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但愿人长久》若水天

9、八 家园

　　几乎在纸片跌落的那一瞬，楚蝉听到了一声惨叫。

　　从很近的地方传来，最多不过二十米。声音凄厉嘶哑，仿佛被猎枪射中心脏的鸟儿最后的哀鸣。

　　楚蝉狠狠地哆嗦了一下，脚踝和膝盖同时一软。她控制不住跪倒在坚硬的地面上，浑身颤抖如风中残叶。

　　同组学弟的误操作，电线燃烧的灼白亮光，刺眼的火花，眼前一片漆黑，锥心之痛……

　　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瞬，她听到自己口中传来两辈子相加起来所听过最惨烈的声音。

　　原本以为，那个恐怖的记忆已经被她丢入分类垃圾桶，在某个早上被垃圾处理公司装车拖走，再也不会回来。然而它只是在漫长的时间消磨中，被隐藏在了大脑皮层深处，等待着最恰当的时机，给她最致命的打击。

　　洞外那个惨叫的声音，她听不出老幼，听不出男女，听不出亲疏，甚至听不出是从自己还是别人口中发出的。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瞬，所有不同性别不同长相不同贵贱的人都回归了最初的原始，共同发出那来自血脉深处的裂帛之音。

　　她狠狠地掐住自己的手掌，浑身燥热，脑中充血，眼前一片红雾。

　　她怕死。作为拥有死亡经历的人，她比普通人更加的怕死。她怕到不敢想起，怕到浑身颤抖，怕到只是听到那代表死亡的声音，就筋骨瘫软一步也走不动的地步。

　　鲜血从甲缝中缓缓渗了出来，然而手臂奇迹般的停止了颤抖。她转而双手握住脚踝，两根食指指甲对准脚面用力刺了进去。

　　云溪说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可以出去。

　　然而怎么可能不出去！怎么可能！

　　无论她怎么算计着要离村，无论她上辈子是谁，无论她暗自里怎么嫌弃村子的原始破落和村民的自闭愚忠，她这辈子始终属于乌蒙灵谷。

　　她是楚秋的孙女，楚扬和俄娘的女儿，楚小宝的妹妹，韩休宁的弟子，韩云溪的青梅竹马，村子里的巫祝继承人！

　　她没学过一天武术，法术因为年龄还小的原因威力很弱。没有半丝灵力的百里鹰可以在十招之内抓住放倒他，韩休宁的法术威力至少是她的七八倍。她出去或许只是送死。然而村子里有更多的人，凤清月韩见山风溪怜韩怜儿静阿翠风敏……还有她自己的母亲和哥哥，他们没学过一天的武，所会的不过是颂神、播种、采摘、酿酒、嬉笑、舞蹈和歌唱，像是真正的桃源乡之民一般，单纯快乐一无所知。

　　自己只是去观察下情况，如果局势已经被控制住了，就帮忙救下人，施个能勉强止血的善法甘霖。如果情况严峻，自己力有不逮，就重新躲回来，绝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她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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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体紧贴山壁，眼角余光向外张望，第一眼看到的是暗红色的溪水。原本玉带般穿谷而过的清澈小溪已被鲜血浸染，岸边有几具人体半浸在水中……看不出生死。

　　楚蝉的嘴唇立刻抿成了一条僵硬的直线。

　　她小心向前移动了一点点。随即看到刚才的视线死角，离她几米之遥处，年过七十的凤幻铃村长正拿着权杖，用法术艰难地和一手持长剑的年轻男子对抗。凤幻铃已是发髻凌乱，一身血迹，伤痕累累，触目惊心。而男子一身青白双色直裾罩衫却只是划破了几道口子，片污不染。

　　而凤幻铃身后，倒在地上的，是双目圆睁一脸凝固惊恐的凤清月。

　　凤清月身材高挑，长相美艳成熟，然而却也不过十九岁的年纪。几天前她才向楚蝉炫耀过赶制了半个月的一套华服，勾丝绣缕，做工精湛，说是要借此在庆典上压倒全村的女孩子。而如今，那件美服已经同她年轻的生命一起，浸满鲜血，委于泥沙。

　　楚蝉用尽全力克制住自己自己立刻冲上去的念头，转而观察周围。谷中绝大多数地点只要站在中心祠堂便一览无余，而此地却是在凤幻铃村长后舍和山壁之间，仅有三米的空隙，地处隐蔽。而那个看似飘飘欲仙实则心狠手黑的男人，显然已托大落单。

　　她衡量了下自身实力，金系以外的法术用作辅助尚可，攻击可以说是全无威力。雷电虽然可以劈熟一头熊，但只要这人的衣衫和功法稍有特异，恐怕就达不到预想的效果。现代社会尚有绝缘服，在这个世界，人物或衣衫带有“抗法”属性的可能，高达90%以上。

　　然而自己的优势来自于出其不意，第一击不出意外应该能中。只要物理学法则尚且存在，被雷电劈中的人，即使受不了什么大伤害，总要僵直抽搐一下的吧？在此时和凤婆婆一起，辅以“背刺”“闷棍”……管他什么的盗贼技能，只要阴狠就行。打倒后直接锐器划颈部大动脉。她就不信了，一个人修炼还能修炼到血管不成？

　　她转身冲进山洞深处。凭她对韩云溪的了解，一阵翻找后，果然发现了韩云溪藏宝处和他埋自家宝贝所用的小铁铲。她掂了掂铁铲，转了个最趁手的位置，紧紧握住铲柄，一侧锐边向下。

　　楚蝉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好法术咬紧牙向外跑去。在爬出洞口的第一时间丢出雷光术，不出意外地命中右肩。男人哆嗦了几下，手中的剑也刺歪了。此时楚蝉已冲至男人身后，用尽全身的力气跳起来，铁铲锐边冲着男人的脑袋直直地砍下去。

　　此时凤幻铃也拼尽最后的力气放出叠岩术，男人被砸倒在地，竟是晕了过去，头顶一道血色慢慢扩大。

　　楚蝉丝毫不敢放松，她掰过趴在地上的男人沉重的脑袋，反手握铲，最锐利的铁铲顶边闪烁着灼灼电光。摆好位置后，她另一只手也握上铲柄，全力向地上男子的颈侧捣下去。

　　然而一只伤痕遍布的苍老的手阻止了她的动作，楚蝉不可置信的抬起头。凤幻铃村长从怔忪的她手中轻巧地抽出铁铲，反手一刺，鲜血如泉般从男子脖颈涌出，周围三十厘米方圆的青草瞬间染红，眼看是不活了。

　　一老一小这才松下一口气，楚蝉跌坐在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闻之欲呕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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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造孽啊。”凤幻铃闭上眼，疲倦地摇了摇头，“杀人这种事，还是让没几天活头的老婆子我来做吧。”

　　她转身回到凤清月身边，坐在地上抱起她的头，伸手去探鼻息。片刻后，手指剧烈地颤抖，却执着的不肯离开，一行浑浊的老泪滑入女孩的衣襟。

　　楚蝉望着凤幻铃的身影，突然发现随着老人的动作留在地上的一串血滴，不由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她暗骂自己下意识的安心，一溜小跑抓住凤幻铃的胳膊往山洞的方向拖：

　　“凤婆婆，这里有个山洞。虽然洞口有点小，但一定可以进去的。我们躲进去，快！”一边说着，水系法术的光芒不断在老人身上闪烁，然而伤口却没有任何好转的倾向。

　　凤幻铃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小蝉，云溪大人，可在？”

　　法术的光芒顿了一顿，随即又亮了起来。“他不在。我睡着了，他不知道哪里去了，只留言说村子里出了大事。”

　　凤幻铃又叹了口气，顺着楚蝉的动作走到洞口附近，却不顾她的挣扎，抱起女孩塞进了洞中。用自己佝偻的背堵住洞口，坐在了地上，任凭楚蝉生拉硬拽劝说撒娇，却是不动分毫。

　　“求您了凤婆婆，不管您是为了清月姐姐还是为了村子伤心。您先进洞来我们把伤治好，之后要救人还是要报仇，我都听您的！”凤幻铃背后的伤口在楚蝉用尽了灵力后，逐渐有所好转，然而她却能明显的感觉到，周围的血腥气越来越重，而凤幻铃也颤抖的更加厉害了。

　　凤幻铃小幅度摇了摇头，低声道：“小蝉，你可知我本就是来找你们的？”

　　“这个地方在我家屋后。云溪大人每每在这儿进进出出，我又怎可能毫不知情？昨晚庆典后半段出了事，不见你们两个，我就想你们肯定是躲在这儿。后来……”她摇摇头，却是没再说下去。

　　“后来……？后来如何了？村子里到底怎样了？爷爷爹娘还有哥哥呢？”楚蝉低声喃喃道。冷静下来她才发现，村子里的现在的动静远比她想象得要小，有一种……让人心头发寒的恐怖感。

　　凤幻铃叹了口气：“老婆子我嫌闹腾先回来歇着，那些孩子们姑娘们却正在玩，有些还喝醉了……”她摇摇头，不肯再多说。

　　然而她心里最聪明的小姑娘还是沉默了下来，片刻后，温暖的湿润在她背上晕开。

　　“老婆子我发现事情不对，就立刻赶来这边，说什么也要守住你们两个不被发现。却不料……连累了清月……”凤幻铃的声音都开始不稳，然而她却努力挺了挺腰，用瘦小的身躯遮蔽着山洞的入口。

　　“婆婆，您别撑了。先进洞来，我帮您治治前面的伤，咱们，一会儿去找云溪，把云溪找回来，好不好？”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楚蝉抹了抹满眼的泪水。她是个有两世经历的成年人，不能像一个真正的孩子一样，在大变面前只知哀哀哭泣。

　　“小蝉……”凤幻铃断断续续地说，“这些血迹，还有尸体，都无法遮掩。老婆子能在最后给你争取一份生机……余愿已足。听婆婆一句，不要出去……不要找云溪……不要报仇。如果还有人活着，就一起离开谷。最好……把能忘的都忘掉，找个安静的地方，静静地过。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她从手下褪下一串青玉串珠，背过手，颤颤巍巍地送到楚蝉的手里，紧紧握住：“出去了……把它当了……换些钱来。外面的世界，可是和谷里的不一样，一点……也不一样了。”

　　楚蝉伏在老人背后，轻轻地说，声音镇定的不可思议，“婆婆，我不想出去了。我怕死，可我不想活了。反正这辈子本就是赚来的，我去拖几个人一起死，可好？”

　　“说什么傻话！”凤幻铃训斥的声音都微弱了很多，“不要辜负你爹娘，不要辜负休宁大人，也不要辜负我。就算……乌蒙灵谷只有一个人活下来了。乌蒙灵谷也就没死！这上千年的传承啊，也就没有断根！”

　　“祈祷女娲大神庇佑乌蒙灵谷……庇佑孩子们……都能活下去……”

　　“可惜……”她仰起头来，天光已亮。又是和过去的七十八年一模一样的湛蓝天空，所爱的一切却都在日光下统统烟消云散，“我自二十五岁起，筹办了两位大巫祝的亲事。本以为身体还硬朗着，可以等到……你和云溪成亲的那天呢。”

　　“小蝉，别怕。婆婆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只是帮你看着点云溪，等他回来。”凤幻铃就像是在门口等待淘气的孙子回家吃饭的老奶奶一般，静静地坐着，闭上了眼睛。

　　楚蝉狠狠地咬住手背，复杂的剧烈的情感冲刷着她小小的身体。她缓慢地俯下身，泪水滴落在她苦难的家园这片深褐色的土壤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