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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狭路相逢(三) ...

  •   仕远被人流挤得东倒西歪。走过热闹的绸市和鱼市,在金陵酒肆前忽然停住了脚步。只见酒楼内有几个身材魁梧的青衣大汉正围着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手中挎着一只竹篮子,篮中放了香烛、瓜果和厚厚的纸钱。
      “素问笑菊姑娘的琴艺名冠金陵,我家老爷也是爱琴之人,只想听君一曲。请姑娘小酌几杯。”
      “请你转告大人,不焚香不谈,若君要听小女拙曲,请去金陵河畔的落花坊听歌。”
      “别提焚香了,连琴也替你准备好了。你就给我上楼吧。”其中一个汉子直接夺过她手中的竹篮,将那篮子往地上一扔,那瓜果被砸的稀巴烂。
      她却不嗔不怒,不慌不忙的跪下身子,去捡散落一地的纸钱。白色的纸钱纷纷扬扬的洒落了一地。一滴清泪滴落在纸钱上,那道寡淡的白也变深了,模糊了的时日却是无言的反抗。她背过身子,好让他们看不见那个示弱的自己。
      “烧给死人的钱要多少有多少。赏给活人的钱我家老爷也是要多少有多少。老爷今日高兴,打赏自然也丰厚,少不了你的好处。别磨蹭了。”
      两人口气越来越重,步步相逼,其中一人直接一把拉起地上的女子,怒目而视。
      “这大白天的真晦气!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笑菊抬起头来,将那纸钱一一收入篮中,她淡淡道:“今日是大人的寿辰,我若去了,大人必恼我。今日是我母亲忌日,小女心情愁苦,必不能弹奏雅乐,唯恐扰了众大人的雅兴。我若不去,大人必不恼我。大人即听不到期期艾艾之悲乐,今日必尽兴。小女祝他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唯有他日小女再高歌一曲,今日就不扰大爷雅兴。”
      “别和他费口舌,今日来客皆是城内贵客,谁要你那哭丧脸,奏些欢畅的雅乐。让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灌——酒。”
      那汉子将她的一双手紧紧扣住,她像小鸡一样被提了起来,重重的摔倒在桌子上,旁边的汉子抓起一旁的酒壶来,强迫她喝。酒水洒了一地,她的眼神中却看不出一丝愤怒,她像死了一般紧紧抿着双唇。
      “这路可是人走的,为何飞禽走兽也夹道而来,污了这番良辰美景。小二,怎么如此怠慢?快来壶孝陵卫酒解解乏。”莲女一屁股坐了下来,正坐在笑菊被缚的那张桌子上。小二看着门口越聚越多的看客,又看那两个脸色铁青的汉子,只怕会闹出大乱子来,他一把拉过眼前这位穿着水红色直裰的秀才的袖子,压低嗓门道:“这位小哥,这酒楼今日钱大人包了,真对不住了。你改日再来。”
      “开门迎客,客从八方来,来者皆是客,你不是想喝西北风。”
      “小哥,您就别为难我这跑堂的小二了,今天是钱大人的寿辰,我们酒楼为他接风洗尘,来的都是大贵客,您虽衣冠楚楚的,不过你有这红帖子吗?没有吧,那就送客。”小二一双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细的线,满脸都是灿烂无比的笑容。
      “哦,李公子,什么风儿把你给吹来了。您楼上请。”小二的视线忽然掠过莲女,他笑脸迎人的搀扶着门外来的贵客。深怕那贵客会被风吹走似地。
      “见风使舵,见利忘义。”莲女义愤填膺的道。
      “来人把他轰走。”
      “慢!”仕远道:“这位是我的朋友。”
      “快去吩咐厨房多添几幅碗筷。快给这两位公子上碧螺春,让两位先喝口茶,降降火。”小二赶紧倒茶送水,忙的不亦乐乎。正想把二人引到楼上,孰料这二人竟然一屁股又坐在了那张惹是生非的桌子前。
      “别浪费了这等美酒,既然她不喝,我喝。”莲女看着眼前的酒壶,一把从那汉子手中夺过,自顾自地往酒杯里倒。
      “你这不满五尺的秀才,吃了豹子胆敢惹毛你爷爷。”
      “小兔崽子骂谁呢?”
      “小兔崽子骂你。”
      “扑哧”,莲女忍不住大笑,将口中的酒全部喷到了对方肥头大脸上。“我儿孙乖,原来是你这泼兔崽子骂你家爷爷呢。”莲女一把揪住那壮汉的衣领,破口大骂道。那汉子一扬手,莲女被挥倒在桌子上,莲女只觉的屁股一阵疼痛,可是强忍着,纵然是天兵天将也不能将她降服。
      “这么不经打,你还想英雄救美?百无一用是书生,你滚远点。”那人抡起拳头就向莲女的头部袭去。
      “住手。”仕远一把挡在莲女的面前,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箍住那人的手腕。莲女捡起桌上的筷子,直接往那大汉的眼睛插去,那大汉一闪,却插在右脸颊上。
      另一个汉子见状,将笑菊扔到地上,举起一张长凳就往仕远扔去,仕远一个躲闪,可是胳膊还是被凳脚砸中了,只觉的火辣辣的。
      仕远这才想起心中的那个灵魂除了和年幼时的伙伴打过架外,再也没有和人打过。何况那时还年幼,拌嘴打架也只是孩童的打闹,哪比的过今日的真枪实战。
      “快来帮忙。”莲女有些招架不住了,心中的灵魂暗暗叫苦,如今女儿身着实苦了她,明明一拳就可以挥中对方的鼻梁,可是如今手脚却变短了,举起的拳头在空中挥了个空,即便击中对方的头部,那力道却也弱了七分。
      来不及细想,仕远抡起拳脚,自己的花拳绣腿没想到竟有这般力气。他有种豁出去的感觉,那是他第一次想要保护人,他仿佛和她置身狼群一样。他瞅准机会,乘着那汉子击中自己腹部的时候,反手一击左勾拳击中那壮汉的太阳穴。凝聚着千钧之力的拳头将那壮汉击得往后一连退了好几步。仕远捂着自己的疼痛难挨的肚子,吃惊的看着自己的拳头,自己的拳头也一阵淤肿。那两名汉子见大事不妙,一名汉子乘机跑到了楼上,不一会儿下来好几个打手。将两人团团包围住。

      两人背靠背,却也不至于露出太多破绽,才支撑了一些时辰。可是,当人群一窝蜂涌上时,仕远连连叫苦,节节败退。而莲女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若是往昔,十个八个都不在话下。可是,如今已经是女儿身的她,不仅手脚变短了,连被打击的忍耐力也弱的令她咋舌。她揉着腹部和胳膊,趁着混乱,拿起桌上的碟子和盘子一阵乱扔,踢翻了桌子椅子,引起一阵骚乱,到最后贺寿的客人也纷纷从金陵酒肆逃了出来。人群鱼贯而出,场面混乱不堪。看热闹的人围了里三圈外三圈,也有浑水摸鱼,偷吃偷喝的人。这些山珍海味也都落了外人的五脏殿。

      有一辆马车在金陵酒肆前停了下来,车夫喝住了马车。
      从马上跳下来一个人,“老爷,前面打起来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今日是钱大人的寿辰,何人在此喧哗。”马车上传来低沉的声音,那帘子缓缓掀了开来。
      莲女被鱼贯的人流一冲,一个踉跄,直往那门口的马车撞去,正瞥见那半掀的帘子中一张熟悉的脸来,她倒抽了一口气。若不是那年轻人借势一档,只怕就被撞个正着。那张威严的一丝不乱的脸忽然探出头来。
      “爹。”莲女惊呼道,她一把从人流中拉过仕远,仕远的手却紧紧拉着笑菊。趁着一阵混乱,夺路而逃,连巾帽都差点被人流挤落。
      “让我喝……口水。”仕远不停的咳嗽,这才发现手中紧紧抓着笑菊的手,她的手都被他掐的一阵青紫,他这才松开手来。
      她扯下脑袋上的巾帽,不停扇着风。莲女心想:他为什么也在哪里?钱大人莫非就是钱钟万,怎么没想到这一出,钱钟万是吏部大人的属下,他的寿辰自然少不了吏部大人。

      “为什么跑这么快?”仕远不解的道。
      “如果被抓的话,可是要掉脑袋的。”莲女叹了口气。
      “是不是那个钱大人很厉害,得罪他我们就惨了。”
      “……”

      笑菊半倚在树边,她放下手中的篮子,她的脸微微泛红,不停的喘着气,额头上都是细细的汗珠。她的身上散发出若有似无的沉香。
      莲女用来吸了一口气,她拉着笑菊的手道:“姐姐,你身上真好闻,是什么香?茉莉香。”
      笑菊轻轻摇了摇头。“你若喜欢,我可以送你。”
      仕远忍不住在旁轻轻咳了一下,“哪有强迫人家姑娘送香囊的。”
      笑菊解下腰间的香囊,微微笑道,“这位小……公子,就当我今日的答谢。”
      莲女轻轻一笑:“君子不成人之美,他好像比我更喜欢你这香囊,给他吧!”
      仕远摇了摇头,“这怎么可以随便送,要送也该送给笑菊姑娘喜欢的人啊。”
      莲女看着河中倒影的自己,忽然吃了一惊,右眼角一片淤青,自己不曾这般狼狈过,看着挨着自己坐下的仕远,撇了撇嘴。如今,似乎常常忘了过去的那个自己,若不是这个眼前的自己站在面前,才回回忆起真正的自己来。
      “把我搞成这般模样。”掬起一潭水来往他头上泼去。
      仕远来不及闪避,劈头盖脸的水把巾帽弄湿了,他脱下帽子,掬起一潭水来,看着水中倒影着的碧波和倒影,忽然闪现出一张脸来,正是水中的那个自己。那个俊俏的少年郎忽然幻化成挑着河灯的女子,正待那女子回首。忽的,河水被扰破了。有人在对岸投下了一块石头,那人挥着手,对着岸边的人喊道:“莲秀才,终于找到你了,快走,救……火。”
      “起火了?我这跑回去,只怕继志斋连顶都烧没了。东南风一吹着就着,现在恐怕那些书早就成了灰烬了。你不去担水,却有闲工夫来这里找我。温伯,你不会热疯了吧。”莲女跑到桥头,靠着石栏不解的道。
      温伯跑得满头大汗,他仿佛见到救星一般,一口气跑到桥头,死死钳住莲女的胳膊。温伯是落第的秀才,平时帮着继志斋印制活版,他也负责校字,可以一个不错。可是,平日里就爱说些胡话来引人发笑。
      “我是说救场如救火。我们书斋人山人海,人满为患啊!有人点名要你的字儿,还不止一个恩客呢!没想到连那一字不识的张二那胡小子也来要你的字。”
      “秋闱也确实近了,可那张二难道也想赶考,他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莲女不解的道。
      “你怎么忘了明日就是农历七月初七。你想啊,你抄写大段经书多累多苦,这字儿要写那么小,这才方便秋闱的那些士子携带。可是,这一时半刻怎么能写完。而且靠的是眼力,
      我也是读书人,自然知道这些四书五经甚是乏味,要不,我早就御前侍奉了,还用侍奉那铁公鸡。
      “啊!我可终于听到你讲实话了。”
      “别提他了,还是说正事。我可以为你再多拉几个人客,诗情画意任你写,你七我三。够厚道了。”
      “原来你是让我写情诗,画情画。”
      温伯点点头忽然道:“我初时总觉得你是女人扮的,可现在越觉得你根本就是男人扮的女人。
      莲女心中一惊,没想到众人皆醉他独醒,她道:“你到是假话中掺着九分真,真话中却又掺九分假。哈哈。”

      “今晚七里亭见。”莲女回头作了个鬼脸。
      他向她挥了挥手,这步伐也轻快了。可是,眼下却只剩下笑菊了。仕远似乎又听到落花坊门板坍塌的那声巨响。两人并肩走着,一言不发。
      笑菊忽然停下脚步,扯下手中的黄怕子递给仕远,“公子,你脸上……擦擦吧!”
      “那些为富不仁,满口仁义道德的家伙,整日花天酒地,纸醉金迷。怎么可以光天化日之下对姑娘用强。”仕远一把抓紧手中的帕子,似乎想把那些欺负她的人捏的粉碎。
      “习惯了就好。”笑菊淡淡道,她仰头看着一碧如洗的晴空,手中抚着那几只摔烂的果子。
      “笑菊姑娘出淤泥而不染,琴艺名冠金陵,出了落花坊,你又何须理会那些寻欢作乐之人。”
      “今日是我母亲的忌日,我去坟头祭扫,母亲一生喜欢清静,可我从小在妓院长大,看惯了人情冷暖,我十岁那年母亲就去世了。”
      “卖艺不卖身只是凤姨为了抬高我的身价,吸引那些名门公子用的手段而已。对于凤姨而言,我只是一件标了价码的物品而已。她栽培我的这几年请了金陵城最好的琴师,她为我花的都是真金白银。去为钱老爷拜寿也只是如她所愿,为的就是哗众取宠,若是扰得金陵城天翻地覆,那就是我们想要的。今日来的都是金陵城的富贾,若是能找到比钱老爷更有钱的主儿,凤姨自然会把我卖给别人。”

      “只会让公子看轻我吧。真不知道为什么会告诉你这些。”
      “我知道笑菊姑娘并不想去的,今天是母亲的忌日,又有何心思去攀附那些自顾清高的名流富贾。”
      “公子太高估我了,我只是在红尘俗世中的卖笑的青楼女子。”笑菊惨淡的一笑,那团笑似乎是对仕远的最大的嘲弄。她有些失望的看着仕远,那神情就像看着那个满头皱纹,又肥头鼠目的钱老爷。
      “若不是思恋母亲,笑菊姑娘怎么会拣纸钱的时候流泪。若不是真情流露,为何要在弹琴的时候流泪,若不是至情至深,为何世界会有这么动听的弦歌。那是我听过最能抚慰人心,治愈心灵的琴声。”
      “流泪又算什么,只因世人只爱同情弱者,只是为了博取他人同情的手段而已。你不知,我流泪并不是思念母亲,我只想活下去找到我的亲生父亲。母亲死的时候都没有告诉我,我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她是病死的,因为没有钱去看病,她走的时候,妓院里的人把她赶出来。她活着的时候一直想走出那个困住她的地方。可是,没想到只有快死的时候才能走出去。她得那种病也不是光彩的事情,连她的坟头都要埋在城外,遥遥望着自己出生的地方,连他们都嫌她脏。她临死前求凤姨放我自由。可是,她怎么这么傻,她只有活下去,才可以救我。可是,她撇下我一个人就这么走了。”

      仕远的肩头有些起伏,他的内心有些悲伤,可是看着眼前的这个仿佛在阐述别人事情的笑菊,他更觉得这个令人唏嘘的世界有些悲凉。

      如今说来,她似乎在说别人的事情。仕远看着跪倒在坟头的笑菊终有些不忍心,他背过身子来,撒着纷纷扬扬的纸钱,就像那个寒冬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一般,纷纷掉落的又是谁的心事?
      他似乎看到一个梳了两个小辫子的小女孩正瘫倒在坟头,伤心的痛哭流涕,那个和笑菊有着同样清秀面貌的女孩。仕远伸出手来,轻轻拍着她的肩头,泪水滴落在坟头的离离杂草间,苦涩却又晶莹剔透。
      在回城的途中,笑菊的脸上蒙着一层死一般的沉寂,她把自己藏的太深也太久了。仕远想要安慰她,不免做了个鬼脸来逗她发笑。可是,他的鬼脸一点都不好笑,尴尬的气氛围绕着沉默的两人,仕远叹道:“我都快变成冷公子了。”
      “冷公子?是监内的监生吗?”
      “就是那日的柳下惠公子。”
      “上次那位素衣公子……可好?”
      “他……。”仕远每次想到他总会涌出一丝寒意。可是,又禁不住想要知道那个深藏在冷酷之下的监生,到底又藏了什么?可是,在监的日子愈久,自己似乎总是在有意无意的得罪他。
      “冷公子可是国子监丁丑年五御冠甲者。这是我们监生给他取的雅号。”
      “不过,那天……”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仕远就把那日返监途中遇上狼群的事情说了一遍,笑菊的一双清淡的眼中露出了担忧的神情。
      “他的伤!我是指被狼袭击时受的伤。”
      仕远这才想起那日回监途中脸色惨白的冷公子,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听她这么一提,那日冷公子果然被狼抓伤了。不免觉得自己心中有些过意不去,虽然自己并不喜欢那个冷公子,可是,对他实在讨厌不起来,甚至对他有些敬畏的惺惺相惜之情。若不是那日他找出头狼来,或许,早就没有自己的今日来。
      笑菊在城内的药材铺前抓了几帖活血化瘀的药,“请转交给他。就说是李公子带给朋友的。”
      “为什么不说是你呢?”
      笑菊摇了摇头,可是却没有说话。有时候,沉默却是最好的答案。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并没有看轻你,因为笑菊姑娘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笑菊那面如死灰的脸露出了明媚的笑,她没有点头但也没有摇头,她看着远方:“原来那日的公子和今日的公子完全不同。不过,公子真的很在乎那位姑娘。”
      “胡说,他是公子。我……他的确就是公子。”仕远喃喃的道,明明说了真话,可是又有谁会信,人只会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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