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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离别之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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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勤政殿的长廊.鹏之已经走了很多遍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忐忑.皇上夜传不知道是什么急事.现在关键时刻,还是少起波折的好.马上要见萧言,鹏之尽力不去想逃跑之事.可刚才那巨大的幸福感像马车的轱辘.推着他不由地去想.也许是幸福来的太过突然,打乱了鹏之的思维.他千算万想间,居然忘记了最基本的问题.萧言怎么会知道,他在寒钟寺呢
在殿门前的一撇见,鹏之看见平常总是开开心心的侍卫小童满脸愁容,心中忐忑又加了几分.待内侍把殿门打开,鹏之深深地吸了口气,好让自己看起来自然.跨进殿内.
大殿上烛火很亮,鹏之一眼就看见萧言贴着御书案,背对自己站着,手里还拿着御剑.鹏之说了声参见皇上,就要下跪行礼.可萧言紧接着的一句话,让他彻底忘记行礼.
“你以前说想娶王城一户人家的女儿,这户人家,可是尉迟家”萧言淡淡说道,听不出话语下隐藏的感情.
“这个......”鹏之愣住了,他一路上做好了各种问题的应对准备,可怎么也没想到萧言会问这个.刀怕对了鞘,话怕对了路.萧言这句话,正好击在鹏之的心事上,一时无措得不知如何作答.
“是不是!”见他支吾,萧言厉声追问道.
“是的!”鹏之掩饰不过,脱口承认,“皇上,您......啊!”话未完,萧言剑已出鞘.没等鹏之反应,归涂的锋刃就已经贴在鹏之的喉头.萧言站在鹏之身前,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她看到了惊恐,却找不到慌张:“你喜欢尉迟芜”
鹏之没有反抗,他武艺平平根本不是萧言的对手.何况他身为臣子,就算无端被皇上用剑指着,也只能把命交出去.来不及细想,他索性说了实话,随着萧言一问一答:“是的,臣就是想娶她.”
萧言戾气陡生,手上微微加力.归涂立刻划破了皮肤,血痕立现. “把这句话收回去,朕饶你不死.”
他眼里的恐惧渐渐褪去,换上的是深深的迷惑,转瞬又被坚定盖过:“臣收不回来!”
萧言的剑并没有刺下,鹏之也直视萧言,丝毫不退让.“好啊.”看着鹏之的无畏,萧言苦笑.一松手,剑叮当落地.她转身走上御书台,坐在御椅上.烛光晃动.鹏之看不清萧言的表情.他不解地捧起御剑,走上前放在御书案案脚边,而后退回.他不知该如何发问,只好等着萧言开口.
“王鹏之,你带她走.”萧言轻声说道,语调没有悲喜,竟是一点感情不带.
什么!鹏之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话,思绪大起大落,想不明白.又不甘心放过,斟酌问道: “皇上,您说带她走您是说尉迟芜吗”
“除了她还有谁呢.我......我和她一起长大,她是我的......挚友.不能让她死......你带她走吧.”痛定思痛之后,萧言竟做出这个决定.放手,是多么残忍的选择.对她残忍,也对芜残忍.但在生死攸关下,残忍不残忍也许就放第二位了.
鹏之的迷惑已经被惊喜替代,他没有想到皇上竟然仁义至此.他和芜真是无以为报.
“我会下命,接她回宫.后日将她交给朝廷.明日我会让你找到破绽带她逃出皇宫.具体怎么做,会有人告诉你.她肯定...也许不肯走.你别和她明说.我会赐你药,到时你想办法让她服下.”萧言已经感觉不到心里是不是在痛,她不敢停下,只能一口气说完:“之后,我会派兵追捕你们,但是他们不会找到.给我三年.三年之内,你们要隐姓埋名,躲避官兵,最好逃到唐商去.三年之后,你们要是在燕秦,也能大隐隐于市了.”
“谢皇上大恩.”鹏之跪下,向萧言磕行大礼:“臣来世结草衔环报答皇上恩德!”
“我......我不要你报答.”萧言刚刚以没说话,泪水就趁虚而入.不过躲在眼睛里留不下来:“我要你好好待她!她......出身富商,从小就没吃过苦.就算军旅辛劳,她也是一军之首.你不能让她吃苦!......要是我知道她受了委屈,我一定会拆了你的骨头!”
“臣谨记!”鹏之又磕了一个头,对萧言道:“皇上让臣查的事还未水落石出,臣却不能再为皇上分忧.今后每日必遥望王城方向,祈皇上御体安康......皇上请小心文森.以防有变.”
萧言颔首,发现自己已经无力再对他说什么了:“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千金一诺!你答应我的也要做到......”
鹏之退下后,萧言走下御书台,拽起地图.又让它顺着手掌滑下.泪终于还是留了下来:我走不了,你们就走吧......这幅锦布正面画了燕秦山河,反面把我钉住.正面破了,我也就跟着碎了......你不一样,你只是布上的一根丝.就算它烧为灰烬,你也能随风飘扬......
冬夜空空的大殿,要是碰上起风天还是很冷的.小童如此想着,稍微挪动下已经跪麻的双腿.大风吹得窗格呜呜作响,身上的锦袍已经不能抵当寒冷.她想去把殿角的暖炉点上,可转头看看跪坐在地图上呆呆盯着奏章的皇上,还是没有动.时辰早过了亥时,晚膳还没有传.真可谓饥寒交迫.咕噜一声,小童羞愧地暗自抱怨肚子,抬头看向萧言.不觉眼神也有些呆滞.今夜,她已经盯了萧言一晚,却丝毫没被发现.
二十四......小童看着萧言又拿起身旁大瓷盘里糖球,百无聊赖地在心里地数着数.萧言身旁已经两个大瓷盘空了,这是她吃的第二十四个糖球.山楂鲜红的汁水溢出嘴角,像血一样染红唇边.
小童已经陪了萧言整个晚上,却没有说一句话.萧言反常的沉默让她担心害怕极了.她知道皇上已经把尉迟大人接进宫里,难道意味着皇上要向朝臣们妥协伴在萧言身边多年,她直觉地感到皇上一定不会赐死尉迟大人,可是还能有什么办法,她想不出来,只能无可奈何地为萧言忧虑.小童想起还没有回宫的小衣,孤单又开始涌起.小衣不在,连个分担痛苦的人都没有.小童困乏地闭上眼睛,想念起身为同僚的姐妹来.
正胡思乱想中,小童听得殿外有脚步声传来.当下精神一振,紧张地绷直了身子.萧言背对着殿门跪在锦布上.正抬手伸向第三盘糖球.听得来人脚步,怔得手停在半道,不动了.
殿门缓慢地打开,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寒风像找到了出口,倾泻般灌进殿内.萧言的听得来人进殿,手无力地垂下,却没有站起,也没有转身.小童仰着头,诧异地唤道:“尉迟大人......”
没有理会小童的惊诧,芜径直走到锦布前站定,对萧言的背影唤道:“萧言.”芜只说了两个字,却把小童吓得一跳.皇上的名讳,竟这样容易地被尉迟大人叫出.
芜的声音,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让萧言感到绝望.芜出现在这里,现在昏睡不醒的必定是王鹏之了.....
此时在殿上打转的风,把萧言和芜的长发卷起又抛下,仿佛不愿久留.和刚到王城相比,芜显得又瘦弱了几分.见萧言一动不动,芜长叹一口气,仰头看着大殿顶端的雕龙画凤.微笑道:“你何苦呢......在燕南军六年,被暗杀十七次.如果不能分辨出迷魂药,我早就死了几回了......你是怎么想的,我怎么会跟他走.不要让我做我做不到的事情.”芜笑着把这些话说出,心里已痛得像没有了心一样.她知道萧言是怎么想的.只可惜,她也真的做不到.爱了萧言七年,实在太长.已经在心里生了根,拔不掉了.
芜的话音落下,又是一片寂静.只听得寒风带动萧言的衣摆,擦着锦布发出沙沙的轻响.小童盯着殿中央一站一跪的两个人,心急如焚又不明就里.只能左顾右盼,企图从两人的脸上找到能让自己安心的表情.
萧言的喘息声渐渐沉重,心又在向上顶.眼睛却干涩得找不到泪的痕迹.欲哭无泪,原来是如此......别回头!萧言咬住下嘴唇.还是不去看芜.此时此刻,只有沉默能掩饰她的内心:回头就想挽留...别去挽留了!留不住......
芜意识不到小童的存在,满眼只有萧言的背影.没有朝服的遮掩,看得出是消瘦的.一刹那,芜想扑过去抱住萧言,紧紧地抱住.可刚想迈步,萧言的沉默扑面而来,是拒绝的气息.芜只能站住,看着她背对自己跪在燕秦的山河上.
和六年前,不一样......同是离别,勾起了六年前的回忆,芜竟找到了当年看蓬莱仙境的感受,一样的缥缈,一样的恍如隔世.没有六年前的大吵大闹,没有互相抱着流泪度过启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没有抚琴述说彼此的情怀......现在只有沉默,太安静了,泪都不知道该怎么流.不一样,是不一样.六年前是生离,这一次却是死别.
泪流不出来没有关系,话却必须讲完.“今后有什么不好的说法,都可以往我身上推.什么样的罪名,都没有关系.你要是听着难受,就沉默好了......”说完,芜还有一句话要说给萧言听,可这句话珍藏在心里太久了,现在掏出来,居然很痛:“还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芜想把这句话一字一字都说得很清楚,可是却忍不住声音的颤抖:“林萧言,我爱你!”
从记事起,萧言就再也没有听人连名带姓叫过自己.听到芜这句话,脑海里轰隆只剩一片空白.腥甜的粘稠液体涌过嗓间,一时没有压住,溢出嘴角.不过被先前山楂汁混淆,看不出是血.萧言撑住地,不让自己倒下:我又一次,要失去她!
芜说完转身逃也似地走向殿门,她不敢再看萧言,虽然也看不到萧言的表情.到了殿门前,芜停下来紧紧地抠住门框,用力太大,指甲都快陷进木头里:“还有两件事要求你......燕南军只能出一条命,一定保下那两百人!还有......那天,不要来!”说完,夺门而去.
芜渐渐远去,萧言依旧没有说话.任由她离开.木然拿起第二十五个糖球放入嘴里.咬出呱唧呱唧的大响.小童心惊胆战中大概听出了原委,看着萧言这副痴痴呆呆的样子.担心得脱口叫道:“皇上!”因为害怕,声音都变了调.
萧言咽下山楂,不再拿糖.浑浑噩噩地说了今夜第一句话:“这糖是苦的......小童你把御膳房的人叫来,这糖怎么是苦的......”
“皇上......”小童哭出声了.她不明白这两个人为什么都没有哭,她也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互相折磨到这个地步,迷惑中,她又气又急又伤心,站起身来,奔出殿外,把规矩礼法通通抛在脑后.此时她只想替萧言问芜一句话,也许也是为她自己解惑.
“尉迟芜,你站住!”小童大喊,声音被大风一吹,更显嘶哑.芜远远地站定,并没有转身.小童稍稍奔跑已有些气喘,看来是怒急交夹.“我有句话要问你!现在......现在这个结局.你......你后悔了吗?”
听完小童的话,芜静静地站着,栏杆边的灯笼发出昏黄的光芒,将她的影子拉得瘦长而又单薄.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开口,却没有回答小童的问题:“每当月垂下弦,星星正亮.是王城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真想趁他们都睡着了,带着她离开这里.”芜转头看着阶梯下的连绵宫殿.此刻,皇宫里依旧灯火辉煌.她深吸一口气,不知是呼是叹:“但是,想想而已......”说完,芜不再迟疑,迎着风向前扬长而去.又把小童一人丢在黑暗与迷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