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王小团儿

18、知為誰

　　清晨的陽光很懶散地照在華麗的帳幔上。梁小千睜開眼，發現天已經微微亮。這一夜似乎很長，漫長得像是一個世紀。
　　轉頭看身邊的女子，還在沉睡，大氣的眉眼，半只手臂露在外面，雪白粉膩。梁小千微嘆一口氣，轉身幫她把被子掖上。
　　昨天晚上她拿著電話，沉默了半天，只是重復著一句話：“能不能過來陪陪我。”
　　電話那頭郭心玫什么也沒說，十分鐘以后，她在她家門口等著。
　　她只是告訴郭心玫，她心情很不好。於是她過來陪她過夜。梁小千緊緊靠在她背后，任郭心玫怎么問，一句話也不說。
　　最后郭心玫急了：“我真沒見過妳什么時候成了這個樣子！”
　　但她還是陪著她，直到最后她睡著。而梁小千只是一夜閉著眼睛，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
　　然后天亮了。
　　梁小千坐起來，看著窗外點點泄下來的陽光，恍然神失。
　　剛要下床的時候，忽然發現郭心玫已經醒了，睜著眼睛看著她。
　　“妳醒著？”梁小千嚇了一跳。
　　“妳一動我就醒了。”郭心玫說。
　　梁小千松了口氣，又回到她身邊躺下。
　　“妳現在可愿意告訴我，發生了什么事情了？”郭心玫盯著她問道。
　　梁小千躊躇了一會，猶豫了半晌，說：“阿呆，如果，我現在告訴妳，有一個即將結婚的女人，喜歡了另外一個人，妳會怎么對我說？”
　　郭心玫盯著她的臉，問：“妳說的是真話？假話？”
　　“隨妳怎么想。”梁小千說。
　　“如果是假話，我現在就扇妳一耳光。不過要是真話，”郭心玫停了停，“妳得跟我把他們之間事情的經過說清楚。”
　　“那個女孩喜歡的那個人，”梁小千像是自言自語地，“她從第一眼見到她開始，就覺得很熟悉，像是在哪里見過一樣，然后，不知道怎么地，她發現自己就喜歡上她了。那么安心的感覺，從來沒有過。她的眼神，她的性格，她倔強笨拙的樣子，她都喜歡，慢慢的那個女孩子發現，她離不開她。”
　　“然后呢？”郭心玫問。
　　“她喜歡的人對那個女孩說，她愛她，然后她們牽過手。一起散步，她叫她去看她排練的舞臺劇，那個女孩子曾經覺得，她們很幸福。”
　　“然后呢？”郭心玫還是問。
　　“然后？然后那個女孩子覺得，她真的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於是她跟她喜歡的人一起，見了自己的媽媽，那個女孩子說，我不要嫁給自己不愛的人。她喜歡的人對她媽媽說，她愛她，想要保護她。”
　　“然后呢？”郭心玫繼續問。
　　“那個女孩子的媽媽很生氣……她打了她喜歡的那個人。本來那女孩子應該站出來為她說點什么，可是她沒有。她太懦弱。那一刻她忽然想了很多。多到忽然被壓得沒有辦法呼吸。阿呆，妳應該不能理解那種感受，從小到大，那個女孩子沒有哭過，但是看著自己愛的人走出她家門的背影，她忽然就掉眼淚了。”
　　“她們現在呢？”郭心玫盯著她。
　　“沒有聯系了。我想。”
　　“怎會這樣？”郭心玫說。
　　梁小千沉默，躺在床上一言不發。
　　“如果我是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郭心玫說，“哪怕是逃婚私奔，我都要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小千，妳讀那么多書，大道理我就不跟妳講了，但是有一件事妳一定要明白，世界上有兩樣東西是可遇不可求的，一樣是大半夜掉在馬路中間的鈔票，一樣是兩人真心相悅的愛情。”
　　“可是她們兩個之間的愛情，沒有辦法被任何人承認。即使這樣，這愛情也還是美好的么？”
　　“小千，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愛情是對的，什么又是錯的。我只知道如果那個女孩子堅持嫁給了她不愛的那個人，他們之間的愛情就不美好了。”
　　梁小千沉默著，不說話。
　　“而且，他們兩個之間的愛情，并不是沒有辦法被任何人承認。除非連他們自己，都不承認這樣的感情。”
　　“那，如果妳是那個女孩子，妳將怎么做？”梁小千問。
　　“我不會嫁給那個我不喜歡的人。”郭心玫干脆地回答。
　　“哪怕她也沒有辦法嫁給她喜歡的那個人？”
　　“小千，”郭心玫翻過身來，盯著她的眼睛。“我總是覺得，任何事情都有解決的辦法。嫁了不代表就在一起了，不能嫁也不代表就不能在一起。”
　　“阿呆，好多事情妳理解不了。”梁小千說。
　　“那我就不去理解好了。”郭心玫說，“那個女孩子，她自己理解就好。”
　　梁小千不語。半晌，忽然咯咯笑了起來。
　　“瘋了？”郭心玫白了她一眼。
　　“沒有。”她一下坐了起來。“我們下去吃早飯吧。”
　　盥洗，換衣，下樓，梁小千看見窗臺上一掬晃動的陽光，像水波，隱隱漾漾，而且淘氣，折射出水晶玻璃一般的質感。但柔韌，但不容易碎，在這種輕松可愛的氣氛中，不經意地觸摸了她的雙手。
　　“天氣真好。”她說。
　　她走下樓，郭心玫還在樓上洗漱。還未到客廳的時候她聽見有熟悉的人講話的聲音。那聲音是她不愿意在這個時候聽到的。梁小千收住了腳步，剛才輕松的心情剎那間蕩然無存。
　　她聽見李家勤跟梁太太說話的聲音。這么早，不知道他上門來做什么。沒有事先跟她打招呼，顯然，他并不想她知道太多。
　　她聽見李家勤用客氣的口氣對梁太太說：“伯母，我知道這件事說出來，是會造成困擾的。不過既然小千是我的未婚妻，那我覺得我應該多少有那么一點權利，稍微干涉一下她的個人生活。畢竟婚期在即，兩家的名聲，還是您跟家父都很看重的。”
　　“家勤妳太客氣了。”梁太太說。“不管怎么樣，這事情是我的不是，管教不善，才有這樣的風聲。不過你一定放心，小千這孩子別的我不敢說，為人是規矩的。這些肯定都是那個不三不四的人搞出來，想要壞我們家名聲的。”
　　“訂婚這么久，我也相信小千絕不是那樣的人。”李家勤溫和地說。“我這次來，只是告訴伯母外頭有這樣的風聲了，如果能及時遏止，也不會對您，或者小千，造成多大的影響。”
　　“你能這樣想就好了。”梁太太語氣里仿佛很寬慰。“家勤真是個寬心的孩子。”
　　“哪里，還是小千為人溫柔和順，這樣好的未婚妻，我不想旁人過多染指而已。”
　　“這個妳絕對放心。”梁太太安慰道。
　　接著李家勤跟她寒暄了幾句，便告辭離開。梁小千一人獨自惴惴地站在樓梯上，異常忐忑。
　　難道說，李家勤知道了她跟劉美夕之間發生過的事情？若是那樣，經由兩家嚴加看管后，她兩人怕是永世不能見面了。
　　忽然間，心頭涼徹。
　　若是那樣，她怕連最后一句道別的話，都無法跟她說。
　　這時，梁太太已經語氣冷峻地在客廳命令趙媽媽：“去把小千給我叫下來。”
　　“郭小姐也在。”趙媽媽有點猶豫。
　　“我不管，”梁太太聲音提高了八度，“去把她給我叫起來。”
　　“我在這。”梁小千強自鎮定，一面回答一面從樓梯上款款走下來。“媽媽。”
　　梁太太斜坐在客廳沙發上，面帶寒霜。還沒等梁小千開口，怒氣已經劈頭蓋臉地沖她潑來：“我平日里是怎么教導妳的，不要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過多來往。現在好了，這些污七糟八的事情都傳到妳未婚夫耳朵里去了，親自上門來向我討說法。還好家勤這孩子心寬不計較，但是妳要叫我這個梁家當媽的，這張臉往哪里擺？”
　　“媽媽，我不明白。”梁小千順從地道。
　　“不明白？”梁太太話里依然尖酸刻薄。“那我就好好叫妳明白明白。我悔不當初沒把妳直接送出英國，卻送妳到國立大學讀書，讓妳認識了這么一幫好樣的。我好像聽說，妳跟你們年紀的那個叫甚么陳子洛的，最近走的不是一般的近啊？”
　　梁小千聽她這樣講，心里的一塊石頭轟然落地。於是不怒反笑，道：“媽媽說的是那個年級第一名？聽人家說什么瞎話。就便是他有心喜歡我，難道我品味就那樣差了，會看上連賓利都不認識的書呆子。”
　　“是才好跟我這樣講。”梁太太鼻子里嗤了一聲。“我也料想是人家傳出來的。不然我這二十年白養了妳了！妳以后不許跟他走近哪怕一點，知道沒？”
　　“知道了媽媽。”小千宛然成笑。
　　“妳還有臉在我面前笑！”梁太太啐了一口，蹬蹬蹬地回房間里去了。
　　梁小千轉身剛想要回房，看見郭心玫在樓梯上疑惑地看著她。
　　“阿呆，不下來吃早飯么？”她說。
　　郭心玫走到她旁邊，一臉不解地小聲問道：“妳跟陳子洛的那些事情，應該沒有什么人知道才對。怎么又會傳到李家勤耳朵里？”
　　“管他呢。”梁小千淡淡地說。“沒有心思操心這些有的沒的。”
　　“我就是覺得奇怪。這些事情，原本知道的人不多。李家勤居然不知道從哪里打聽來，還到妳家上門對質。”
　　“這年頭，無聊的人多了去了。”梁小千坐在桌邊，在熱氣氤氳的咖啡里加一小勺糖。
　　天氣確實很好，院子里依然可以聞到若有若無的紫藤花的香氣。梁小千跟郭心玫出門的時候，空氣里有藿香草的味道。
　　“非要今天去學校不可麼？”郭心玫一面埋怨著，一面上車。
　　“今天學校劇社有排練。”梁小千說。
　　忽然，郭心玫看見趙媽媽急急忙忙地從外面回來，便指給小千看：“你看，你們家的瘟神這么早就出去了。”
　　“她是煩人。”梁小千說著，自己也覺得有些奇怪，便搖下車窗喊道：“趙媽媽，這么早去的哪里？”
　　趙媽媽看見她叫，卻裝作沒聽見似的加快了腳步。梁小千愈發疑惑，推門下車，快步向她走去。趙媽媽見她這樣，沒辦法只有陪著笑臉迎了上來。
　　“這么匆匆忙忙的，有事？”梁小千問道。
　　“沒什么。就是太太叫出去帶個話。”趙媽媽說。
　　“給誰帶話？”梁小千問。
　　“不關小姐的事。妳只管跟郭小姐出去就好。”
　　“這倒奇了，”梁小千說，“我自家的事情，我知道不得？”
　　趙媽媽看了看她臉上的神色，也許自知不好再瞞，只好說：“就是今早家勤來說的那個陳子洛，太太叫我去警告下那孩子，不要再招惹小姐。”
　　“妳跟他說什么了？”梁小千心頭一驚。
　　“也沒什么，只是客氣的跟他說明了他跟小姐不合適，叫他及早撒手罷了。”趙媽媽說到這里，臉上仿佛露出了一絲鄙夷的神色。“不過他還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也不看看自己，竟然就想打小姐的主意。”
　　“好了，我知道了。您忙您的去吧。”梁小千有點不耐煩地道。
　　回到車里，郭心玫問：“怎么回事？”
　　梁小千干脆地說：“我媽叫她去找陳子洛了。”
　　“啊？”郭心玫吃了一驚。
　　“我覺得。”梁小千一面發動車子，一面嘟噥著說，“好像有點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