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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横颜 ...

  •   季横颜已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回忆起那时的场景了。
      从来爱着白衣的素骊第一次穿上大红的舞衣,静静地立在他面前,华国宫殿里的明亮灯火被帘子挡住,只有昏黄的光线透射在她的面颊上,照出她一双清波横漾的眼眸和满容盛妆下的惶惑不安。
      在燕国故地带着残存的百姓流亡的日子里,他无数次梦见当时的素骊。
      那一日的晚宴上,他拨动琴弦的刹那,素骊踏上了宴会中央的舞台,玉石堆砌的高台四周环绕着点燃的红烛,一瞬明亮如昼。
      清艳的女子开始了旋舞,她扬起披帛,只留黑红二色飘扬,悦耳清越的铃声随着她的舞步轻响,像是燕国川流不息的蝴蝶泉,水花飞溅,似有烟波萦绕身侧,轻盈的身姿柔如无骨,纵横蹁跹之间,宛若飞燕。
      素骊自幼善舞,玉臂起落婉转,红纱轻卷如烟,拂过她带笑的面容。
      她必须笑。
      站在玉台上,四周皆是华国人,萧依白在最上首举着酒鼎看着她,她必须笑,并且笑得千娇百媚、艳冠天下。
      季横颜在帘幕后为她拨弦奏琴,隔着朦胧的薄纱看着她起舞。
      一舞换一城。
      素骊清瘦的双肩上背负着整个燕国百姓的性命,她本该笑靥如花的面容上带着与不同于过去的妩媚明艳。
      然而这一场舞终了,带来的不是城池的解放,而是更惨痛的杀戮——燕国的妇孺被逼到了绝境,愤然反抗。
      当素骊最后停下舞步,含笑垂眸立在玉台上的时候,只能清晰地听到身后的华国士兵向萧依白禀告这一消息。
      她的笑容凝固在唇边,满目的苍白一瞬冷凝。
      “万人坑。”
      萧依白只说出了三个字。
      素骊霍然抬首,垂在宽大舞袖的手紧握成拳。
      季横颜的琴声戛然而止,仿佛带着某种宿命的终结。
      燕国面临着新一轮的屠杀,这一次的对象却是那些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
      素骊的目光顷刻与帘后的季横颜对上,少女清波流转的眼眸深处流淌着一种莫名的情绪,季横颜的心绪慢慢沉淀下去,他的手指从琴弦上慢慢移到了琴身下。
      素骊敛起舞衣,在玉台上轻跪下去,伏首柔声道:“国主息怒,燕国上下早已命如蝼蚁,岂敢与华国一泱泱大国相抗。老者失子,妇人失夫,稚童失父,其心悲而举止无量。素骊恳请国君体恤燕国上下悲戚之心,放过手无寸铁之人。”
      萧依白良久地沉默,他手里的酒鼎被转了一圈又一圈。
      素骊也长久地跪着,手心里的冷汗浸透了一直紧攥着的披帛,漆黑的发丝顺着光洁的肩膀滑落下去,额前刘海垂下,盖住了她微微发颤的眉睫。
      雷声忽然响了,素骊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雷声惊得战栗,她猛地一抬头,正见萧依白目光灼灼。端坐在宫殿最高处的帝王唇角勾了一笑,只道:“听说,燕人叫你作骊姬?”
      素骊抿住唇,只道“是”,不敢多答一个字。
      “骊姬公主,你想回燕国么?”萧依白如是笑问道。
      素骊已是手脚冰凉,大气亦不敢喘一下,她压下眼眶里的泪意,努力稳住声音,轻柔却坚定道:“想。”
      萧依白轻笑一声,只与前来传令的士兵道:“你去吧,将军还等着你去传达寡人的命令。”
      素骊心里长长一声叹息,却是跪在玉台上,一动也未动。
      “骊姬小姐,既来之,则安之。”萧依白起身,与她四目对视。
      素骊清晰地看到他眼睛里深冷沉郁的光,像是藏着一头豹子,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她一寸寸地收紧几乎已攥得青白的手指,将那一句话重复喃喃:“既来之,则安之?”
      话音一落,面前寒光拔鞘而出,直抵萧依白的咽喉。
      “横颜!”素骊惊起,失声叫道。
      横颜瞳中再无面对素骊的温柔之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素冷的杀意。
      从琴底抽出的长剑名为轻吕,剑身漆黑,寒光四射,锋锐的剑锋此刻正对着萧依白的喉。
      季横颜一字一顿地道:“国主,请放人。”
      萧依白沉默地看向他手里的剑,复又向正立在玉台上的素骊望去——纤瘦华美的少女战战兢兢地站着,臂弯里的红纱轻轻飘拂,殿外雨声滂沱,水珠被风卷着打在她身上,素白如纸的面容上,漆黑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额上,虽狼狈却依旧竭力维持着姿态。
      “季横颜,好,很好。”萧依白突然笑了起来,他话未说完,四面已冒出了整齐的两列弓箭手,齐齐张弓,冰冷的箭锋闪着微光,气氛一瞬冷凝到可怕。
      然而这些弓箭并非对着季横颜,而是对着素骊。
      高高站在玉台上的少女周身被雨打湿,她睁大了一双黑瞳一眨不眨地看着横颜,容上微微笑着,尽管她的周身早已被箭尖包围,那些闪烁的锋芒上寒意透骨。
      “与燕国素骊公主同死,也是寡人之乐。”萧依白安然坐下,静待季横颜动手。
      横颜冷冷道:“你想看看我的剑快,还是你的箭快?”
      “不。”萧依白微笑,手指轻叩着玉座,道,“哪一个更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寡人死、她死,寡人活、她活。”
      季横颜握着轻吕,冷冽的杀气从剑锋上透了出来,然而这气息却带着轻微的凌乱——他在犹豫、在迟疑。
      素骊的眼神开始沉落,好似先前落在她眼里的星光已经消失了一般,此刻连绵的雨水早已将她所有的希望都冲刷干净。
      她重整舞衣,挽起披帛,从玉台上走了下来。
      足上银铃清脆,红纱随风而翻飞,面容被雨水打湿,显得苍白而清净,然而此刻她依旧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那样耀眼,那样从容。
      “横颜,动手吧。”她一步步走下来,带起香风与铃音。
      最后将脚步停驻在王座之下,仰头看着横颜,默然无声。
      季横颜永远记得她那一刻的眼神,像献祭一样纯白无暇的眼神,与她过去无数个日夜一般,安静且带着笑意。

      “那后来呢?”
      支着下颌的少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急迫地问道。
      横颜拭着手中的轻吕,目光凝固在剑锋上,久久不动。
      “她死了。”长长的寂静之后,横颜回了面前少女三个字。
      他将轻吕插回剑鞘,背向着提问的少女,像是在说服自己一般轻声道:“素骊死了。”
      “那华国国主如今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么?你怎的没杀了他?”那少女追问。
      横颜深喘一口气,别开脸,只淡淡道:“素婉,你问得太多了。”
      素婉嘟起唇,跺脚道:“你们都不许我问阿姐的事!从来不许!”
      横颜回答她的,唯有沉默——死一般的静寂。
      所有人都只知道,素骊死了,她为她的燕国死了,可萧依白还活着,仅此而已。
      多年来带着苟延残喘的燕国百姓在华国中四散逃亡,横颜早已精疲力竭。
      他还是当年那一身白衣,背着旧琴,琴里藏着轻吕,在没有人的时候,坐在篝火边弹着曲子。
      那一刻,他的眼前还能够出现红衣的素骊,她一双黑白分明眼睛安静地注视着他,一字一字地说:“横颜,动手吧。”
      横颜蓦然合眸,强压在心里翻腾的情绪,向素婉道:“你同长老们说了今晚的事么?”
      素婉摇头道:“我可不敢,若让长老们知道我没看好你,怕是要关我一个月的禁闭。”
      “那便好,你出去吧。”
      素婉依言离开,只固执道:“今晚回来后,你答应告诉我阿姐的事的,可别忘了。”
      横颜负手立着,道:“不会。我说过的事,定然要做到。”
      素婉不情不愿地退到门外,然后一溜烟儿地跑了。
      横颜回首看着她离开的方向,仿佛能透过素婉的背影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她坐在他的面前,笑吟吟地斟了一杯茶递给他,道:“答应我的事,可不许忘了。”
      他慢慢地、轻轻地合上了眼睛,手指却将轻吕握得愈发地紧,仿佛要将那把剑深深嵌进手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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