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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狭路相逢(二) ...

  •   上完早课,仕远一人站在廊下,水珠沿着廊檐滴落,监内的树木被冲洗的越发葱茏,那树底下的花草也越来越茂盛,槐花又落了一片,满地都是洁白的花瓣。仕远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停下脚步去看这身边的风景了,他的心中却越发孤寂,一到下雨,便会异常的想家,想念那个破旧的小茅庐,想念那个身子孱弱的爹,和终日弄着莲子的穿着旧儒裙的姐姐。
      想起和采莲女们在一起的采莲的日子来,虽然自己总是沉默的,有时也会哀怨,觉得采莲很辛苦。即便天上飘着雨花,也要托着疲惫的身子去莲塘,采莲的女子一人折一片莲叶,盖在脑袋上,虽然清苦。可是,日子也得继续,听她们唱着那熟悉的采莲曲,辛劳也烟消云散了。只是,这样的日子如今却一去不返了。
      而在这世界上的另一个她必须替代自己,遭受种种的磨难,或许这才是让他最牵挂的。不知从何时起,心中的灵魂不可抑制的总会牵挂一个人,那种感觉很奇特。
      那是他第一次会这么胡思乱想,越想越乱,却偏偏让自己欲罢不能。
      那张脸,明明如今正是自己的脸。可是,他的心却永远也看不清。
      仕远怔怔的看着这雨中的美景,伸出白皙的手指,去接那烟灰色的空中绵绵飘落的雨水。
      正发呆之际,有人大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那人正是庭昭,他一屁股坐了下来,犹如一滩稀泥一样瘫倒在廊柱旁。
      “这课业这般重,没想到还要充当文武舞生,而且这回可是祭酒大人下的命令。”
      仕远点点头,吐出一口气来,不一会儿,围了一群监生,众监生议论纷纷。
      “凡乐舞生,乐生用道童,舞生以军民俊秀子弟为之。当然无功不受禄,这可是有银子派的。”
      “神乐观可有许多好玩的,那可是皇家宫观,每年随同陛下赴天坛祭祀的朝中大臣都会在神乐观赁房居住,没准祭祀前一天还能遇上翰林院的哪位伯乐,以后平步青云,前途无可限量。”
      “观内更是遍植奇花异草。”
      监生们都发出了嘘声,监内虽然没有遍植奇花异草。可是,春夏秋冬,四季花开,春花谢了夏花便开。秋枫红了,冬雪便落了。这监内的亭台楼阁也别具匠心,一山一石都美轮美奂。
      所以对于监生而言,自然没有多大的吸引力。
      “那天,神乐观会举办盛大的庙会,到时候,文人雅士,名流仕女,都纷纷云集神乐观,当然最开心的莫过于终于可以不用在监了。”
      “庙会那天还可以购买草药。”姚光仪从监生背后探出脸来。
      “草药?”仕远奇道。
      “是啊,光神乐观中就有好几家药铺呢!这些可是供太医院的上等药材的药铺,这四海之内的保合堂、保龄堂、广德堂、瑞德堂。当然打了庙会那日还会云集来自五湖四海的药铺,沈氏药室、周家药肆、夏氏药室都会入观。我家阿毛身子骨也不怎么好,总是喘,到时候去那里求些药材,希望早日可以根治。”
      轼郎道:“那些药材确实上等,可是要价却也甚高。”轼郎想起卧病在床的双亲,不免叹了口气,想起这些年来攒的银子,自己明明不吃不喝。可是,这些银子却要掰成好几份用,还要给自己的兄弟将来娶妻之用,不免叹了口气。

      “听说城内出了个鬼华佗,半人半鬼,往来贫富者皆治。只是,他的行踪来去无影。望这个活菩萨显灵,治好我家老母的病。”
      庭昭扒开人群,饶有兴趣地问道:“真有这么神?怎么可以找到他。”
      “听说要去城北的大松树上系上黑布条,写上病患府宅,他在晚上便会出现。”
      “不对,是城北的大梨树上系上红布条。”另一个监生辩道。
      庭昭半信半疑的看着争的面红耳赤的监生,不耐烦地用力拍着两人的肩膀,破口大骂道:“我说是黑布条,就是黑的。”
      “说的你好像见过他一样?”监生不满地答道。
      “你们这群读死书的笨蛋,鬼华佗——行走在夜色苍茫中的一只鬼,听名字就应该是黑色的才相衬。”
      仕远听到这,忍不住笑出了声,后来再也止不住眼中的泪花了,都快笑弯腰了。庭昭正待发作,想一拳头抡过来,好在仕远躲得快,这一拳竟然落在皓仁身上,他一张肃静的脸忽然变了颜色。
      “你要求医?难道你患了什么顽症?”皓仁奇道。
      “是。这旧疾还未了,就有新伤上心头。都是这监内这么多破规矩伤的。仕远,你说是吗?”
      一回头,却早已经不见仕远的踪影。这祸害如今又降临到仕远头上了。不过,这回仕远学乖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也没空答理这些监生。想起病榻上的父亲,心中有些激动,只求他日可以去观内求得良药替父亲医治。

      仕远沿着长廊一路往前走,正想闷头冲进雨花中。背后有皂吏唤他,背后跟着一个打着油纸伞的丫鬟,她从背后的包袱中取出一件珊瑚色绢罗直裰,她向仕远行礼道:“公子,这衣服是我家小姐让我洗净后还给公子的。当日多蒙公子相助。”
      “姑娘见笑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仕远这才想起那日洗象节的事情来。
      “原来公子如今已经是国子监的监生,真是太好了。公子唤我梅香吧!。”
      “公子忘记小婢不足挂齿。可是,公子可不会把我家小姐给忘了吧!小姐当日为了把这件直裰还给公子,在山上等了很久,等到天色都变黑了。”梅香有些嗔怒的抬起眼来看着仕远。
      “这夜露微寒,小姐有没有受风寒?”仕远道。
      “公子放心,多亏得公子一片好心。老天爷竟然让我家小姐和公子又相遇了。这是我家小姐托我带来的信。”梅香笑意盈盈的递过信来。
      “公子,告辞了。”还没等仕远读完信,梅香已经消失在国子监的大门。
      “洗象日的项小姐?这字体行云流水,秀丽隽永,定是出自那位名家之手。虽为女流,却不输国子监男儿三分。”仕远看着那娟秀的字迹,末尾的署名只留了一个姓,却没有署名。

      一到望日,仕远换上袍子,一手拿着“出恭入敬牌”早早出了集贤门。淫雨霏霏,仕远打着油纸伞,顺着石径来到湖边,莫愁湖边的茶楼围着一群人。雨势渐大,仕远收拢油纸伞,抖落身上的雨珠,额前的头发已经微微被雨水儒湿。
      只见几个士子正在下围棋,双方交战,一盘残局。
      仕远不由睁大了眼睛,看着这双亡你来我往,在监的日子,仕远迷上了下棋,围棋、象棋都不在话下,这也成了在监唯一的消遣,没想到,短短一些时日,仕远的棋艺也渐渐精进了些。
      雨势渐小,往来人客渐稀。只遗留下一盘残局,仕远低着脑袋,早已经遁入这小小的黑白棋子构筑的世界之中。
      对方咬着手指,忽然把子落在黑子之间,差点将仕远杀的片甲不留。
      双方僵持不下,仕远不攻却也不败。渐渐行人散去,这间茶楼也愈加安静,仿佛只听到雨落在青石板上的雨滴声。
      “走了走了。”行人一一散去。
      “还没见胜负。”仕远对着棋局叹道。
      “只怕这太阳西沉,也终究是一盘残局。”
      “啊!李公子。”
      仕远这才发现眼前的人就是那个项小姐。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来避雨,没想到我们还下了这么久的棋。”
      “我忘了带伞,梅香回府去拿伞了,可是,取了这么久还没有到。我想她一定是耽搁了。”
      “走吧。”仕远撑起油纸伞,两人消失在烟雨中。
      项小姐看着烟雨笼罩下的屋子,连绵的屋脊隐没在雨中。
      仕远看着雨中的棋胜楼,想起那日监内的监生曾说起过这棋胜楼的轶事来。
      那是胜棋楼,吾皇常常与徐达在此下旗,徐达立下赫赫战功,艺高人胆大,没想到棋艺也非常高。有一次,皇上和徐达在此对弈,可是太阳西沉,未见胜负分晓。皇上见徐达端着手中的棋子却久久不肯落子,便问道:“何以举棋不定?”徐达恭敬的回道: “陛下,这局棋是和棋。陛下请往这里看。”皇上这才发现徐达再一落子,他便要输掉这局棋。
      徐达微微笑道:“请陛下再细看微臣的棋局。”徐达在棋盘上所布下的黑子巧妙地摆成了“万岁”二字。吾皇顿时龙颜大悦,高兴之下便把莫愁湖畔的楼屋赐给徐达,并且把他们下棋的那座楼命名为“胜棋楼”。
      “观棋不语是为君子。”没想到会同时发出这番感慨来,项小姐微微垂下脸来,项小姐的脸上有晶莹的水珠,水汽微微濡湿了她的那头乌黑的秀发。她偷偷看了仕远一眼,发现仕远正好回头对着自己微笑,脸上忽然火烧一般。他的脸颊上有一片绮丽的霞光,原来空中跨着一弧雨后的彩虹。
      仕远用手去接天上的雨水,这才发现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就停了下来。两人顺着莫愁湖来到了渡桥边,湖边泊了几艘大龙舟,可是,或许是下雨的缘故,舟内静的出奇。金陵城的繁华与喧嚣似乎一下子被洗净了,只剩下碧波万里。
      艄公载着两人渡河,这雨后的莫愁湖边杨柳青青,湖柳如烟。笼罩着的氲氤水汽夹杂着泥土的芬芳一股脑儿的袭来。仕远躺在甲板上,看着天边的行云,不清楚是云在动,还是身在动,耳边传来浪打浪的汩汩水涛声。
      项小姐微微抬起头,她笑道:“早闻莫愁烟雨为金陵四十八景之首,今日一见果然如梦如幻。这岸边的垂柳如烟,这天上的浮云好似梦,这湖水就如醇香的烈酒一般好闻。”
      “那天也是在船上,没想到这一晃就已经过去了八年了。”
      “我们……”
      “初一我去了桥头,却不见你的踪影,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初一?不会是朔日?四月初一?”
      “正是。”
      仕远从甲板上跳了起来,他一把抓住坐在甲板上的项小姐,深怕她逃跑似的。一双眼直直的瞪着她,“那日发生了什么?我是说,项小姐,你看到什么了?”
      “初一那天你约我去玄武湖边的渡口,公子不记得了?”
      仕远怔怔的望着眼前的人,半响才道:“那日我落水了。原来正是仕远和莲女同时落水的日子,两人的灵魂在那天便交换了。那紧紧抓着她的手指都已经深深陷入她温软的手臂。项小姐的一双桃花眼微微转向左侧,怔怔的望着仕远。
      仕远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失态,软语道:“那日发生了一些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事,可是,我却怎么也想不起那天发生的事来。仿佛在一瞬间那天发生的所有都被洗去了。”

      “那日我却晚到了,都是我。其实本来那天我不会迟到,可是,那日天子遏庙参拜,封住了城内城外的要道,马车只能半路折回去,又绕了好大的圈子才赶到渡口。等我来到渡口时,龙舟也全散了,连一只小船都没有。我一直等到太阳落山。”

      “我怎么会怪你,这也不怨你。我这不是好生生的吗?”仕远见项小姐低垂着一双眼,肩头有些微微发颤,终有些不忍心,可是心里却有另一番离愁别说在心中翻江倒海,他有些落寞的转过脸来,瑟瑟秋风抚过他的眉目。可是,他的眉头却有一道淡淡的愁绪,怎么也抚不平。

      项小姐掀开马车上的帘子,看着渐行渐远的仕远的背影,喃喃地说着。可是一双手和一双眼却是依依不舍的看着那早已经消失的背影。
      “或许他终究是忘了我。这些年发生了许多事,而他却并不是当日那个小书童了。”
      “小姐,你别胡言乱语的。刚才公子也说了,那日他落水了,一个人遇上点惊吓的话,总会受些刺激的。可是,我当初送信的时候,他一见我就问你的事情呢?”梅香替仕远开脱道。
      “问小姐洗象节那日有没有受风寒?”梅香雀跃的摇着脑袋,阳光从帘子外射了进来,照在项小姐明媚的脸上,她轻轻的笑着。疾驰的马车内光影流转,一切似乎回到了原点。

      仕远记不清是怎么踏上回家的路的,或许回家的路早已经融入他的心,即便此刻已然是另外一个身份。铁匠铺传来熟悉的“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那泛着红光的铁刃在水中发出“嗤嗤”的声响。村口的王婆弯着佝偻的腰,正喂着一群争食的鸡,大公鸡和老母鸡发出“咯咯咯”的声音。风中总会时不时的远远传来莲塘里女子吟唱的采莲曲。这些挥之不去的声音此刻正在他的耳际痴缠,仕远有些失魂的不停往前奔跑着。
      仕远的一双鞋停在了破旧的家门前,半掩的门上还贴着春天时请人写下的春联。只是被风吹日晒后,那红掉了色,有些寡淡,有一只角翘了起来,被风吹的呜呜作响。院子里的那棵银杏树亭亭如盖,直指碧空,肆无忌惮的枝叶如今已经长到了墙外,细细碎碎漏了一地的光荫,新砍的柴禾堆成了小山丘,温暖的依靠着爬满喇叭花的围墙根。
      从门内传来女子的歌声,是那般熟悉,仕远的眼眶有些微微泛红。
      他再也抑制不住了,他希望可以回到从前,他一把推开门,却不见那个曾经的自己。
      坐在银杏树下的姐姐抬起眼来,背后还有一大筐的莲子,竹帘上晒着一粒粒饱满的去了壳的莲子。炉上正炖着莲子粥,清香的气味飘满了院子。她有些茫然的看着门口站立的锦衣华服的公子,有些无措的用一双手去压那灰蒙蒙的儒裙,裙子底下露出一只破旧的鞋子来,怎么也藏不住。
      仕远张着一张嘴,可是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姐姐”两个字终究还是被无情的咽下去了。他呆立了很久,才有些迟疑的道:“我……是为那日的事情特意登门来道谢的。”可是,一张脸上却分明写满了复杂的表情。
      姐姐连忙起身,她的声音细小的连她自己也听不清:“公子,真是严重了,何必放在心上。妹妹不在,她急匆匆的就出门去三山街了。”
      姐姐看着呆立在门口的仕远,微微一笑,仕远这才发现自己呆呆站了有大半天了。
      “公子若不嫌弃,不如到家里坐一下吧。”
      仕远点点头,笑道:“怎么会?”
      仕远坐在姐姐身旁,他从箩筐里取出一颗莲子,虽然隔了这么久,可是他的动作麻利,不一会儿便去完了好几颗莲子。
      姐姐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他离她这般近,他高高扬起的额角挂着晶莹的汗,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鲜明的轮廓上附上了一层白光,那般温润,却又那般不真实。
      “这些粗活怎能烦劳公子,你是客人。公子不嫌弃的话喝口茶,润润舌,去去燥吧!”姐姐从屋内沏了一杯荷花茶。
      仕远一饮而尽,那味道还是和当初一般,清清苦苦,喝下去后回味一番却又苦中带甜。他摇摇头叹道:“好喝,就和以前喝的一样,以前在家的时候常喝荷花茶降火。不过,那是很久以前了。”
      他细细打量着院子内的每一角,深怕自己有一日会遗忘似地。一双眼透过窗,却见屋内的床上躺了一个安睡的老汉,那正是病榻上的爹,气色比以前红润多了。仕远的眼角有些湿润,他从背后的包袱中取出几包药材递给姐姐。那是在国子监休养所许那里购得的药材。
      “这些是连翘、金银花、赤芍。每日服三剂,可以去风寒湿邪,缓解痹证。”
      仕远怕自己再也忍受不住了,他怕自己要和盘托出了。可是,更怕的是:即使这么说了,也没有人会信,因为人只会相信眼睛所看到的事情,或许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他早已经是国子监的监生,一切或许再也回不去了。
      他怕自己会违背当初的那个诺言,她和他的诺言。
      他逃跑了,明明无路可跑,却匆匆逃离了自己曾经的家。
      徒留姐姐一个人,莲子洒了一地。她的脸在阳光下仿佛绽开成了一朵芬芳的花,娇艳欲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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