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未央》阙夕

13、【慕柠】雪满长安道（11）

　　【十】
　　“娘娘怎样了？”
　　“还是有些发热……唉，都是昨日……”
　　“嘘，你小声些！还敢胡说！”
　　“说不说的，又怎样了？现在出去问只麻雀，大概也都知道了。”
　　“还混说！我非撕……”
　　“和石？鸣玉？”我懵懵然睁开眼，望见的是影影绰绰的浅碧色，仿佛一帘未尽的春色，从头顶笼罩下来。浮梦飘逝而过，一时间我竟也分不清是真是幻，勉强坐起时天光早已大亮，只是不知何时挂起的深色帘幕遮了大半，直到我起身后鸣石才掀了起来才晓得这光景刺得人眩目。我抬起手来微微挡了挡，问道：“什么时辰了？”
　　和石过来为我披衣，担忧道：“巳时三刻了，娘娘若是觉得难受，不妨再歇息会儿。”我蹙眉，却又回过了神：“既已这么晚了，为何不叫我？”鸣玉却也走过来，探手为我试了试额温，焦心道：“娘娘昨夜着了粮，发热至今。已禀了太医院。皇后娘娘亦知晓了，且吩咐我们细心伺候，不得怠慢。有什么事都可以往后拖一拖。”
　　我攒了些力气，从床上站起，坐到妆镜台前，只见昏黄的铜镜中，一张素白而毫无精神的面容焉耷耷的同我对视。我笑，她也笑，笑的毫无半分精神。
　　“只是拖一拖么……那也就罢了，撷眉殿的名册送来了么？取来我瞧瞧罢。”
　　和石满不高兴地端递了来，被鸣玉狠狠瞪了一眼。
　　我随意取了一本，上面尽是花红柳绿的鲜艳之词：
　　“池潋，一十六，豫章郡守养女，清嘉婉丽。性本疏朗，若有狷介，年岁逐长而隐。”
　　“蒋若罹，一十五，徽地儒商之女，尝从母谢氏习琵琶，度曲聊以慰长日。”
　　“宣萦，一十五，外京按察使司按察使宣川之次女，华容婀娜，瑰姿艳逸。”
　　下面还有一行朱红小字备着“原璇玑坞歌姬，惊采绝艳，清白至笄，后为成王所赎。时隔经月，遂为外京按察使司按察使宣川之次女宣萦。”
　　我看的懒倦极了，才在最后处看到凌墨颜三个字。干干净净的三个字，除却一行“永州凌氏”的籍贯备注外再无他物。我却盯着看了很久，想搞清楚这到底是个人还是个鬼。我生曲州君生永，难不成我前半生的一腔情愿竟都是个笑话？
　　我静的大抵有些吓人了，鸣玉忍不住地问道：“娘娘，要不先饮些膳食？”
　　我终于将眸光从名册上挪移开来，镜子里的人依旧无精打采，我却竭力让自己笑得更无心无意些，好歹有了些平时温柔的风光：“先替我梳妆罢。去谒见下皇后娘娘。”
　　到了昭阳殿，皇后慕容氏正倚着绣枕，面上依稀带了些病容，然而还是很高兴地劝我坐下，抚慰道：“近日知你辛苦，可却真是非你不可了。你看看莲儿、絮飞她们，正协着瑚君忙得不可开胶；婉菁又正值有孕；你我倒是正好，凑成一对，病的正好，倘若我侥幸好的早些，也定替你分担一二。”慕容氏说话时温温柔柔，笑起来仿佛阳春三月的迎春一般，既灿烂又温暖，可又坚定得不容人质疑半分。一瞬间我其实蛮想说，没了我，也有兰妃、淑妃、景妃，没了妃位也有贵嫔、容华等人，何必真的就我这一棵歪脖子上吊死呢？然而想了想昨日发生的事，大概早就传了个遍，倘若我不肯上，又有谁能真的分担一二？遂也只能说道：“这些都是臣妾的本分，哪敢劳烦娘娘。只是有一事，今日看了名册才晓得，不得不向娘娘禀告，以免采选重事耽搁延误，臣妾万死莫辞。”
　　慕容氏轻咳了一声，道：“有何难处尽管道来。”
　　我抬起头来，直截了当地道：“侍君不可入宫。”
　　慕容氏沉默半晌，整个厅堂中一时间噤若寒蝉。她抬了抬手，将人都遣了出去，继而温言道：“侍君这事，我自然知你不愿，难处万千。可换作是我，谁又真的愿意？不欺不瞒地讲，你说过的那些话，我也都说过。可是你看陛下，却是铁了心地做这件事。这已然不是你我、或者任何一个人能够阻止的事了。”
　　我从座上站起，亦是重重叩首：“臣妾明白，可哪怕真的是蚍蜉撼树之举，臣妾亦不得不为。这不是个人恩爱、亦不是大家小家，而是我泱泱华国，决不可有此先例。”
　　慕容氏蹙眉：“家国天下，何曾压得住我们这位陛下半分？”
　　她亲自步下台来扶我起身，我见她面色，便晓得这病大概比我还要惨些，一半是忧出来的，一半是气出来的。想起刚入宫时，清帝与慕容氏亦是如胶似漆和和美美，可是转眼多少年过去了，少年夫妻的那些深情厚谊愈行愈远，相敬如宾有，举案齐眉有，可是更多的却是同路殊途，意见相左。岁月并没有太薄待他们的容颜，家国大典之上他们还是金童玉女，天造地设的一对贤伉俪。可是帝王将相的感情却是太过凉薄了。我大概许多年都没有见过清帝如最初那般牵着慕容氏的手，无话不谈了。这么多年，清帝有为盛赞过钦皇贵妃的惊才绝艳而大宴四国来宾一月有余，有一举将籍籍无名的选侍擢为瑜宸妃，甚至也曾言说爱极我的纯稚不争。可是这些话他又曾经对谁说过多少次、说过给多少个人呢？最是无情帝王家，我唯一庆幸的大概就是我的足够清醒，足够清醒地看着别人泥足深涉，不可自拔。
　　我非常平静地看着她问道：“娘娘觉得死足以谏么？”
　　慕容氏睁大了一瞬，但是却又苦笑着摇着头：“柠儿，我之所以让你来责成，不是要你死。我是要你好好地活着，只有好好地活着才能看着他们籍籍无名的进来、籍籍无名地走。他们只是落水流花，转眼的风景罢了。”她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昨晚我听了消息，本已有改主意的打算了。可是后来，坚持，便不是我的意思，而是陛下的裁夺了。”
　　我问：“娘娘希望如何？”
　　慕容氏温柔却坚定地说道：“我希望我们都好好的，一直好好的。”
　　我眼里有一眶泪，它听了这句话，没有落出来，却落进了心里。

　　“阿柠，我希望我们好好的，一直都好好的。”
　　“总会有这么一天，我们天高海阔，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