑜宸妃低垂下头来，一双如同狸奴般的眼里看不到平时半分的疏懒，而是仿若冰雪一般的通透冷凝，她抿了抿嘴，却无甚感情地继续说道：“你刚入宫时，陛下因出征衢北，不在宫中，因此特意书信问你喜欢什么的事情，想必你也还是记得的。当然，不仅是你还记得，嘉元九年入宫的每个人都记得。陛下为你兴建了朝华殿，因你说喜欢空静，所以特意建在粲荷池旁。若让旁人算算，你对陛下爱重或有意，是不是从这里开始算起？”
　　素昧平生、未曾谋面……哪里来的爱重。
　　我惨然笑了笑，抓紧了她的衣衫道：“你说直白些，我死都不怕了，难道还惧这些？”
　　瑜宸妃似是怜悯地望了我一眼，然而眉目却冷肃的仿佛菩萨一般，她看世间，可是却又看不见世间：“可是陛下对你的爱重，却从未有过。他问你喜好、为你兴殿，皆不过以为你是那凌氏罢了。你先前入宫，陛下便与皇后吵嚷了一架；可当你入宫后，此事却不了了之。”
　　我摇摇头，不知是冷汗还是疼极了的泪落下来：“不可能……我是女子……偌大的采选，陛下竟连曲州慕氏的男女都搞不清楚么！”瑜宸妃静静说道：“那是因为有人禀了你的名。”我愤道：“笑话！慕柠二字难道便是个有一无二……”
　　然而后半句却静静地消匿了。我张了张嘴，还想说些甚么，可是半晌却没有半个音吐落。
　　瑜宸妃最终将药盏置了一旁，说道：“你孕七月有余，既是早产也是难产，若是还为着你自己好，便早些断了某些念头，不若拼了这一口气，活出个天地来。”
　　瑜宸妃这便如她不知何时来的一般却又走了。一众宫婢嫫嫫便拥了进来，仓促地仿佛在赶着甚么大集。我一时耳边是些过去虚幻的言语，一时是瑜宸妃方才的余音，只觉得这些仿佛是一个个未竟的笑话。我咬着牙，方才理智推却走的痛一潮高似一潮的涌过来，痛得我不由咬着牙恨声道：“我要见阿爹……我要见阿娘……我要见陛下……”
　　兰妃此时匆匆从门外跌赶了进来，在我床前拉扯着我的手，大而悲声地冲我吼道：“你说过你与这孩子，也是有缘分的。难道你与我的、与旁人的缘分，竟也绝了么？”
　　隐隐约约觉得有大滴大滴的滚烫落在我的手背上。
　　我不由翻过身来，抓紧了阿阑的手，低声又娇横地说着：“阿阑、阿阑……我要见陛下，我要见墨颜……”兰妃默默反握住我的手，却不发一语。我渐渐觉得天光将尽时有一刹的大盛，刺得我眼泪蓦地就落了下来。
　　嘉元十一年，龙潜月。玉妃诞皇三子，赐名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