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父与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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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的清晨，骆华笙如往常一样准时坐到电脑前，打开那些熟悉的网页。博文需要更新，提问需要回复，一些好友需要通过，更多的则需要及时屏蔽。
她慢吞吞地拖动着鼠标，笑眯眯地浏览那些热情洋溢的留言。粉丝果然是宇宙间最不可思议的生物，不，他们根本属于另一个宇宙，一个对这些娇柔做作的博文毫不起疑，全心全意坚信傅尔谟是犯罪克星人类救星的神奇宇宙。有些赞美太过肉麻，如果不是手边正有一杯滚热的浓茶，她真怕自己压不住时不时翻腾一下的胃。
另一些留言是寻求帮助的。
“请教傅先生，银行存折丢了应该怎么办？”
“紧急！我最爱的大玉儿失踪了……（以下省略七百字）附注：大玉儿是只狸花猫，今年三岁，我想傅先生应该知道的。”
“近来老公夜夜晚归，自称加班可我不信。请问侦探先生可有什么测谎的好办法？”
“经过三十年不懈的努力钻研，家父终于找到不费吹灰之力盗窃银行金库的方法，现诚征一侦探验证，有重酬。”
“SOS！真正的开膛手杰克就潜伏在本市！虽然他更换了国籍，染了头发戴了彩色隐形眼镜，却逃不出我的眼睛。真的，我亲眼目睹！请求傅先生紧急支援！”
不得不承认，一大早就能这么娱乐，这也是她甘愿忍受这份工作和傅尔谟聒噪的原因之一。
这时傅尔谟走了进来，和往常一样，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并询问道：“今天我的粉丝人数上升了吗？”
“还好。”
她这样说时就表明粉丝人数不升反降。难得的是他并未像往常一样因此沮丧。事实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别处——在他捏在手里的那本《格林童话》上。
“我已经彻底研究过了。”晃了晃手中的书，他说，“太有意思了，简直是犯罪的百科全书。盗窃，欺诈，诱拐，谋杀，栽赃陷害……国王的城镇里到处都是陷阱，血亲间充满仇恨。真看不出来，你小时候的阅读口味可怪重的啊。”
骆华笙淡定地啜了一口茶。
“这是最好的年代，这是最坏的年代。”他高声背诵了一段狄更斯名言，并不忘把最后一句改得富有自己的特色，“人们正在直上庙堂，人们正在直下监狱。欲望，这就是犯罪的根源！可笑的是，几百年过去了，人的欲望以及对欲望的控制都不见长进多少。有足够的面包吃，家产不能留给笨蛋兄弟，做国王的新娘或者亲亲小女婿，哦，我才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
他越说越激动，直到喝了一杯热橙汁又吃了两块巧克力蛋糕以后才镇定下来，通知特助小姐他在命运指引下所做的新决定。
“一部新的童话，令人颤栗的时代童话。巫婆时代的阴影仍然笼罩在我们身上，需要我亲自动手剥离。这就是我下一部新书的宣传语，你可以先记下来。不过我们首先要找到一些适合的案件……小郭那边在忙什么？”
“两抢一盗。”
这个回答让傅尔谟深深地叹了口气：“两抢一盗，又是两抢一盗！年年年底都是严打两抢一盗！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都被体力犯罪者占据了吗？那些体面的恶棍呢？那些优雅的投毒者和处心积虑的杀人犯都躲到哪里去了？”
他怒不可遏地向窗户瞪了一眼，接着又问：“那么，我的粉丝有什么特别需求么？”
骆华笙想了想，调出一条留言。
“一个孩子的求助。我想这件事情可能会符合你的童话主题。”
傅尔谟激动地惊叹一声，立刻俯下身来查看那条留言。
正如骆华笙所言，这条留言立刻让他联想到某个童话。留言是一个女孩子写的，从“粉纱儿”这个ID就能知道这是个小姑娘，不超过十五岁，否则她就会用更加叛炫酷而让成人看不懂的字眼给自己命名，也不会低于十岁，因为整条留言没有错别字，行文条理也很清晰。
“伟大的侦探先生，请救救我！爸爸要和新妈妈结婚了，还会有小弟弟。我很害怕新妈妈。她老是那样盯着我看，说她有多么想同我做朋友。她请我吃蛋糕，我就肚子痛。老是肚子痛，请救救我吧！”
他眯起眼来，像是透过这些文字看到了某些可怕的场景。
“能弄到小姑娘的联系方式吗？我想和她聊一聊。”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她的爸爸，也要聊一聊。”
和往常一样，特助小姐办事相当高效。
周末，在城西的一家茶室，傅尔谟同时见到了小姑娘和她的爸爸。
他料想得一点不差，这位宋先生就是传说中有福之人。升官发财死老婆，在刚步入中年的时候他就占全了三样。前妻留给他的主要遗产就是一个女儿以及一个唠叨的丈母娘。因为收入增长，他还清了房贷，又买了更大采光更好的房子。女儿乖巧可爱，把对亡母的依恋平分给了爸爸和外婆。宋先生本人相当尊敬岳母，而老太太则把照顾这对父女当成职责所在。一家三口过得倒也其乐融融，直到半年前宋先生的公司新进了一名女员工。
“我知道莎莎会不高兴。”宋先生皱皱眉，“她很喜欢她妈妈。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拒绝相信她妈妈真的去世了。可是我怎么都没想到——”
他叹了口气，刚开始发福的身子在圈椅里不安地扭动着。
“这孩子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这么不懂事？我真的没想到她会这样撒谎……”他捏着傅尔谟递上的手机看了又看，几乎生起气来，“这完全是搬弄是非！根本没有的事，根本没有！”
傅尔谟盯着他。
“你觉得你的女儿是个爱撒谎的孩子？”
宋先生作了个含义模糊的手势。
“不是爱撒谎……怎么说呢，等你有了孩子就会知道，小孩子都那样。自己想要什么或者害怕什么的时候，就会把事情说对自己有利的那方面说。莎莎小时候一喝牛奶的时候就会哭着说她喝了牛奶就想拉肚子，要么就是一喝就全身痒痒。其实她就是不喜欢喝牛奶而已。”
“哦。”
宋先生越发笃定了。
“小孩子嘛，白雪公主之类的故事看多了就会以为全天下的后妈都是坏人。其实完全是自己吓唬自己。不是我偏袒，小敏对莎莎真的挺好的。没事就给莎莎买新衣服，领她去公园玩，比我自己还关心这孩子。男人嘛，本来就粗心，加上公司的事情一多……嗨，这事都怪我。回头我会好好跟莎莎说清楚，爸爸和新妈妈结婚以后还是会一样的爱她。真的，小敏是个很善良的姑娘，早就和我说好了，会把莎莎当亲生女儿一样对待。我相信她会是个好妈妈。”
他站起身来，微笑着伸出手。
“多谢费心了，这就不耽误你们的宝贵时间。”
傅尔谟既不起身，也不打算握别。他继续盯着宋先生，直到对方不太自在地又坐下来。
“不急不急，孩子还没吃完香蕉船呢。”他说。
两人一起望向茶室的另一端。
下午空荡荡的茶室里，阳光洒照，骆华笙带着小姑娘坐在临窗的位置上吃香蕉船，两人和乐融融的模样如此美好，竟让宋先生一时失神。
“想起前妻了？”傅尔谟不失时机地轻提一句。
宋先生面上略呈伤感之色。
“从前我和文娟带莎莎去公园玩了以后，就会领她吃冰激凌。莎莎那时候才一丁点大，看见别的孩子吃香蕉船就会闹着要。可是那会儿我们经济上不太宽裕……文娟常和我说，什么时候有钱就好了。她一定要带莎莎去吃香蕉船，孩子爱吃多少就买多少，吃到肚子痛也不怕。”
说着他渐渐低下头去，显然对曾共患难而未同富贵的亡妻还存有一份情意。
“她是因病过世的？”
“是啊，红斑狼疮。谁都没注意。那时候我们刚贷款买了房子，终于不用租房子住了。文娟很开心，说要布置一个自己喜欢的家。我那时候刚跳到现在的公司，每天忙得不得了，房子装修的事情都是她一个人忙里忙外。有一天突然病倒了，我还只当是累的。谁想医院一检查……”
“红斑狼疮？”傅尔谟哦了一声，“免疫系统的疾病，和遗传也多少有点关系。你女儿看起来也不怎么结实嘛。”
如此直言不讳，自然不怎么讨喜。宋先生脸色明显不太好看，不过还是坦诚相告：“莎莎是个早产儿，先天体质就不太好，小时候常生病，现在已经好多了。”
傅尔谟点了点头。在阳光下，窗边女孩仰起腊黄的小脸，对着骆华笙乖巧地笑着。相对12岁的年纪，她的个头算是相当瘦小，即使是在笑的时候，尖尖的小下巴和斜吊的眼梢始终带着一股病仄仄的神气。后来傅尔谟得知，宋先生认为女儿体质偏弱是先天不足兼后天缺乏营养，手头有钱之后就尽可能朝这孩子肚里塞各种好吃的，结果反而弄得肠胃失调。幸亏他的老岳母及时从乡下赶到。老太太在乡下喂了几十年的鸡鸭猪鹅，一双手调理起孩子来也是十分的麻利，很快就把宋莎莎挑食偏食的毛病治过来了，可惜早年亏下的身体却需要更长的时间。
“女孩子总需要一个妈妈吧。”宋先生望着女儿轻声道，似疑问也似回答。
傅尔谟耸耸肩，他自己就是在缺乏母爱的环境中长大的，而且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遗憾。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同情这个小女孩，他随即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和你的女朋友在一起的时候，莎莎会笑吗？”
“当然！她们相处得……挺好的。”
这时候香蕉船已经吃完，宋莎莎一脸满足地跟着骆华笙走过来。宋先生拉过女儿，略带急切地说：“莎莎，其实你不讨厌张阿姨，对不对？”
满足的笑容消失了。小女孩惊慌失措地垂下头，脚尖不自在地扭来扭曲——像她的爸爸，傅尔谟想。接着他谴责性地望了特助小姐一眼，似在要求她及时用女性天生的温柔和母性缓解当事人的局促。后者撇撇嘴，显得比那位尴尬的父亲还为难。两三次手伸出去，在快要触及女孩肩膀的同时又缩了回来。最后，脑汁绞尽的特助小姐招招手，又点了一客香蕉船。
冰激凌及时送上桌来，小姑娘却了无食欲。在爸爸的注视下，她终于点了点头。谁都看得出这头点得有多么心不甘情不愿，就连正要离去的服务生都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小朋友喜欢吃，就让她吃吧，我们用的是真正的奶油……”
宋先生又一次站起来。
“你们看，这全是一场误会。小孩子的恶作剧……莎莎，是不是张阿姨那天没有给你买音乐盒，所以就你故意这么告她的状？说实话！”
宋莎莎又点了点头，脚尖却扭得更厉害了。突然，她放声嚎啕起来，一边哭一边承认是自己错了。
“对不起，爸爸。”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以后我会乖，会听张阿姨和你的话……我不讨厌张阿姨……我真的不讨厌张阿姨……”
宋先生拍了拍女儿的后背，对她的无事生非进行了简短而温和的批评，接着就伸出手来。这一次傅尔谟同他握别，并提出要用车载他们一程。宋先生自然婉拒了，称自己也是开车来的，车就停在店门外。他们一起走出茶室，果然看见了那辆黑色的福特。傅尔谟开开心心地瞟了特助小姐一眼，提醒她把车牌号暗记在心。
“你觉得怎么样？”目送父女俩驾车离开后，傅尔谟问。
“不错，用的确实是真正的奶油，草莓酱也很新鲜。”
“我是问小姑娘。”
“人小鬼大。”骆华笙回忆道，“我问她想吃什么，她不直接说明，而是向我介绍说，阿姨，香蕉船很好吃的。看我没什么反应，就自己可怜巴巴地说，现在天冷了，吃冰激凌肚子会痛，阿姨我们也可以吃其他的。”
“你问了她有关新妈妈的事情吗？”
“嗯，和留言里写得差不多，说她和张阿姨一起吃东西就呕吐、肚子痛，已经好几次了。还可怜巴巴地问我，阿姨，肚子痛会死人吗？”
傅尔谟一击掌：“这完全是在暗示！在求救！你注意到那孩子的脸色没？哪个正常孩子会长成那种颜色！有问题，她爸爸的态度也相当有问题！”
“问题是……”骆华笙迷惘地眨眨眼，“这年头还流行后妈谋杀前房子女的戏码吗？根据现行的《继承法》，配偶和子女都是第一顺序继承人。她为什么要在婚前对付一个这么小的孩子？”
“没有动机吗？”傅尔谟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动机我已经想到了，不过还需要验证。记得给小郭打电话，我要尽早去宋先生家拜访。”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父与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