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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八、更隔蓬山一万重 ...

  •   “已经决定了么?”沧海阁前,白发女子顿了顿,轻柔地问道。
      黄衫女孩仰着脸,看着母亲缕缕白发后那清澈哀伤的眸子,点了点头。
      “是留?是走?”白发女子凝视着自己的女儿,突然觉得这样逼问,实在是太残忍了。
      轻轻绽了一个微笑,玉琉璃固执地仰着脸,用淡定到几近绝望的口气一字一字地说:“带——我——回——家——”
      一滴血沿着她的嘴角缓缓地滑落下来,绵绵延延地,仿佛是一根月老的红线。
      白发女子惊愕地看着那滴血,竟说不出一个字来——突然就跪了下来,紧紧抱住了她。
      玉琉璃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拭去嘴角的血迹。她学过医术,知道自己急悲攻心,已伤了内脏,应快快调息休养。
      “孩子……我带你回家……我带你回家……”白发女子泪如雨下,哽咽着、模糊不清地说道。
      “娘……”玉琉璃掬起一束白发,柔柔地握住了,柔柔地说道,“你读过《南华经》么?”
      白发女子抹干眼泪,点了点头,“读过。”
      玉琉璃微笑起来,笑容天真烂漫,只是那嘴角隐约残留的血迹,却让她的笑颜显得无比悲凉,“娘,你知道《南华经》里,我最喜欢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白发女子看着她,摇了摇头。这一摇,眼泪又仓惶地掉了下来。
      “……涸辙之鲋,相濡以沫,曷不若相忘于江湖。”黄衫的女孩淡淡地,淡淡地说道,笑靥如花,刹那芳华。

      * * *

      忽地下起一场萧瑟的秋雨。
      就像天漏了一样,连绵的雨丝不断地滴落下来,西子湖上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煞是好看。长堤上的杨柳径自摇摆,风里有着淡淡的桂花香气。漫天的雨丝惹得湖面上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雾气,四周看不真切的景物都逐渐远去了。
      湖上泛着一艘画舫,雕栏玉砌,华丽已极,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才能租得起的。然而,这画舫并不是租的,而是钱塘首富苏家自己的。
      只因公主要游湖,苏家便遣了最好的艄公,出了最好的画舫。
      只因那是公主,所以,一切都要最好的。
      画舫里,一个白衣胜雪的少女横琴在膝,轻拢慢捻,四根纤细的手指托抹勾打,合着左手轻轻地跪带吟撞,如行云流水般的琴音便流泻在这西湖烟雨里。
      “古琴音域一共有四组,散音只有七个,按音却有一百四十七个。只要控制好左手,便能在一根弦上弹出不同的音符。”她一边拨弄着琴弦,一边微笑着说道。
      然而,坐在她面前的白衣少年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似的,只是失神地看着氤氲的湖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琴音蓦地急转而下,如雪的衣袖因为十指翻转而激荡。她紧紧咬着下唇,目光缓缓地凝聚在他脸上。
      “噌”的一声,琴音乍然而止,纤细的手指划了一个漂亮的弧度,又笼回了衣袖里。
      “罢了,你若无心听琴,我又何苦弹它!”公主将那琴搁在地上,叹道。
      苏子宣这才回过神来,笑道:“公主这一曲《潇湘水云》弹得极好——”
      “谁说我弹的是《潇湘水云》?”白衣胜雪的少女柳眉一挑,冷笑道,“你只听到了一个起音,可是后面的你根本就没用心听——我起的音是《潇湘水云》,然而后来我却转了《平沙落雁》的调子!”
      苏子宣无言以对。
      公主看着他,突然问道:“我的琴弹得没她好?”她自负琴艺超绝,难道那女孩比她弹得更好?
      闻言,苏子宣看了那琴一眼,淡淡笑道:“公主四岁学琴,八岁便超越了宫里的乐师,所有听过公主琴声的人都称赞是绝世仙乐——”
      “那么你呢?”公主打断他,问道。
      “我——自然也觉得好听得紧。”苏子宣淡淡回答,眉目间的冷傲之气悄然退去。
      看着他淡漠的称赞,白衣的公主颦了眉,问道:“那你为何不用心去听?莫非她真的弹得比我还好?”
      “她——”一想到玉琉璃那惨绝人寰的琴音,苏子宣不由地露出了微笑,“她根本就不会弹琴。”
      公主看着他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末了,才叹了口气,道:“和我在一起,你是从来都不笑的。”
      苏子宣怔了怔,笑意不自知地褪去。
      “每次我们一起出游,你都是一脸肃然的神情,仿佛我是个沉重的负担。”她笑了笑,眼睛又弯成一枚新月,“其实——于你,我只是个需要守护的人,是不能够出任何差池的公主——而不是,一个平凡的女孩儿,一个朋友。”无视他的沉默,她继续说道,“你陪着我,是因为你是苏家的公子,你怕我一不高兴恼了苏家,是么?”
      苏子宣不答话,只是看着这个白衣胜雪、天资如仙的少女。这一刻,他不再把她当作公主,而是真真正正地将她当作一个女孩儿来看待了。
      “你若心里掂着她,何苦陪着我来游湖。”公主伸手,拨弄了三两下琴弦,道,“你可知——当你说‘全凭公主吩咐’的时候,你那小姑娘脸上的表情有多难过——我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我是皇家公主,你是富家公子,我们的世界——与她不同!”
      秋风携着雨丝飘落进来,白衣少年看着那湖中的残荷,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终于有些明白她究竟在害怕什么——
      她会制药,会吟诗,会鉴赏玉饰,但是她不会应酬,不会持家——她是那样随性固执的女孩,又怎么甘心被困在那冰冷的高墙内。
      他会拉着她爬上柳树,会陪着她坐在树梢上听铃声,会陪她聊天给她解闷,但是他不会雕玉饰,不会分辨玉器——不管再怎么喜欢,苏家,也不会让他有机会学这些的吧。
      这就是——他们之间不可逾越的距离?
      纵使再怎么喜欢,也无法容进彼此的世界?
      苏子宣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终于明白了,她所害怕的离去,究竟指的是什么。
      “你——真的那么喜欢她?”公主顿住手,突然就定定地看着他,问道,“你究竟喜欢她哪一点?”
      “她很任性,很倔强,而且霸道,有的时候甚至蛮横无礼——”苏子宣淡淡微笑着说道。
      公主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问道:“你就是喜欢她的——她的任性、她的倔强、她的霸道和蛮横无礼?”她实在想不明白,这些本该是缺点呀,“或者,你喜欢她的脸?喜欢她的声音?喜欢她说话的样子?”
      苏子宣摇了摇头,看着苍茫的湖面,低声道:“我若只喜欢她的脸,喜欢她的声音,喜欢她说话的样子——那我所喜欢的也只是一张脸,一个声音,一种样子而已——那还是她么?”
      公主一愣,竟是无言以对。
      “我喜欢的就是这个人——这个完整的她,而不是支离破碎的优点或者缺点。”苏子宣缓缓地说道,神情淡然,甚至,目光里竟带了一丝不屑,一分深入骨髓的冷漠。
      看到他那个样子,她已然明了——在柳树下,那个黄衫翩翩的女孩也是用这样一种神情,这样一种目光看着她——他们,竟然是一样的!
      公主苦笑,她知道,就在那一刻,她就已经输了。即使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但是他们的骨子里,都有着一分挣扎,他们,都是凡人无法锁住的、风一般的人呀……
      她有一种预感——苏家留不住苏子宣的,等他的羽翼一丰满,他立刻便会飞走,从此,再也不会回来。
      然而,苏子宣不知她心里所想,只转头看着烟雨蒙蒙的湖面——突然,他飞身掠出了内室,紧紧地扶着画舫的栏杆,也不管雨水,将半个身子都倾了出去——
      他看到,画舫后头不远处,有一叶小船,正自悠悠泛来,越飘越近——而站在船头、打着伞的,赫然是一袭如玉的黄衫!
      那个黄衫翩翩的女孩,打着一柄绘有梨花图样的油纸伞。一触到那些烟雨,伞面上的梨花便像洇了墨色一般,看不真切了。
      他的身子倾在半空中。
      他看到她清澈的眸子。
      隔着雨帘,浅黄的裙裾轻轻飘了起来,青丝摇曳,左耳上的玉蝴蝶坠子轻轻荡了一下,又荡了一下,宛若一个迷离的梦境。然而,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却盈满了笑意。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两艘船越靠越近,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她伞上的梨花,看到那梨花雪白的花瓣和花蕊。他看到了她的眼睛,他看到了她决绝的目光——然后,他看到了,她右手上拈的那枝新折的枯柳——
      “倘若有一天,我们分开了——‘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你说,我们是否该像古人折柳相赠?”那黄衫的小女孩扯了一枝柳枝,放在手心里把玩着,如此淡淡说道。
      柳者,留也。
      然而于他们,柳,便是走。
      黄衫女孩的神色变幻莫测,从那双眼睛里,看不清楚她的感情。她只是站在船头,伸出手,苍白的手指紧紧扣着那枝新折的柳。而那柳枝染了一身秋,整个儿地枯黄了。
      为何要走?要走到哪里去?还会不会回来?
      烟雨中,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轻烟细雨里,竟是相顾无言。
      白衣少年的眼睛清亮如星辰,却掩饰不住眼中的别情。
      多情自古伤离别。
      雨水打在残荷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将来,我们一定要伴着这清脆的铃声,看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听雨打残荷的声音。”那个白衣少年,看着湖面上的残荷,如此承诺般地说道。
      最终……最终还是无法和你一起看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听雨打残荷的声音呢……
      玉琉璃踮起脚,就像当初挂那只银铃似的,想要将柳枝交到他的手里。
      苏子宣蓦地一震,心痛便猝不及防地弥漫上来。
      折柳折柳,折的,又何止是一枝柳!
      他不明白她为何要走。他不明白,为何——她要走,却还是微笑着?
      两艘船越靠越近,她的柳枝已经碰触到他的手指,然而,他却没有握住那纤细的柳枝。
      于是她看着他,看着他清亮的眼睛,展颜一笑。
      “你……”白衣少年倾着身子,两人间的距离不过咫尺。最终,他还是接过了那枝枯柳,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你为什么不叫住我呢?
      倘若你叫住我——倘若你叫住我——
      黄衫女孩缓缓地低下头,突然又抬起头来,笑了笑,笑靥烂漫如花,眉尖却有了一股难以觉察的郁郁之意。
      雨丝不断地不断地飘落下来,滴在彼此的脸上,又缓缓地滑下脸颊,坠进衣领里。两艘船被网在雨帘里,轻轻一个颠簸,竟各自岔了开去,缓缓地,擦肩而过。
      突然,凭空伸出一只手——苏子宣大半个身子都倾了出来,用力地将手伸向她,想要让她拉住——
      玉琉璃临风而立,衣袂翻飞,看见他伸出手来,竟也不自知地伸出手去,想要握住他——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点,他们的指尖就可以碰到,他们的手掌就可以握在一起。
      轻轻微微地,又是一个颠簸。
      一蓑烟雨,一圈涟漪。
      两艘船各自曲折,各自寂寞,缓缓荡了开去。
      他用力地伸长手臂,身子悬空,几欲落进湖里——然而,就在他们的手指将要碰触到的时候,她突然就缩回了手——
      “红楼隔雨相忘冷,珠箔飘灯独自归——”黄衫女孩轻轻地念着,固执地仰着脸,微笑着看着他,然后,转过身,身影随着小船越飘越远。
      看她决绝的神色,他便知道了——是相“忘”而不是相“望”!
      白衣少年愕然——他看到,她的嘴角竟有一滴血滑落!
      她……她才有多大!竟然会吐血?
      冰凉的玉蝴蝶坠子磕着胸口,生生地痛。他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枝枯柳,紧紧握住了,然后,狠狠地抬起手腕,扔进了西湖里。
      那抹黄衫渐渐消失在漫天烟雨中。
      柳枝沉浮,枯黄的叶子泛在水上,最终还是沉了下去。
      了无踪迹。

      * * *

      黄衫女孩微笑着,打着绘有梨花的油纸伞,静静地站在船头。
      她仰着脸,看着一泻而下的雨丝,嘴角笑意犹在。
      你为什么不叫住我呢?
      你为什么不问我要去哪里呢?
      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连道别都不给我呢?
      既然决定要离开,那么,便不会再回来了吧……
      母亲是很好很好的,倘若她真的想留下来,她也不会强求她离开。
      相忘于江湖啊……即使再怎么相濡以沫,到头来,依旧是要相忘于江湖的。
      一切,都是她自己做的决定。
      飞鸟与游鱼的距离,永生永世都无法逾越。不过如今便好了,谁也不是飞鸟,谁也不是游鱼,你的归你,我的归我,从今往后,再无羁绊。
      血丝沿着她的嘴角滑下来。然而,黄衫的女孩却兀自微笑,任凭那鲜血源源不断地流下来。
      血染黄衫,触目惊心。
      陡然地,想起李义山的诗来——“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纵然有青鸟相助,可是最终,却只能“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念及此处,泪水无声滑落。

      * * *

      尔后,依照母亲与父亲的约定,她们回到苗疆,将那快残曲雕成的九龙佩埋在了父亲的坟里,遂了母亲一生的心愿。
      母亲不愿留在苗疆,而她又不愿再回钱塘,于是便举家迁至姑苏,闲时夜泊枫桥,上寒山寺听听钟声,日子也过得惬意。
      她已经不再学医配药了。医术只能医好身体上的疼痛,却医不好那决绝的刻骨铭心。
      于是她开始雕玉,跟着母亲,倾尽一生的心血,将沧海阁的生意做大。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母亲起“沧海阁”这个名字时的心情,她终于明白了。
      只是她一直都无法忘记年少时的西湖,长堤上的柳树,还有那个总爱坐在树上的白衣少年。
      但,即使无法忘记,又如何?
      那个白衣少年——不,应该说是苏公子,他还会像年少时那样坐在树上?
      而那个黄衫女孩,早已不似年少时那般任性固执了。
      十一年过去,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半年前,为了沧海阁的生意,她重回故地。原本只是想再看看那熟悉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却不想,会再次遇见他。
      是不是,冥冥之中,注定要再次相逢?
      倘若果真如此,那又为什么,要再一次地“红楼隔雨相忘冷”?为什么要再刻骨铭心地痛一次?
      与其天涯思君,恋恋不能相舍,莫若相忘于江湖啊……

      * * *

      沧海阁里,梨花木桌前的两个女子沉浸在回忆之中,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许久,璎珞才抬起头,看着她,幽幽渺渺地问道:“小姐——你可想过,要去找苏公子?”她脸上泪痕犹干,然而眼神却是锐利地仿佛要看穿她一般。
      玉琉璃蓦地一震,良久,才低声笑道:“去找他,做什么?”
      “小姐,难道不是心心念念地想着他?”璎珞看着她清澈的眼睛,企图想要从里面看出些什么来,“小姐是极固执的女子,即便是过了十一年,依然未曾忘记吧……不然,也不会回到钱塘来了。”
      “我若找着了他,又如何?”玉琉璃叹了口气,道,“都是小孩儿家时的事儿了,谁还记在心上。”
      “即使无法再像以前那样,但——但也该见上一面吧?”璎珞不明白,为何她那样惦记着苏子宣,却又不肯去找他——夫人不是说了么,她应该按着自己的意愿做自己喜欢的事,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爱自己想爱的人。
      玉琉璃垂下眼帘,淡淡道:“我们见过了。”
      璎珞诧异地看着她,问道:“既然见过了,为何不——”
      “为何不什么?”玉琉璃打断她,苦笑道,“难道我得和他说,我依然惦记着你,所以也请你惦记我?”
      闻言,璎珞也低下头,不知该说什么了。
      是呀……即使再次遇着了,也没有任何办法吧……
      年少时的感情,能有多长久?纵是青梅竹马,不也有“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的悲哀么……
      玉琉璃静静地看着墙上挂的残荷图。
      留得残荷听雨声……
      她以前没听过雨打残荷的声音,不知那是怎样的悲凉。
      她曾想要和心爱的少年肩并肩看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她曾想要和心爱的少年一同听雨打残荷的声音……却没有想到,真正听到,是在分别时。
      十一年过去了,每每碰着下雨天,心情总是不可抑止地忧伤起来,总有一丝郁郁之气纠结眉尖。
      而就是在这样一个雨天,他们,再一次地相逢,再一次地“红楼隔雨相忘冷”。
      仿佛昨日重现,辗转了一个轮回,竟又回到了起点——
      “小姐——倘若你当初没有离开,倘若——倘若你选择留下来,那结局,是否会改变?”璎珞看着她的侧脸,眼神空蒙得不染一丝凡尘杂质。
      玉琉璃蓦地回过头,清澈的眸子漫上一层水雾。
      倘若她留下……那么,他们还会隔雨相忘么?
      他没有继续当他的苏大公子,而是做了七凤碧玉楼的老板。
      如果说当年他们是飞鸟与游鱼,身处截然不同的世界,那么,如今,他们是真真实实地在同一个世界中了——
      “我——不知道。”黄衫女子眼神迷离,声音悠远,“当时的一切都不容改变——由不得我——不离开——”
      是的,没有“倘若”。
      璎珞叹了口气,道:“小姐……其实我当年很想劝你留下。夫人已经忍受了那样深入骨髓的疼痛,我不希望你重蹈她的覆辙……”想起夫人一生所受之苦,两滴清泪又落了下来。
      玉琉璃神情漠然,淡淡道:“你便是劝了,那时的我也不会听吧。”
      她一直都是非常非常固执的孩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黄衫女子自嘲般地笑笑,神色越发沉寂,“璎珞姐姐,你和玲珑守在这儿——我这就赶去姑苏。”
      璎珞愕然,“小姐,我也要去!”
      “不,阁子的生意还须要人来经营——你跟了娘这么多年,这些生意上的事儿你都熟得紧,阁子交给你,我放心。”说着,她拿起桌上的玉佩收入怀中,起身向门外走去。
      “小姐……”璎珞刚想说些什么,看着那背影,却又愣住了。
      那背影——多么孤寂,竟与夫人那么相似——
      想起夫人,眼泪又无端地流了下来。
      “小姐,茶来了!”玲珑端了壶新泡的茶从里间出来,见璎珞站在那里,便问道,“咦,小姐呢?”
      “小姐动身去姑苏了。”璎珞拭去脸上的泪痕,看着那不停发出声响的珠帘,道。
      玲珑将茶壶搁在梨花木桌上,也看着那摇曳的珠帘,默然不语。
      “‘情’字伤人呵……”昏暗的阁子里,鹅黄衣衫的素颜女子如此叹道。

      * * *

      雨丝细密,寒烟如织。
      站在船头的黄衫女子,在漫天烟雨里打着一柄绘有梨花的油纸伞,衣袂飘动间,梨花盛开,左耳上扣的玉蝴蝶坠子不安分地一荡一荡。
      又是如此天气,又是满川烟雨。
      她总是憎恨着雨天,因为雨天能够唤醒她全部的记忆。
      可是她又不由自主地在雨中忧伤,在雨中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过往。
      那些记忆,那些表情,那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说过的每一句话……她总是不由自主地记起这些不愿记起的东西。那些就好像深深刻在心上似的,怎么都抹不去。
      似乎所有的事都在重复发生,十一年,不过是一个轮回的辗转,伤一次,痛一次,一切又回到了起点,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又仿佛曾经沧海此情可待。
      黄衫翩然的女子回过头,看着手心里握着的枯柳。
      刚才经过那长堤,经过那棵挂着银铃的柳树时,又不由自主地折了一枝枯柳下来。
      柳枝依然什么也留不住。
      什么也留不住。
      远远地,传来谈笑声。
      玉琉璃皱了皱眉,看到前方有一艘画舫——不不不,不是苏家的画舫,她走的时候打听过了,因为苏子宣的离开,苏家早已名存实亡——
      那是楚家的画舫。
      今日,是他们大喜之日。
      小船逐渐靠过去,她甚至可以听到萧流尘说话的声音。
      楚朝歌——他也是个富家公子,他的世界和萧流尘是完全不同的——可是萧流尘却甘心为他放弃她的一切,甘心收敛起她所有的小性子,老老实实地做“楚夫人”——只是,为了能够相守。
      他们,何尝不是飞鸟与游鱼。
      只是飞鸟愿意临水而飞,游鱼愿意贴水而游。
      那么,无法逾越的距离,便越拉越近了吧……
      玉琉璃的眼眶突然湿润了。
      倘若当年她愿意为他改掉她所有的缺点,那么他们的距离是否也可以缩短,他们——最终是否也能如萧流尘与楚朝歌一般,厮守终生?
      倘若当年,那个白衣少年问她“究竟在怕些什么”的时候,她能够把她所担心的都说出来,倘若当年,那个白衣少年伸出手拉她的时候,她没有缩回手,倘若当年,那个白衣少年真的叫住了她——那么,那么,他们是否真的可以在一起呢?
      她真的错了么?
      不断有眼泪伴着雨水滑落下来,在那一刹那她看到了他,看到了他清亮如星辰的眼睛。于是她微笑了,仰着头,笑颜烂漫宛若当年。
      画舫上,白衣公子临风而立,眉目间,依稀有一股怅然。他的神情平淡如水,目光始终对着湖面上那仅有的残荷。然后他就看到了她。
      黄衫翩然,衣袂如风。
      他们隔雨对视。
      玉琉璃始终微笑着,一如当年,然而,眼泪却不可抑止地落下来。她不想,再真真实实地痛一次了。
      如果真的只是一个轮回辗转,如果一切真的可以重头再来,那么她一定会告诉他她所害怕的究竟是什么,那么,在他向她伸出手的时候,她一定会义无反顾地握住他的手,再也,再也不会放掉。
      两艘船越靠越近,她已经可以看清他眼中的讶异和惘然,于是她泪眼迷离地看着他,伸出手,将那一枝枯柳递给他。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去接那柳枝。
      白衣公子皱了皱眉,整个身子倾了出来,紧紧扣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心温暖,手指却比往昔更有力了。
      玉琉璃看着他,突然觉得,十一年的时光,仿佛一场梦境。此刻大梦初醒,方才发现,自己从未失去过什么。
      雨不停地不停地下,她的脸颊早已布满了水珠,而他的衣衫,也已湿透。
      雨水打着湖面上的残荷,发出沉闷而疼痛的声响,一声一声地,直打进人心里去。
      轻轻微微地,又是一个颠簸。
      一蓑烟雨,一圈涟漪。
      两艘船各自曲折,各自寂寞,缓缓荡了开去。
      她的手缓缓地滑落下去,他的手也逐渐松开,然后——指节一点一点地擦过——然后——就连指尖也分开了——
      那么就这样吧……
      黄衫女子转过身,雨丝不断地滴落下来——突然,白衣公子用力地伸手,猝不及防地握住了她。
      “红楼隔雨相望冷——丫头,不是相‘忘’,而是相‘望’。”苏子宣微笑着,如此说道。
      浅黄的裙摆飞扬起来,黄衫的女子整个地被他拉了上去,腾空而起——脸上的神色是惊惶的,然而,眼角眉梢,竟有掩饰不住的欣喜。
      雨丝细细密密地飘落下来,她只觉得自己仿佛要乘风而去一般,直觉地紧紧握住他的手,却丝毫不觉得害怕。
      青丝和衣袂齐齐舞动,就像一片秋天的落叶,打着油纸伞的黄衫女子轻轻地飘落在画舫上,长长的裙裾随风逦迤。她微笑着,俯视他清亮的眼睛,然后,一双有力的手将她牢牢地揽进了怀里。
      “没事吧?”苏子宣抱着她,轻声问道,一如当年。
      玉琉璃抬起头,清澈的眼睛看着他,绽给他一个最灿烂的笑容,“方才我差点随风飘走了。”
      一枝枯柳缓缓地飘落在湖面上,枯黄的叶子沉沉浮浮。
      然而,未等它沉下去,“啪”的一声,湖面突然炸起一朵好大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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