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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白影 ...

  •   仕远走过一排巍峨的状元碑,黑压压的树影笼罩着他玉色的襕衫,石碑上铭刻着历年登科的新科进士,仕远抚摸着这些冰冷的名字,如今,心中的那个灵魂可以全部读懂这些生涩的文字。这些寒窗数十载的士子,那些曾经的苦读,终于洗净铅华,得以流芳百世。
      忽然,夜色中有一个白影拂过,仕远的脸被吓得煞白,他加紧步伐,可是,那条黑影却紧紧跟着他,仕远一阵狂奔,天上的那轮明月忽然隐去了,苍穹中只有无尽的黑暗,仕远的后背开始发冷,伴随着一阵奇怪的声音,那声音更像是抽泣的呜咽声,却又更像撕心裂肺的喊声,只把人心也片刻撕裂了。仕远忽然想起起那名被枭首的监生来,立在碑亭旁的那根长长的竹竿忽然砸落到地上。
      仕远曾经听国子监的监生说过关于白影的故事,那是死去的监生的亡魂,他终日在夜间流离徘徊,只因贴了一张无头帖子来抗议苛刻的学规和朝政,就被冠以毁辱师长的罪名枭首示众,这头颅却永不瞑目。若是监生见到这白影,绝对不可直视那圆睁的双目,否则便会被这冤死的魂魄剜了心去,只能替代他永世处在这无尽的黑暗之中,体验着断头的一霎那永恒的痛苦之中。每当满月之时,便有凄厉的哭声传来。
      仕远紧紧捂着脑袋,不敢回头看一眼,只怕这身子不保,或许,他内心的灵魂更怕失去这个不该属于自己的身子。他拼命的跑,直到撞到了一个人才停了下来。
      那人正是庭昭,庭昭把脸凑了过来,“瞧你,脸色惨白,毫无血色,这一头虚汗,神色又如此慌张。你这大半夜不会遇到鬼了吧。难道就是……”
      “竿子,国子监的……竿子……倒了。”仕远的声音有些发颤。
      “赵麟。为何赵生如此短命。”庭昭忽然发出凄厉的笑声,那笑声在仕远看来却又更像是那名赵麟的监生的怒斥声。
      “按照国子监的监规,我只是贴了一张无头帖子,却硬生生被冠上了毁辱师长的罪名,罪不至死,理应杖一百后罚去烟瘴地面,远离这真假不分的是非之地。却被凌迟枭首,只叹我生不逢时。却苦了我的家人,妻离子散,全家抄没。今日,我是来寻回我的人头,那根困了我这么久的竿子为何还未撤去?我被它困了这么久,终日忍受炼狱之苦,却无法辗转六道轮回。今日,我不人不鬼,我只求还我项上人头,还我公道。”
      仕远只听的头皮发麻,怔怔的看着对面树影下的庭昭,两双腿却有些软,庭昭的表情却异常凝重,一双瞳孔隐没在婆娑的树影中。那声音愈加低沉,沉重的直扯人心,只待被它瞬间破了膛剜了去。
      “庭昭,你怎么说这些奇怪的话,你怎么了?该不会……”
      “还我头来。”
      “庭昭,你怎么了?”仕远发出凄厉的惊呼声。可是,四下里却没有半条人影,一阵阴风忽然迎面袭来,地上的尘土被卷了起来,柏树的树枝和树叶发出狰狞的声音。仕远的整个身子开始颤抖。可是,他却无路可逃,他的身子紧紧贴着朱红色的大门,明晃晃的一轮大明月从浮云后跃了出来,月色清莹,直照的他的脸色一片混沌的惨白。

      “哎呦。”庭昭的眼前忽然闪出一条白影,他的脑门被劈头盖脸的挥了一棍,那一棍的腕力有些惊人,庭昭着实觉得疼的眼眶都有些泛红,抚摸着自己的脑袋。只见夜色中穿着一袭玉色襕衫的监生长身而立,他的袖子中灌满了清冷的风。手中握着一根长竿,那竿子正是太学碑亭前的那根迟迟不曾撤去的长竿。
      仕远见捂着脑袋的庭昭才定了定神,那双惊恐的眼才渐渐平息,他看着眼前的监生,正是连风,连风背过一双手,冷淡的道:“世间本无鬼魂,只怕有人做多了亏心事,才惹鬼上身。心怀鬼胎,鬼由心生。”
      庭昭用手抓着下巴,厉声道:“好个亏心之事,真真假假,曲曲折折,是是非非,又有谁人知。唯有千年之后的历史才能水落石出。可是,谁敢保证不被歪曲,说到底终究也是一笔糊涂账。若是世间真有公道,那世间何来这些厉鬼亡魂。心生怨念,一念执着,便是鬼魂却又怎么毒过人心。”
      “人世被诛杀,化作厉鬼又何以斗得过人?人心只是沧海一粟,公道不在人心,而在于历史的洪流。只是,这快人定了,你去哪里了?”连风斜着眼,冷冷的道。
      仕远不觉有些奇怪,这都到快要到人定了,一到人定国子监的正门集贤门就会被关闭,二进院落的太学门随后也会被关闭,有着皂吏值守的学宫,纵有三头六臂也插翅难飞。
      “是啊,大半夜你们都去哪里了?”仕远问道。
      “你又去哪里了呢?”庭昭若有所思的问道。
      仕远挺起胸膛装腔作势道:“当然是去见姑娘了。国子监的日子实在太沉闷了。”在国子监的日子渐久,仕远心中的灵魂已经开始对那个李公子的角色渐渐熟稔起来,夜色中他的脸上挂着漫漫的笑。只是,内心还是有些惶恐。
      连风还不待仕远说完,就道:“你的事我没兴趣知道。”
      庭昭附和道:“你们的事情我更没兴趣,明天是五御课,我要养足精神。
      连风早就转过身子,他的心实在无暇顾及这些,他快步走着,月光洒在他一双若即若离的眼上,他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一道剑眉轻蹙,走过那片槐树林,他忽然停了下来,看着对面渐渐昏暗的号舍,却有几间号房依旧灯火通明,窗户上映着执书苦读的监生的影子。一朵洁白的槐花落在微湿的泥地里,前日下过雨,这树荫底下还未干透,他一脚踩过树荫,那洁白的花瓣也被卷了起来,陷入了泥地。

      看着连风远去的背影,庭昭拍着仕远的肩膀笑道:你怎么竟然像个娘们似的,都怕成这样。要是连风那小子再晚来一步,你不会吓破胆了吧!
      仕远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担忧:“这监内只有这里阴气最重了,见到这白影的又不是只有我一人。你这玩笑也开得太过了。不过,你刚才的样子不会是真的吧!连声音也变了。一个人的声音怎么会变?即便童子变成少年,这声音也总是需些时日才会渐渐转变。可是,刚才你的声音却在片刻之内就变成另外一个低沉的如此可怖的声音。这又该如何作解?”
      “听说被那白影纠缠的人一定要去孔夫子面前祭拜,去去那些煞气和邪气。今晚若不是冷公子,后果不堪设想。”
      庭昭道:“哼!这不是天大的笑话。我可不信魑魅魍魉之说,骗骗那些书呆子还差不多,若想对我堂堂九命猫信口开河,小心被割了舌头,我可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之事,若说亏心之事,我怎么比得过你,偷了多少姑娘的心,又伤了多少姑娘的心。初春的时候还有青楼的姑娘为你寻死觅活的。还说痴情种子,只怕把你那位大小姐早就抛掷脑后了吧。”
      “庭昭,你胡说什么?我也只是担心你,谁让我们是好……兄弟。”
      仕远拍着庭昭的左肩膀,却不小心碰到他的旧伤,庭昭一吃痛,一把推开他,头也不回的消失在黑夜之中。
      矩字六房的窗户微开,窗户上有一个正挥着扇子的影子跃动着。皓仁靠在窗户旁,手中用湿布擦拭着一片片的兰叶,庭昭送的那盆兰中的珍品如今已经抽了嫩绿色的新叶,给这个有些寂寥的号房又添了几道生机。皓仁的眼却越过兰叶,怔怔的注视着远处,在夜色中流连的三人的举动都被他看在眼中。皓仁看着夜空中的那轮大明月,脸上浮现出笑容来,那笑容实在有些清冷。皓仁关上门,又合上了窗户,他把手中的折扇收拢安放在梨花木的书桌上,泛黄的高丽纸上却没有任何字画,粗条的帘纹上只有无尽的空白,皓仁手中握着几块玉石,他把那些玉石一字排开,撑着苍白的脸,他在屏风后燃起了一根白烛,研好了墨,摊开一张素纸,执着笔写着,只片刻,便写完了一封长长的文书,他把纸装进了信封,又用蜡封上,连同那折扇一起放到了那张白描字画后面的暗格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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