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鳞》千狐

3、第三章

　　一夜暴雨之后，接连半月的骄阳如火，一滴水未落。顾惜朝出来的时候，却见戚少商没有像往日外出寻找龙鳞，而是坐在屋顶上一眨不眨的盯着天空。

　　“今天不去寻龙鳞吗？”顾惜朝笑着，一顿脚，跃上屋顶。

　　戚少商竟不似往日那般活泼，只傻傻的应了一声，仍是仰望着天空。

　　顾惜朝伸手轻轻覆上戚少商的眼睛：“眼睛会被刺坏的。”

　　戚少商闭上眼睛，顾惜朝觉得他的睫毛扫着自己的手心酥酥麻麻的，柔声道：“怎么了？”

　　戚少商抱紧双膝：“我想回天上，我想回自己的天宫。”

　　顾惜朝移开手掌，靠着戚少商坐下来：“天上果然有那么好吗？比凡间如何？”

　　戚少商摇头道：“那里又冷又静，四周是亘古不变的云海，有的不过是几盏灯，没有人间热闹，没有人间繁华，没有人间这般多彩，”唇边泛起一丝笑意，“不过我就是喜欢那里，我从玉田中诞出，在银河修炼了五百年，对我来说，不会有比那里更好的所在了。”

　　顾惜朝道：“那你为什么要下凡来？”

　　戚少商不假思索道：“我下来自然是因为有任务——”猛地住了口，顾惜朝看他这样子，漫不经心的笑道：“你不想说，我也不想知道。”

　　戚少商圆睁了眼，大声道：“我岂是那种人！最近出现了一个妖怪，以下界的散仙和功力高强的凡人为食增加功力，饮其血，吸其魂，手段之残忍，简直令人发指。至少有上千散仙惨死其手。我要把他收服，带回天庭惩处。”

　　顾惜朝显得颇为感兴趣：“这妖怪岂不是很厉害？”

　　戚少商唬了脸道：“听说他身长百尺，腰横万丈，牙如排刀，声若惊雷，青面赤眼，血污满身，腥气冲天，凡人见之，心碎胆裂，修行不高的神仙见了，口不能言，身不能行，但凡过处，寸草不生，生灵涂炭。”

　　顾惜朝仰天一阵大笑，指着戚少商道：“那妖怪既然如此可怕，你一个区区五百年道行的小小龙神岂是他的对手？恐怕反而成了他的盘中餐吧！”

　　戚少商嘴一扁，扳直了身子，眸中尽是倔强不屈：“就算我功力尚浅，哪怕拚上一死，我也决不辱使命！”

　　顾惜朝淡淡应道：“噢？”

　　叹口气，戚少商又弓起腰抱住膝盖，闷闷道，“不想我却被困在此地，不但任务不能完成，反而遭人暗算，丢了龙鳞，连天庭都不能回。”

　　他歪着脑袋边想边道：“我御风而行，路过这座山时，忽然身体不受控制，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然后昏了过去，醒来时就不见了两片龙鳞。而且连气味都变得极淡，只能肯定是在这座山里，看样子像是有高人布了阵引我入瓮，偷走龙鳞，藏在这山里某处极隐蔽的地方，没道理，这座山前前后后我都快翻过来了，更何况有什么人竟能把我困住，还在这山里藏得不露痕迹——”说到这里，不由得看了一眼顾惜朝。

　　顾惜朝冷笑一声，淡淡道：“若这山里有这么一个人，那就是我了。”

　　戚少商怔怔的看着顾惜朝，叹道：“不是你。”

　　顾惜朝一挑眉，两手一摊：“这么肯定？你要不要现在搜搜我的身，说不定就在我身上呢！”

　　戚少商尴尬的笑笑：“龙鳞仙气非凡，凡人得了，受益无穷，可妖怪拿着它，不但毫无益处，甚至会被龙鳞反噬，魂飞魄散，若是你拿到龙鳞，扔都来不及，怎么还会费心费力去偷龙鳞？”

　　顾惜朝听罢此话，眉头一沉，嘴角勾起一个艳丽卓绝的笑容，竟生了三分与平时大不相同的妖媚：“你早就知道了？”

　　戚少商道：“我怎会不知道？”

　　顾惜朝眉眼一扬，懒懒舒展开身体，眼瞟着戚少商笑道：“那你说，我是什么妖怪？”

　　戚少商俯身将脸埋入顾惜朝的颈窝中，顾惜朝大大方方的枕着手躺着任他动作，半晌戚少商才抬起头来，笑道：“原来是一条小青蛇。”

　　顾惜朝一愣，脸色随即沉了下来：“你如何知道的？”

　　戚少商微微笑道：“你的肌肤冰凉滑腻，何况，还有一股极淡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蛇腥味。”

　　顾惜朝笑了笑，却是极为惨淡勉强：“我倒是没想到你的鼻子如此灵敏，嘿，枉我辛辛苦苦修成人形，还是抹不去——”

　　戚少商奇道：“你既生为青蛇，便是青蛇，又何必在意那一点点味道？你道行不浅，还不够你飞升成仙的么？为什么——”瞅见顾惜朝的脸色愈发难看，把后面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

　　顾惜朝紧攥拳头，缓和了脸色，冷冷道：“飞升成仙就很好么？岂不闻只羡鸳鸯不羡仙？”

　　戚少商淡淡笑了：“是吗？我在天宫的时候，很多人都对我说过，”又抬头顶着日头看去，“他们也说凡间很美丽，让人留恋，现在我到了凡间，却还是想回天上。”

　　“那你就回去好了！”顾惜朝一甩袖站起来，双足一点，施展轻功掠了开去，他心情烦躁，胡乱在竹林里奔突着，忽听的身后传来呼喊声，顾惜朝身形一滞，一团白影携着疾风从身边擦过，又突然刹住，却见戚少商笑盈盈的站在竹梢上，一上一下轻轻晃荡着：“御风行云，正是我的所长哩！”顾惜朝嘴角微微一翘，拔起身形，伸手一指，清脆一响，竹子应声而断，竹叶纷纷扬扬落下，戚少商哈哈一笑，身如雁起，落在另一根竹梢上，顾惜朝紧随其后追了上去。两人在竹林中前后追逐，竹影攒云，细叶散花，距离越来越近。戚少商突然长啸一声，裹起一片长风冲向半空，周身生起潮涌白云，几个翻腾，一条银龙从云团中破出，顾惜朝也随之纵身跃上半空，青袍旋转，凝成无数青云，将顾惜朝密密匝匝掩起，青云乍裂，一条青蛇穿云而出，势如闪电，形如烈风，追上银龙，齐头并进。青蛇银龙，你来我往，击风钻云，翻滚嬉戏。青云白云，交缠错落，像倾泻的水一般在天空漫延开来，不一会儿就遮蔽了整个天空。天色陡暗，风似万马奔腾，云如百川水起，地上人们纷纷走避，都叹道：“这雨来的气势好大！”空中，银龙猛一个回身，龙尾狠狠一抽云层，擦出一道明晃晃的紫电，青蛇横身一扫，云层仿佛再也承受不住，哗啦啦一阵急响，白亮亮的雨水将天地连成一片混沌。

　　半月骄阳，陡然一场大雨，万物都为之一凉，人们都回到家中躲雨，街上顿时一空，这时却有一人，冒着大雨在街上缓步而行，他抬起头看看天空，伸手试了试雨水，声音冷若干戈相撞：“妖孽！这次看你往哪儿跑！”

　　雨毕云散，戚少商和顾惜朝回到山中，两人身上都是雨水淋漓。戚少商笑道：“痛快！痛快！这一场闹，我胸中的郁结之气都作雨水一倾而空了，从今日起，重新再寻龙鳞，我戚少商不找回誓不罢休！”

　　顾惜朝也笑道：“自从住进这宅子后，我也是第一次这么痛快。”

　　戚少商眼睛一亮：“今天这么高兴，不如——”

　　顾惜朝看他轻轻咂着唇，笑着一指他的鼻子：“你又想吃杜鹃醉鱼？”

　　戚少商搂住顾惜朝的肩膀，笑道：“当此良臣美景，无鱼无酒，岂不扫兴？品君一鱼，也不枉这一遭了。”兴冲冲的拉起顾惜朝的手往回走。

　　顾惜朝看他馋急的样子，笑意不觉挂上眉梢眼角，更带着一股融融的暖意。

　　两人说说笑笑走到院前，忽然都收住脚步。

　　院前站着一个僧人，头戴斗笠，笠沿压得极低，身披灰布袈裟，手持禅杖，不知已站了多久。

　　顾惜朝脸色突变，手猛地攥紧，捏的戚少商眉头一皱，不解的抬起头看着顾惜朝。

　　僧人冷冷道：“妖孽，拿命来！”

　　顾惜朝冷哼一声，戚少商忍不住插道：“和尚，你说什么？”

　　僧人看一眼戚少商：“你是什么人？为何与此妖孽在一起？”上下打量戚少商一番，忽然愣住，“你——你身上这气是——你，你到底是？”

　　戚少商笑道：“和尚倒是好眼力，我当然不是妖怪，我是龙神。”

　　僧人又惊又惧，诧异，恐惧，迷惑种种表情扭曲了脸庞，一扔禅杖，摘下斗笠，扑通跪倒，诚惶诚恐的匍匐在地：“小僧法然，拜见龙神！”

　　戚少商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你——你干什么？”

　　顾惜朝眼中流露出鄙夷的神色，讥诮道：“他既然行如此大礼，你便受了呗！”

　　法然抬起头来，眼光在戚少商和顾惜朝之间逡巡，艰难道：“龙神为何和这等妖孽混在一起？”

　　戚少商蹲下身来，好奇的对上法然的脸，法然慌忙低下头来，戚少商不解道：“妖怪怎么了？万物皆受上天普照，在我眼中，妖怪也好，凡人也好，神仙也好，都无甚区别。”

　　法然汗如雨下，结结巴巴道：“可——可他是——”

　　戚少商笑笑，摸摸法然光光的脑袋：“好啦好啦，做和尚，要慈悲为怀，要有好生之德，要大肚能容，要看破红尘，别跟这么个小蛇妖较劲了，行吗？”

　　顾惜朝不耐烦打断：“可以了吧！让他走，我不喜欢有人打搅这里的清静。”瞧也不瞧，从法然身边走过。

　　法然猛地站起身来，指着顾惜朝嘶声道：“龙神！不要被这妖孽迷惑了！他罪无可恕，罄竹难书！他是——”声音嘎然而止，仿佛被人生生拗断，法然缓缓软倒，双目犹自死死盯着顾惜朝，目眦欲裂，涌出说不尽的悲愤与怨毒。

　　戚少商惊得手脚冰凉，扑上去紧紧抱住：“和尚！和尚！”一摸法然的呼吸心跳已停，眼神却如生一般，七窍淌出浓稠的黑血来，一滴滴在戚少商的白衣上，戚少商脸色苍白如纸，双手抖的不能自主，徒劳地拿袖子擦着法然脸上的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顾惜朝声音却冷静：“他已经死了。”

　　戚少商猛地站起来，不可置信的举起血迹狼藉的手对着顾惜朝：“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他！”

　　他此时的唇极硬，眼极亮，里面的怒意几乎能烧死顾惜朝，顾惜朝却抬起头来，不避不躲，眼如深海，面如古岩，竟没有一丝波澜：“我没有杀他。”

　　戚少商怒极反笑：“你没有？你没有杀他，那是我杀的罗！”

　　顾惜朝一低头，拾起地上的禅杖，一步步走到戚少商面前，迎着戚少商的眼神，举起手中的禅杖：“你若还说是我杀的，现在就用这根禅杖杀了我，你若杀不了我，就相信我。”

　　戚少商一僵，直直的伸过手，接下禅杖，眼睛片刻不离的盯着顾惜朝。

　　顾惜朝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雨后纯净的阳光在他的眉眼间流转，掩映得肌肤如凉薄的白玉，透着温润清辉，淡唇微启，仿佛有千言万语将诉未诉，最终凝成了一个浅如晨曦之光的笑容。

　　戚少商张口，一字一字从唇中艰涩地磨出：“我只问你一句，你若心中哪怕有一刻把我当朋友，就老实回答我。”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道：“你有没有骗我？”

　　戚少商的眼里映出对面的笑影，恍若水中盛着玲珑秋月。

　　“没有，我从遇见你到现在，未曾有一句骗你。”

　　咣当，禅杖落地，戚少商仿佛松了口气：“我相信你。”

　　他转身抱起法然的尸体，摇摇晃晃的向竹林深处走去。

　　顾惜朝问道：“你要抱他去哪儿？”

　　戚少商头也不回：“好好安葬他。”

　　顾惜朝嘴角一扬，眼里却冰冷冷的毫无笑意：“你要为他报仇？”

　　竹林中传来戚少商低低的叹息：“除了那个妖怪，我谁都不想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