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微言》同年

33、不孝子(二）

　　等庭昭醒转过来的时候，看着他的一双眼睛显得有些相熟又有些陌生。那双狭长的锐利的眼正恶狠狠的注视着自己，那双瞳仁是枯槁的淡灰色，从暗黄的眼球中射出了严厉的精光，眉间却分明是担忧的神情。
　　“这请你可比登天还难，我这做爹的想要见自己儿子一面还真这么难，我还真不知道有什么法子可以请你回来。”
　　“爹。”庭昭的笑显然有些僵硬，可是，一见到这双严厉的眼，他就有些昏天黑地。可是，不知为什么，每次，他的脸上总会习惯性的挤出一丝僵硬的笑，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么。他有些无措的抓着自己的脑门，后脑勺上隐约有块肿块。 “那个臭小子竟然对我下这么重的手。亏我那么待他，真是养虎为患。”
　　“虎？哼——是我让他这么做的，你真仗着祭酒大人的官威为虎作伥了，祭酒大人只是卖个薄面给我，你却一而再，再二三的屡犯监规，难道你真的要罚充国子监的仆役才脸上有光。这才好了几日，你又开始为所欲为了。这前些时候的账我也莫再与你清算了。我只问你这几日你又去哪里了？”
　　“这祭孔大典也快近了，听闻太子会亲临，监内的监生要充当礼乐舞生。所以，一有闲暇我们众监生就去神乐观，不信你可以向祭酒大人打听。”
　　“果真？”沈老爷那皱着的眉头似乎松懈了些。
　　“我怎敢欺瞒爹。”庭昭硬生生的挤出一丝笑容，可是在父亲面前却显得有些僵硬。
　　“我问你，这些都是什么书，你以为这样能骗得过我吗？”沈老爷背着的一双手忽然从身后伸了出来，他满脸怒意的扬了扬手中的书。那正是庭昭方才在继志斋内购得的书。
　　“爹，别撕。”庭昭有些焦躁的低下脑袋。
　　沈老爷手中紧紧抓着那书，一双眼中露出复杂的神色来，大声喝道： “你若是庸才，为父就不会逼着你去国子监了，你这入监的成绩可是一等甲级，他日鱼跃龙门，前途无可限量。”
　　“爹爹，那次只是我运气好而已，你也知道孩儿的运气一向都很好，那是祖先庇佑，定是誊录之人误将他人之卷录到我的答卷上了。
　　“那我问你为何你又如此迅速顺利的升入修道堂，难道这也是运气吗？”
　　“那可是勉强升入的。”庭昭忍不住“扑哧”失声笑出了声。可是，看着义正言辞的父亲正严厉的看着自己，只能垂下脑袋。
　　“我可不管，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世间只有黑和白，不是黑就是白。你既然入了监，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要给我出仕，不要在国子监惹是生非。规规矩矩的尽到监生的本分。不要再看这些和科举无关的书。男人读书就是当官，他日你一定会懂的。”
　　“他日复他日，他日何其多？国子监的学官也只会说他日，他日之事于我何忧？我只忧当下之事。”
　　“你如此执迷不悟，今日断了你的念想。来人啊，拿焚炉来。从今往后，只许府内和那些科举有关的书籍，其他书皆焚毁。”
　　“老爷，书房中的那些书，那些老爷最视如珍宝的史册、话本、医籍呢？”下人唯唯诺诺的问道。
　　“焚。”
　　“爹，你安排了我的人生。可是，那是你要我走的路。”庭昭忽然从床上跳了起来，如今他已经高出父亲半个头。可是，他却觉得此刻父亲的影子生生的盖过了他。
　　“哼！等你尝尽这世间的甜酸苦辣再来说这番话也为时未晚。”沈老爷的眼角中露出一丝疲惫，那张充满怒气的脸忽然变得有些疲惫，一时间庭昭看着父亲萧瑟的身影有些微微颤抖。
　　“那是爹的路，我只走自己选择的路，就是双腿跪在那万刃刀山之中，我也要跪着走到尽头。”他怔怔的看着父亲的眼，决绝的自己倒影在父亲枯黄的眼仁中，不容分说的固执。

　　“你这个不孝子，被你娘娇惯成这般，你如此执迷不悟，我今日打到你悔过。拿家法来。”沈老爷咆哮着，他手中的棍棒如雨点一样砸落在跪在地上的庭昭身子上。
　　“是爹你太爱权利了。你有问过我想的是什么？”庭昭没有躲避劈头盖脸的棍子，他一仰头，愤恨的擦了口角的鲜血。

　　“我只知道这样做是为你好。这平日里的气还让我少受吗？将来如何指望你为我养老送终！
　　难道为了我自己的儿子，我也有错吗？你有想过老父吗？你可曾想过我？你怎么会想过我？你何时才会为我想？为你娘想？为我们这个家想？”沈老爷仰天长叹，他的整个身子不停的剧烈起伏着，那斑白的长发盖住了额角的深深的褶子，却掩不住眼角的那如鱼尾般密密麻麻的皱纹。
　　“昭儿，陪我玩，快陪我玩。”传来一阵女子的笑声，从后院的树林里探出一张小小的脸来，正对庭昭做着鬼脸，庭昭不知为什么，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他满是淤青的脸却挤出一丝灿烂的笑容来，他有些吃力的扬起手来，向树后的那个女子挥了挥手。
　　“是，我从未为爹想过，为娘想过。是，爹是为我好，那她呢？爹可曾为她想过？”庭昭那扬起的手紧紧握成了拳，他一拳捶在焚炉上，手上冒着汩汩的鲜血，露出里面森森的白骨来，那火炉翻倒在地，在地上燃起一阵熊熊的火焰，看着那些被火舌吞噬的书籍，他忽的眼角一红，一双手直接探入那火炉，两只手被烫的通红，他却只顾拍着那烈烈的红舌，空中飞升起一片片带着星星点点火光的纸片，直飘到浩淼的晴空之上，不一会儿掉到地上，来不及挣扎，化成一堆灰烬。
　　庭昭看着手中渐渐化为灰烬的书，他的手臂上起了火，一段红色的火舌吞噬着他，可是他却怔怔的看着那无法挽留的灰烬，紧握的拳却什么也抓不住，他一下子呆坐在地上，他大声的咆哮着，凄厉的笑声回荡在这仲夏的傍晚，那笑声中带着一丝可悲。血色残阳，如血一般静默的有些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