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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五御(一) ...

  •   仕远看着对面的冰冷的监生,连风的脸浸没在无边的夜色之中。矩字六号房外的树影映在窗上,似一只张牙舞爪的鬼,他想起刚才的事来,不免浑身发抖,那么热的天气,自己竟然还在冒冷汗。
      月光从窗外斜斜的射进了号房,一格格的映在连风的侧脸,他的脸好似冰雕一般,高高隆起的笔直的鼻梁下毫无血色的嘴唇,仿佛也沾了霜一样。
      可是他的脸却有种阴冷的奇特的魅力来吸引着所有的猎物,仕远心中的灵魂看着眼前冰冷的监生,有些惘然。想起刚才若不是他,自己和庭昭或许会被那白影所害。或许这个冷公子并不是故意要针对自己,只是他素来就是如此凉薄寡淡之人。
      忽的,监生睁开了紧闭的双眼,那目光正盯着夜色中的自己,就像藏了利箭一般,瞬间就要将他撕得粉碎。
      仕远吓得背过了身子,可是整个身子却有些微微发颤,那个冰冷的监生也转过身子,冰冷的脸上有一滴热热的清泪淌下。只是,只有一滴就很快止住了。连风的嘴角挂着漫漫的轻笑,他笑的那般凄美。那滴泪也在片刻就风干了,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捂着肩头,头上微微沁出细细的汗珠,肩头不知为何有些微微发颤。

      仕远一整晚都发噩梦,满屋子的鲜血从床底下涌了出来,他仿佛就要窒息了。那一刻,他好怕失去李公子这个身子,他想拼命喊,可是喊不出声,他吓得从梦中惊醒,口中却还念着:“赵麟,赵麟。”翻了几个身,越发清醒,他干脆一屁股从床上坐了起来,光着脚板,偷偷提着白布袜和鞋子,卷起文房四宝,走出了号房,廊外的长明灯却还没有熄灭,天空飘着绵绵的小雨。顺着蜿蜒的小路,穿过开得正热闹的槐花林,大石磨发出“吱嘎吱嘎”沉重的声音,那微微的火光从石磨旁的木屋子里射了出来。国子监的仆役们早就开始一天的辛劳了,那微微发甜的花香令仕远的头脑有些振奋,他顺着长廊匆匆忙忙的往藏书阁方向走去。

      藏书阁内整齐的书桌,冷清的书架下没有一个监生。这六艺中的“数”使得仕远心中的那个灵魂叫苦连天,书和数只算是小艺,乃民生日用之所需,这也是士子在小学时候的必修课,可是对于从未进私塾的那个心中的灵魂,却是无法企及的。
      想着越来越繁重的学业,当初或许只是不想丢过去那个李公子的脸。如今,不知为什么,自己越来越想弄明白那些晦涩的内容。他燃起公座上的灯油,如饥似渴的捧着手中的书——《九章算术》,一旁的课纸上片刻就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手中的算盘珠七上八下,飞快地叮当作响,手臂下早就枕满了整整一桌子的书。

      “李公子果然爱画如痴,胳膊上也画上了。”传来有些低沉却很有磁性的声音。对仕远来说却是再也熟悉不过。
      他不禁涌起一阵寒意,仕远垂下露出半截白皙胳膊的袖子。这才想起,昨日在胳膊上写了一张九数表。这样自己可以时时看到,他的记性甚佳,只半日就已经滚瓜烂熟,可是忙于课业的他早就忘记了那张九数表。远远看去,倒确实像是一幅拙劣的山水画。
      仕远看定眼前的监生,那人正是连风,他的巾帽微微有些濡湿,后背湿了一片,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他抱了一捧书,肩头上还挂着弓箭和箭囊,他卸下背上的弓和箭囊,在仕远的正对面坐了下来。
      “昨日还多蒙冷公子相救。”仕远抱拳作揖道。
      “我想你误会了。我可不想这么快失去一个对手,这样国子监的日子该多沉闷。”
      “对手?”仕远不停的琢磨着这两个字的力量,他看着对方,只是对方的眼却看不出任何的端倪,自己或许在气焰上就已经输给这个强劲的对手,他想了片刻,微笑道:“难道我们不能成为朋友吗?”
      窗外的雨势渐大,忽然一道电闪雷鸣,窗外吹来的一阵阴冷的风瞬间把摇曳的火烛弄熄灭了。
      “有些人是永远无法成为朋友的,你,就是。你若是死也该死在我手上,而不是其他人,这孤魂野鬼怎么配?”
      仕远看着对方淡悠悠的吐出这些毛骨悚然的话,可是,他的脸上却还是冰一样的毫无松懈。
      “你——恨——我。”
      “错,这世间本来就很可恨,要说可恨之人,尚书之子。你难道不知道?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我只是看你可怜。哈哈哈……。”连风看着窗外,火红的石榴花被雨打残了,地上满是一片狼藉的火红,妖艳的染红了大地。
      那是仕远第一次看到连风笑,那个冰冷的监生终于展露了火花一样的笑容,那般耀眼温暖。可是,仕远的心底却有些发颤,那样灿烂的笑容是不可能出现在说着这番话的监生脸上的,可他却偏偏拥有这番美好的笑容,正如自己错乱的身子一般,错乱的美好却又可怕。
      用完膳食后,监生们纷纷前往灵台集合,监生们排成一列,原来这日的早课便是五御课,仕远随着人流来到国子监的东面,这里有一大片广阔的草地,有几十列马车早已经泊在雨中蓄势待发。

      学录打着油纸伞,手中拿着勘合薄,做好记录后便走到了亭子中。亭间坐了穿着绯红色官服的祭酒,他正襟危坐,静默的看着雨中的监生。
      “古有赵襄王学御于王子朝,五御:一为“鸣和鸾”,二为“逐水曲”,三为“过君表”,四为“舞交衡”,五为“逐禽左”。
      御之道在于:善御马者,正身以总辔,均马力,齐马心,回旋曲折,惟其所之。故可以取长道,可赴急疾。然御之术不是叫人以斗勇,而是叫人以斗志。”
      祭酒指着脑袋微微笑道。
      “田忌赛马想必众人皆知。驾驭之学不仅是简单的赛马,更需要人的韬略和治理领导能力。驾驭之学也是运筹帷幄之学。今日监生驾的是车马,来日便是御朝政,你们脚下的整个大明江山和整个国家的子民。”
      学录向祭酒行了礼道:“德法者,御民之具,犹御马之有衔勒也。”
      “不错,从政之法要靠德教和法制。他日御民之道就如今日驾驭马要有衔口和笼头一样的道理。这也是老夫要你们今天所学得的御天下之道。”
      祭酒撵着稀疏的胡子道,一双略微细长的眼睛中充满了对这些年轻士子的期待。

      学录朗声道:“两人一组,于监外清凉门前取得学正手中的红布,系于左臂,监生要于三柱香燃尽之前回到监内,方才算胜。最早返还者便可冠甲。遣银两,奖其勤敏。未通者需再御,直至通者。”
      祭酒燃起三柱香,学录用力挥了一下身旁的锣鼓。监生得令一一跃入车中,国子监的后门早已大开,疾驰的马车在地上泛起一大片水花,隆隆的车辙声和系在车上的铃鸾交相呼应。不一会儿那些声响便渐行渐远。
      仕远看着身旁的同伴,不免嘴角往下撇,一辆辆奔驰而过的马车从他们的眼前迅速驶过,他看到不远处的马车上,扭过头来对他做鬼脸的庭昭。不一会儿便将他们甩出了一大段。

      “皓仁,我们落后了。”他转身看着一手持着缰绳的皓仁。皓仁却是一脸平淡的样子。不一会儿他便有些乏了,他微微喘了口气道:“胜又如何,败又如何。”
      “我一定要胜。”
      皓仁点点头,“我想你一定有胜算了。”
      仕远想起家中病床上的爹,还有那个替代自己受苦的另外一个自己。仕远心中的那个灵魂略微放宽了心,自己虽然未曾驾过马车,不过驾驶过牛车。每年莲子收成之后,都会和爹爹赶着牛车去城外的集市。因为爹爹的身子骨不好,所以小小年纪的莲女,便一人挥着手中的鞭子,暮色之中行驶在颠簸的山麓。为了赶路,有时候三天三夜都没有合眼,深怕耽误了时间,误了这车中采莲女的心血。
      或许驾驶马车也是同样的道理。他抢过缰绳,用力一扬手中的马鞭,大声呵道。马车一阵疾驰,挂在轼木上的和铃与挂在衡木上的鸾铃叮当乱响。
      “你有些心急。”皓仁不解的看着仕远,仕远的驾驭之术似乎不如从前了。
      “不急怎么能迎头赶上。”
      “马体安于车,人心调于马,心急如焚,心已具焚。如何调于马?”皓仁漫不经心的道,他摊开双臂,往后枕着车身躺了下来。
      仕远思索着:铃声快而不乱,是为鸣和鸾。又想起习射时鸡鸣山月光下监生的话来,越怕输却越容易输。只有放下心中种种,心中才能一片澄明。
      如今唯有调整自己的心态,仕远这才恍然大悟,那正是皓仁所说的“胜又如何,败又如何。”
      仕远也不急着大力挥斥那些雨中的马,马车的速度似乎缓了一些,可是,遇到颠簸却也更稳了一些。
      马车行驶上颠簸的山道,速度却渐渐加快。不一会儿,迎头赶上了前面的马车。
      那些大力挥着马鞭的马车反而渐渐减慢了行进的速度。雨势也渐大,显然那些雨中一开始就疲于奔跑的马,脚力也越来越弱。马车一遇上这坑坑洼洼的山道更是缓慢了许多。
      仕远看着被甩在身后的那些马车,却不敢露出一丝的得意,因为他怕得意会忘形。仕远大力扬着中的鞭子,一手托着缰绳,眼前的路却是笔直的一条康庄大道。仕远的心中略微一喜。
      正想往前大力扬鞭,皓仁却大声喝住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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