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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五、沧海月明珠有泪 ...

  •   “哗啦”一声,摆在桌上的一盏琉璃灯因碰撞而发出了轻轻的声响。伏在桌上的人儿缓缓直起身子,睡眼朦胧地看了看昏黄的屋子,突然就清醒过来。
      好长的梦境……玉琉璃轻轻揉了揉眼睛,却又绽了一个微笑。那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了。十一年前梦一场……十一年的时光,不算长,也不算短,然而埋葬其中的,又何止是这一些尘封的往事。
      琉璃灯燃起一簇黯淡火苗,只映得她苍白的脸色昏黄,玉蝴蝶坠子轻轻一荡,一声叹息便落了下来——那时太年少太懵懂,纵是再怎么喜欢,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其实,他也不是不怀恋的吧……
      只是,不管再怎么怀恋,飞鸟就是飞鸟,游鱼就是游鱼。
      他们的距离,实在是太遥远。
      遥远得无法逾越。
      黄衫女子支起下颚,忽然淡淡地笑了。

      * * *

      “小姐,流尘姑娘请你去她那儿,说是有事要商议。”伴着珠帘掀开的声音,玲珑闪身进来,笑道。
      “她怎的自己不来?”玉琉璃皱了皱眉,好笑地说道,“平日里不是来得起劲么——茶叶一骗到手,便不再来了?”
      玲珑想了想,笑道:“谁知道她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小姐你还是快点去吧。”说着,她从衣橱里取了件鹅黄坎肩披在她身上。
      “那我这就去了——你在这儿好好看着阁子。”玉琉璃起身将长裙抖顺了,径自往门外走去。
      “小姐——”玲珑忽然唤了一声。
      “嗯?”玉琉璃回过头,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然而,黄衣侍女却低下头,沉吟了一下,才说道:“——天有些寒了,记得别着凉。”
      “知道了。”黄衫女子笑了笑,揭开珠帘出去了。

      * * *

      的确如玲珑所言,天是有些寒了。玉琉璃一步一步地走着,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踩到地上的落叶——真的,已经入秋了呢。
      一路上和街坊邻里打了招呼,浅黄的裙摆下面压着白色的衬裙,走一步便起一个褶皱,一波一波地,煞是好看。经过那一夜,她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心情大好起来,也不再为往事所羁绊。
      眼看着快要到“流火”了,忽然看到那铺子门口站着一个白衣公子——玉琉璃蓦地停下步子。
      苏子宣站在“流火”门口,有些惊诧地看着她。他似乎一夜未眠,眼睛里有血丝缠绕,脸色也是憔悴的。
      昨日在楼外楼,是隔着蒙蒙细雨。
      昨夜在柳树下,是隔着迷离夜色。
      然而,此刻,他们相距不过十几步,却依旧无法看清楚彼此的心意。
      玉琉璃看着他。她的眼睛在晨光下显得黑白分明,就像一只猫儿一般,微微眯着,显得有些诡异。似乎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她顿了顿,还是走了过去。
      见她走过来,苏子宣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还是对她微笑了,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到一个俏皮的女声笑道:“怎么,一大清早的你们站在这儿练发呆呀?”他回头一看,果然是那一身红衣如血的萧流尘。
      玉琉璃走过去,也不看苏子宣,直瞅着她,冷冷笑道:“怎么,骗了茶叶过去便摆起架子来了?”
      萧流尘吐了吐舌头,道:“我今日也约了子宣哥哥呀——总不能拉着他一起上沧海阁吧?”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指着苏子宣道,“喏——这位是七凤碧玉楼的老板苏子宣苏公子,也算是我的哥哥。”
      玉琉璃看了他一眼,又垂下了眼帘,忽然就微微一福,低着头轻声道:“见过苏老板——以后沧海阁的生意,还请千凰楼多照应着些。”
      仿佛早已料到一般,苏子宣也微笑道:“玉姑娘不必多礼——只是生意场上,本就没有‘照应’一说。千凰楼与贵阁还是该合作时合作,该敌对时敌对的好。”
      好一个苏子宣!玉琉璃冷冷瞥他一眼,笑道:“那苏老板昨日约我在楼外楼商谈,究竟是合作呢,还是敌对?亦或是——先合作后敌对?”
      “玉姑娘此言差矣,只是生意场上,事事难料,谁又知这一刻是朋友,下一刻会不会变成对手?”此刻的白衣公子已然是那个精明干练的苏老板,丝毫不让她逞半点口舌之快。
      “是呀,那苏老板你看,咱们还要不要合作?”玉琉璃眨眨眼,清澈的眸子里有了一股子少见的孤高。
      苏子宣也不甘示弱地笑道:“合作与否,全凭玉姑娘一念之间——姑娘不是不明白事理的人吧?”
      “好啦——”萧流尘气呼呼地隔开他们,嚷道,“我找你们来并不是让你们在这儿冷嘲热讽的!”
      二人这才发觉彼此的距离是越说越近,不由地都往后退了一步。
      玉琉璃问道:“萧丫头,究竟有啥要紧事?”
      “还是进去谈吧。”萧流尘撇撇嘴,领着他们进了铺子里。

      * * *

      精致的陶瓷茶盏摆在桌上,盏中的茶水是略带晕黄的清澈,冉冉升起的茶香弥漫在三人周围,屋角的香炉里也不断地冒出淡紫色的烟,在屋子里氤氲。
      玉琉璃以手指叩了茶盏,轻轻摩挲着陶瓷盏面,不知在想什么。她不发话,苏子宣也不好说什么,只得跟着沉默,双眼注视着茶水,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有萧流尘,小心翼翼地捧着茶盏,一口一口地啜着,满脸幸福的神情。
      “玉姐姐可知道楚朝歌?”喝完了茶水,萧流尘朝玉琉璃眨眨眼,问道。
      “就是那个没事总往你铺子里跑的公子哥儿?”玉琉璃漫不经心地啜了口茶,问道。关于楚朝歌与萧流尘的事儿,她也曾听闻过一些。毕竟这巷子里人多口杂,喜欢嚼舌根的人也不在少数。只是萧流尘不提起,她便也不问。然而今日,为何又突然挑明白了?
      萧流尘皱了皱鼻子,道:“什么呀,他才不是什么公子哥儿呢!”
      “我总不能说他是你的情哥哥吧?”玉琉璃好笑地瞅她一眼。
      萧流尘竟也不否认,只轻啜了口茶,说道:“我们要成亲了。”
      “什么?!”此话一出,玉琉璃和苏子宣俱是一惊,面面相觑。萧流尘不过十六岁,虽说已到了适嫁年纪,但还是小孩子一个,这么小便嫁人……似乎不妥。
      然而,他们谁也没有说什么。毕竟,这是萧流尘的选择,她喜欢楚朝歌,她想和他在一起,楚朝歌也乐意娶她,那便成了,他们没有必要棒打鸳鸯。至于成亲以后如何,成亲了便知晓,更是轮不到他们来操心。
      目光相触的那一顺,仿佛时光倒转,又回到了十一年前。
      那时候不就说了,长大要嫁给他么……不是,连自己最珍爱的玉蝴蝶坠子都给了他么。可到头来呢?
      玉琉璃的眼神蓦地黯淡了一下。
      一个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一个是落魄江湖的女孩儿——他们,不也是飞鸟与游鱼么?纵使萧流尘真的嫁给楚朝歌了,就一定会幸福?
      “呵,楚朝歌真是好福气。”苏子宣淡淡笑道,“流尘妹子这么可爱,娶回家天天看着就更可爱了。”
      “那不如你娶她吧。”玉琉璃冷冷道。
      苏子宣却完全不理会他的奚落,笑道:“我娶?我想娶,流尘妹子也未必肯嫁呢!”
      “那就是说……你想娶萧丫头啦?”眼波流转间,已多了一丝戾气,玉琉璃嫣然笑道,“那好呀,楚朝歌那儿我去说,这媒——我是做定了!”说着,她作势就要走。
      “使不得!”萧流尘急忙挡在她前头不让她走。她很清楚,她敢这么说,便真敢这么做,说不定真去和楚朝歌说了,岂不平白添了乱子!
      苏子宣只是笑笑,问道:“啥时候成亲?日子定了么?”
      玉琉璃听得他此问,便也问道:“首饰定了哪家的?我阁子里的东西你尽管取,算是玉姐姐我送你的贺礼!”
      萧流尘笑笑,一旋身子,“我这一身首饰,哪一件不是从玉姐姐的沧海阁拿的,若是再拿玉姐姐的东西,流尘倒真是过意不去了!”她虽嘴上说过意不去,脸上却哪里有过意不去的样子!
      玉琉璃却也不在意,淡淡笑道:“你这一身首饰,全都是看着漂亮罢了,没一件是值钱——若真有值钱的东西,我还会由着你随便拿去?”
      没一件是值钱的?苏子宣看了看萧流尘身上的玉饰——雕花描凤发圈,白玉荷花坠珠簪,双蕊玉槐花耳扣,细波转心碧玉镯,离珠水心蟠龙佩……倘若这些还算不值钱,那么这世间也没多少值钱的东西了。
      “这样吧,我再给你些贵重首饰,算作陪嫁。”玉琉璃像个大姐姐般轻轻拍了拍萧流尘的头,微笑道,“好歹你也叫我一声‘玉姐姐’,若不送些珍贵的物事给你,岂不让你白叫了这么多声‘姐姐’。”
      萧流尘心中一动,正要感激,忽听她接着道:“不过这么珍贵的玉饰,我可不会白白地送给你——你可是要付银子的。”
      “早就知道你没这么好心。”萧流尘撇了撇嘴。
      “哦?”玉琉璃双眉一挑,“你从我阁子里拿了这么多玉饰,我收过你一分一厘么?况且你每次上我阁子里喝好茶,我可有要你付过银子?”
      自知理亏,萧流尘吐了吐舌头,笑道:“那玉姐姐就‘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嘛——人家好不容易要出嫁了,就别收我银子了!”
      “这可不成——”玉琉璃笑得好生灿烂,“你拿了我阁子里这么多玉饰,而今要嫁到楚家去了,我自然该和你算算总帐。”说罢,她突然转头看苏子宣,示威似的说道,“萧丫头成礼时的一身首饰沧海阁包下了,七凤碧玉楼休想插手。”
      苏子宣啜了口茶,没有答理她。
      见他如此,玉琉璃心中得意,也捧起茶盏喝了一口,问道:“日子定了哪天?”
      “朝歌说十五是好日子,就定在十五。”毕竟还是个孩子,不管怎样,一想到要嫁人,难免有些羞怯。萧流尘赶紧呷了一口茶,以掩饰她的不安和困窘。
      十五么?玉琉璃在心里算着日子,随即浅笑道:“十四晚上我亲自把东西给你送去。”
      “要十四晚上才送呀?”萧流尘好生失望。原以为立刻可以看到成礼时的首饰,如今看来是要等个几日了,“会不会赶不上?”
      “只要出阁时戴着不就成了。”玉琉璃不以为然地喝了口茶,“我打的东西,萧丫头你不会信不过吧?”
      “信得过信得过!”萧流尘急忙连连点头,唯恐她改变主意,“玉姐姐打的玉饰流尘自然信得过!”
      苏子宣在一旁笑道:“那流尘妹子是信不过我楼子里的东西?”声音却是云淡风清的。
      “怎么会!”萧流尘乖巧地眨眨眼,“子宣哥哥楼子里的东西我也喜欢呀!”
      他究竟意欲何为?玉琉璃斜眼看了看他,道:“做生意各凭本事。”
      苏子宣却仿佛没听见似的对萧流尘笑道:“怎么说我也该给你件东西作陪嫁——说吧,你想要什么?”
      “是送给我还是卖给我?”萧流尘瞄了玉琉璃一眼,后怕地吐了吐舌头,“如果是卖,那就免了吧,我可不想临出阁还被狠狠地斩一刀!”
      “自然是送。”苏子宣拿起茶盏浅呷了一口,淡淡道,“我苏某人还是很有良心的,不会在该送礼的时候收人家的银子。”
      玉琉璃蓦地沉了脸,冷冷道:“苏大公子,你可要搞清楚,萧丫头以前拿的玉饰是我沧海阁的而不是你七凤碧玉楼的——若是要我不收银子,也可以——我收回萧丫头拿去的那些玉饰,你给她补了全套吧。”或许是因为动了怒,她竟不由地叫出了“苏大公子”这个尘封已久的称呼。
      起先听见这个称呼,苏子宣也是一愣,然而一听到她后面的话,正在喝茶的白衣公子差点噎住——萧流尘这一身玉饰少说也要几千两银子,若是他来补了全套,楼子里的帐务又要出岔子,楼主那头定是不好交待!
      见他那模样,玉琉璃心里别提有多得意了,面上去依然冷笑一声,道:“苏公子是生意人,自然是知道的——倘若一直只出不进,那还做什么生意!”她说的倒是实话,同在生意场上打滚,苏子宣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不禁点了点头。
      “不要把我想得太清高,也不要把自己想得太清高。”玉琉璃倾起身子挑了茶壶,将空了茶盏重新斟满,“你我已是一身铜臭,为了生计,舍掉一些情感,也不为过。”她说得漫不经心,却字字句句打在苏子宣心上。
      半晌,他点了点头,道:“不错。”又对萧流尘道,“流尘妹子,你便认了吧——不过,我还是要送你一件东西,是送不是卖。”
      萧流尘心里也明白他们的苦衷,便笑道:“大不了我把这一身首饰还给玉姐姐便是了。”
      犀利的眼神扫过来,玉琉璃哂道:“你这身首饰也不知戴了多久了,还给我了还卖得出去?”见萧流尘红了脸,便道,“罢了,送给你做嫁妆吧——玉饰都是有灵的,跟了你这么久,只怕也赖上你了。”
      “多谢玉姐姐!”萧流尘俏皮地眨眨眼,“沧海阁的玉饰我好生喜欢,玉姐姐若真收了回去,流尘倒舍不得了!”
      “你这丫头,尽想着一些占便宜的事儿。”玉琉璃毫不客气地拆穿她的心思,“都是要做新娘子的人了,还这么大大咧咧的。”
      苏子宣也附和道:“流尘妹子,嫁人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
      “你们……你们……”萧流尘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捧起茶盏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方才定了定神,嗔道,“你们两个,还真是一丘之貉,天生一对!”
      “咯啦”一声,玉琉璃手中的茶盏突然翻了,茶水尽数泼在她的衣裙上。她怔了怔,这才掏出帕子来擦拭。见状,萧流尘也拿了帕子过来替她擦衣裳,便擦便道:“怎的这么不小心?烫着了没有?若是烫着了便是你自己活该!”
      苏子宣皱了皱眉,忽然就起身,道:“流尘妹子,我楼子里头还有事儿要办,先行一步了。”
      “行呀,那我就不送了。”萧流尘笑吟吟地看着他,“可别忘了,十五来观礼呀!”
      “你到时候写个帖子告知时辰和地点,我一定去。”苏子宣点了点头,“那么,告辞了。”说着,他转身出了铺子。
      见他离去,玉琉璃大大地松了口气。方才他在的时候她一直都很紧张,就连说话都越发尖酸刻薄,造作了。
      陡然间,仿佛想穿了什么,黄衫女子“咯咯”笑了起来,“你约了我和他一同前来——不是只为了告知成亲的事吧?”
      萧流尘笑得好生得意,“不让你们互相抬杠比上一番,我怎能有称心如意的首饰戴呢?”
      “谅在你快要出阁的份上,不和你计较。”玉琉璃敲了敲她的头,笑道,“好啦,我也回阁子里去了——留玲珑一个人守着阁子,我不放心呢。”说着,她起身就要走。
      “你……你的心结解了么?”红衣女孩忽然没头没脑地轻轻问了一句。
      “什么?”玉琉璃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她。
      “不,没什么。”萧流尘摆摆手,笑靥如花,“玉姐姐慢走!”

      * * *

      十一月十四,夜,圆月孤玄。
      不知怎的,今夜格外寒冷。裹着裘袄的女子轻轻捋了捋吹落的发丝,拉紧了袄子,加快了步子。
      手上提的琉璃灯依旧“哗啦哗啦”地想着,仿佛迫不及待想要回家似的。玉琉璃的脸在幽幽灯火中变得逐渐模糊起来,看不真切她脸上究竟是何种表情。
      沧海阁和流火,一个在巷子这头,一个在巷子那头。这距离,不算短,也不算长。她就这么提着琉璃灯晃晃悠悠地走了过去。今夜的月光异常柔和,仿佛知道明日有一场喜庆,兀自明亮起来。
      看着那一轮孤月,玉琉璃不禁想起那月中的仙子来——嫦娥,如此良辰美景,你还寂寞么?你依然还想着后羿么?
      记得以前,每到中秋,母亲就会揽着她坐在窗下,指着圆月告诉她,此刻的嫦娥心里是多么地孤寂。在传说里,那绝世佳人为了长生抛弃了深爱的人,于是只得飞上了广寒宫,终日与玉兔相伴。
      可是母亲却说,其实嫦娥心里未必会有悔恨——日日年年地在月中看着他,不也挺好的。倘若是凡人,只能厮守一生,然而此刻成了仙人,便能生生世世地守护着他了。
      还记得那时候小小的她问母亲,嫦娥如此生生世世地看着后翌却永不能相见,不是更痛苦么?
      然而,母亲却淡淡笑了笑,将她紧紧揽在了怀里。
      那时候她不明白母亲为何会有那样释然凄楚的笑靥。
      如今她明白了,却又付出了如此伤痛的代价……
      回过神来,这才发现离“流火”已经不远了。
      “萧丫头,站在风口上干什么?”在琉璃灯微弱的火光里瞧见了那个红衣如枫的女孩,玉琉璃忽然就有些感动。
      萧流尘听得那声音,连忙朝她招招手,道:“玉姐姐,我在等你呢!”
      玉琉璃走过来,笑道:“等我?我看等我阁子里的玉饰倒是真的。”
      萧流尘撇撇嘴,道:“玉姐姐就知道损我——快进去吧!我若是得了风寒,朝歌必定不会放过你的!”
      “还没过门就这样了?”玉琉璃微笑着打趣,“那过门了还了得!我得去劝劝楚朝歌,免得到时候后悔莫及……”
      萧流尘恼道:“玉姐姐,拆人姻缘、棒打鸳鸯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清灵的眼神蓦地变了变,露出一丝犀利来——她和苏子宣的姻缘被拆了,而那个被打下十八层地狱的人,又是谁?
      是她么?
      玉琉璃甩了甩头发,淡淡道:“进去吧,免得着凉。”
      “哦……”见她忽地变了脸色,萧流尘点了点头,也不敢多问什么,领着她进铺子里去。
      穿过外堂,便是里间。这还是她第一次进得里间来,只见墙上挂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地上也堆满了瓶瓶罐罐。萧流尘小心翼翼地绕开,又出声提醒,“玉姐姐也小心些,这些瓶子罐子里头装的是香精啊露水啊……”
      香精露水?玉琉璃看了一眼,不禁笑出声来。这些瓶子罐子多半也是那丫头从哪个苗疆人手上买来的——她自个儿就是苗疆女子,自然知道,这些瓶瓶罐罐是做蛊毒时用来盛放草药汁、蛇毒之类的。而今摆在这里装香精露水,倒真让她开了眼界。
      萧流尘撩起一块黑色的布帘,领着她进了去。那里头可比外头好多了,小小的一间房,收拾地倒也还算素净,床上摊着一件艳红的嫁衣,还有一个嵌满珍珠的凤冠,妆台上摆满了胭脂水粉,还未用过,竟是崭新的——想来是新郎官送来的。
      “朝歌送了饰品过来,我怕玉姐姐生气,便都退回去了。”萧流尘接过玉琉璃手中的琉璃灯,搁在妆台上,又搬了妆台上放饰品的桐木匣子过来,轻轻地放在床上,“为了等玉姐姐的饰品,我连嫁衣都没敢试,也不知穿起来是否好看……”
      玉琉璃掂了衣裳,上下一扫,心里便有了数,道:“这嫁衣做工精细,必定合适,想来楚朝歌也费了一番心思。”
      “做工什么的我都不会看。”萧流尘笑得好生灿烂,“不过,朝歌的心意我都看到了。”
      看她幸福的表情,玉琉璃也不觉宽心,笑道:“来,我给你披上。”说着,将嫁衣轻轻地给她穿戴上。
      艳红衣裳,新人美如玉。她不得不承认,萧流尘是最最适合红衣的女孩。红色,在其他人穿来,或庸俗,或土气。记得七公子的夫人秦筝,也是穿着一袭如火红衣,红色的衣裳被她穿得艳丽如火,然而,萧流尘穿得却是娇柔含蓄,仿佛一片轻轻飘落的枫叶,别有一番风致。
      于是又捧了凤冠,细看之下,她不禁也为楚朝歌的眼光喝了一声彩,“这凤冠上缀的都是上好的珍珠,难得的是大小匀称,缀得恰到好处——楚朝歌还真是会选!”
      萧流尘哈哈大笑,“这凤冠可不是朝歌选的——这是子宣哥哥送的!”
      “呵,原来是苏大公子送的——怪不得如此奢华!”一听是苏子宣送的,玉琉璃便冷哼一声,搁在了一旁。又在手心里匀了一些胭脂,轻轻地,淡淡地在她的脸上画开来。
      纤细的手指拂过她的脸颊,一点一点地,以浅红的胭脂,遮盖了她脸上的雀斑,画出一个娇艳欲滴的人儿来。又拈了一支眉笔,轻轻地将这墨色,描在她的眉间。
      一笔一笔地画着,每一笔,都凝了一段回忆……仿佛是寄托了什么,又仿佛,在期盼什么。玉琉璃咬了咬嘴唇,在萧流尘的眉间,轻轻点了点,那一双柳眉,立刻就显了出来。
      打小时候起,自己就从来不画眉也不上妆。女为悦己者容,当初他不曾在意,那她又何必在意?至于后来,也没了所谓的“悦己者”,于是,便一直这么散漫下去,不加修饰的容颜,披散的长发。
      曾经,在很小的时候,她也曾想过,自己出阁时,是何光景。那时候,从说了要嫁他开始,便偷偷地在心里描绘起成亲时的景象——她还曾天真地想,到时候要戴满一身沧海阁的首饰,也不想想那些东西戴着有多沉。
      这么多年过去,已经说不上恨谁,怨谁。只是偶尔心里隐隐做痛,却又忘了为何而痛。往事已随风,她本该,将一切都放掉——或者,轰轰烈烈地爱一场,恨一场,或者怨一场,即便是疼痛一生,也好。
      可是她没有这勇气。
      从来就没有想过,会再次遇见他。她只不过是回来继续在沧海阁做生意罢了,只不过是……回来……凭吊些什么罢了。从来就没有想过,那个喜欢坐在柳树上睡觉的白衣少年,会依然留在故地。从来就没有想过,他竟然成了千凰楼的人,与她同处生意场。
      是了……他曾经说过,他也喜欢玉饰的呀……
      那么,如今的他们,是否处在同一个世界了?
      毫无防备地,一滴眼泪滑下,滴在萧流尘的脸上,花了一摊胭脂。
      萧流尘睁开眼,瞧见了她脸上的泪痕,忙以衣袖替她擦了,问道:“玉姐姐是为了流尘哭的吗?”她也有些小小的惊讶,玉琉璃在她面前的样子一直都是半笑半嗔、喜怒无常,鲜少有哀伤的神情——只有那一次,只有那唯一的一次,她在那个雨天经过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陷入往事的迷茫。
      玉琉璃轻轻拭去残留的泪痕,声音依旧冷冷淡淡,却已透了丝暖意,“我是为了我阁子里那些玉饰茶叶难受呢!你这一出阁,那些个东西便再也要不回来了。”萧流尘出阁,她自然有些不舍——毕竟,阁子里无聊得紧,有她做伴,便有趣多了。她就像她的亲妹子一般,聪慧过人,伶牙俐齿,日子便在吵吵闹闹中过去了……
      “都说全给人家的了——”萧流尘不满地嘟囔,却被玉琉璃塞了张唇纸。
      “别说话,先含着,我替你重新匀胭脂。”玉琉璃垂下眼帘,点了些胭脂在她脸上,轻轻地匀起来。
      萧流尘抿着唇,看她忙着为她上妆。以后便不一定能常见着了,也不一定能再喝到玲珑泡的茶了……想到这儿,不禁有些不舍。
      “明儿个就要出阁了……”玉琉璃轻轻捧起她的脸,柔声说道,“嫁到楚家后,一定要听公婆的话,但也别让他们欺负了你,记住了么?”她就仿佛她的母亲一般,那样语重心长地叮咛。
      萧流尘不觉心中一暖,点了点头,眼泪却不知不觉地落了下来。她自幼没爹没娘,一个人守着这“流火”铺子,苦了不知多少年——难得有人这样对她说话,竟让她有了亲人的感觉。
      “看你——好不容易上的妆,又花了。”玉琉璃笑了笑,替她拭去泪水,又补了些胭脂,“又不是以后便见不着了——你以后呀,就说是要买首饰,偷偷上我这儿来喝茶吧。”
      萧流尘重重地点头,也笑道:“我一定把沧海阁的茶叶全部喝完!”
      玉琉璃白她一眼,啐道:“这丫头,都临出阁还想着那些茶叶!”她从桐木匣子里取了柄木梳,绕到她身后去给她梳发,“你玉姐姐我也没啥好送你的,别的没有,玉饰倒是一大堆——”说着,一挂玉做的项圈便轻轻巧巧地套在萧流尘的项上,项圈上挂满了玉雕成的花瓣,经风一吹便叮当作响。
      “这件……什么玉做的?”萧流尘抚摸着光洁的玉面,问道。
      “人月圆。”玉琉璃看了看窗外的孤月,淡淡道,“只愿人也团圆,月也团圆。”她捧起凤冠,轻轻给萧流尘戴上了,又抚齐了上头缀的珠子,这才端了镜子过来,递给她。
      镜中的女子,容颜并不是最美的,却是最有灵气的。只那么一挂项圈,便抵了所有玉饰,夺尽了光彩。
      红衣女孩放下镜子,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一双清澈的眼睛望定她,问道:“玉姐姐……为何总是戴一只耳坠呢?”
      玉琉璃蓦地一怔,左耳上扣的玉蝴蝶坠子也是轻轻一荡。许久,她才叹息似的,轻声说道:“习惯吧……这是我最珍爱的耳坠,可惜另一只丢了。”
      “可是,我曾经见过另外那一只呀……”萧流尘怔了怔,轻轻笑着,瞅着她。
      闻言,玉琉璃又是一怔——他依然留着那只玉蝴蝶坠子么?
      那么——那么她是不是可以认为——他还是在乎的?
      黄衫女子愣了一下,却在萧流尘清澈的眼中看出了什么似的,淡淡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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