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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天意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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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御花园里,春夏娇艳绽放的奇树异花大多都已凋谢.只有青松和冬木还带着绿色.一些厚毛的小动物不怕寒冷地溜达.御花园的各种珍兽都养尊处优,不怕人.时不时地能看到松鼠跳过头顶.或是幼小的九洲狐因为跑太快停不住脚步,“吱”地滑过身前.
王鹏之随着萧言,沿着小道且停且走.御花园里可看可玩之处数不胜数,鹏之难得能进园一趟,却没有任何心思赏玩.大幕已开,他不能光听锣鼓热闹,还要为萧言粉墨登场才行.
“如他们所愿,今天我没有重罚门下省侍中.”萧言对鹏之说道.内侍们被挡在御花园门外.远远看去,皇上正和近臣赏景谈笑.
鹏之回道:“皇上向来仁厚.”说话间竟有玩笑之意.和萧言单独在一起,他已不像在朝堂上那么严肃沉稳,但也绝不轻浮.
萧言对他的恭维毫不领情:“又没有别人,你别说那些虚的.”
“是,”鹏之见萧言没有心情,也就规规矩矩道:“到时候,他们又会推出几个御史来顶罪,不了了之罢了.”
萧言颔首,表示赞同:“你可不能不了了之,他们查你也查,这些证据,以后总有用的.”
“还要查得不动声色.对吗.”鹏之和萧言已经有了默契,和他说话,她可以省很多力气.
萧言表情轻松了些,向养鱼池走去:“今天朝上你也看见了.对尉迟芜,文森是咄咄相逼.还有你的叔叔…我和你明说吧,我不想杀她.绝对不想.”
鹏之听到芜的名字,炯炯眼神更深了些.他低声道:“臣知道.”
萧言继续说道:“朝堂上老人多啊,黄叶清不开,嫩芽就冒不了头.当年父皇破格提拔她做燕南军统帅,除了尽材而用,还是要为我能够任命青年才俊开个例子.现在濮州昌州两位刺史已经如此,尉迟芜再一死,等于把父皇这个决议全盘否定.他们就会有话说了,以后我再用人绝不会容易.而且,我相信她现在和我一条心.”萧言靠着白玉栏杆,盯着池子里或白或红的游鱼:“她不是叛臣.”
鹏之没有答话,心里想着:皇上宅心仁厚.可是,过于心软啊.幸好......
萧言把视线从鱼身上转到王鹏之脸上:“你的才华要发挥出来,不需要老站在幕后作皮影戏了,你应该有更大的用武之地.我会给你块令牌,可以出入寒钟寺,军务上的事,多向尉迟芜请教.”
“皇上......”鹏之听到萧言让他见芜,惊喜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微愣了会神,才想起谢恩:“谢皇上!”
夜幕降临,寒钟寺立在最高山石上的大铜钟铛铛敲响.锵喤的钟声在宁静的夜空下久久回响.
寒钟寺位于城郊寒钟山上,依山伴石而建.历史久远,几乎与燕秦国同岁.近两百年来与皇家渊源甚深,为皇室子弟礼佛之寺.香火兴旺,风景秀丽.为不打扰寺内清修,亲卫队和队长雷胡子都在寺外扎营过夜.只派四个侍从打着灯笼,默默走在萧言的身旁,几乎听不到脚步声.萧言由僧人领路沿着伴山石阶蜿蜒向上,听着钟声,闻着淡淡的香火味,心静多了.上而复下,石阶的尽头是一排雅静的厢房,房子门前是正对山景的平台.萧言每次来寺,只到大殿拜礼.这后山是头回来.她注意到对面山上的阶梯就是刚才的来路.去而复回,就连石梯都似乎蕴含着佛理.
住持在此等候多时,走到萧言身前双手合什,向萧言行礼.萧言同样回礼.主持道:“敝寺有幸,竟得皇上深夜亲临.厢房已经备好,皇上是否移驾?”
萧言看着最东面的厢房明晃晃地亮着烛火,就问道住持:“大师,她,就住在那吧?”
住持回道:“回皇上,正是.”
萧言继续问道:“膳食她用过了吗?”萧言担心芜吃不惯寺内清淡斋饭,特意派了御膳房的师傅跟着芜过来.单独负责她的饮食.
住持道:“已经用过.不过大人用的是斋饭.”
“好......”萧言双手合十,对住持施礼:“深夜打扰,心有不安.大师不用管我.”
住持退下后,萧言对侍从命道:“留下灯笼,把朕要看的东西放在石桌上,你们就可以退下了.”
芜握着手中的毛笔,眉头紧锁.铺在她面前的是燕南军步兵地图.各军人数兵力强弱作战特点她刚刚已经标明.可对濮昌二军的应对方案,地图上还只字未提.芜提起毛笔,半晌不落笔,而后放下.再提笔,再放下.最后终于啪地一声将毛笔捅进瓷洗中.芜不知怎么样做才不错.萧言停建海市蜃楼的命令已下,她们的初衷看似达成了.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道理她怎么会不懂.何况停修,也是形式所迫.她们未必能体谅萧言真心.罢兵的可能,到底能有多少.世上的事情,最怕难料二字.萧言的话,芜不是完全没听进去.她已没有信心认为自己了解芝婷宗雪,但和萧言态度终是不同.要她立即掉转矛头出谋划策,实在是难以做到.可不如此,又怎么对得起萧言......左右为难,芜烦闷至极,披上衣服想出去透透气.
刚推开房门,芜就看见有人趴在栏杆边的石桌上,好像是睡着了.那身影芜一看就知是萧言.她快步走去,果然是萧言.枕着手臂,捏着毛笔,已经睡着.身下压着的都是南方加急的奏折.芜担心道:已经入冬,这样睡肯定会冷到.芜没有叫醒萧言,转身回房,拿来自己的斗篷盖在萧言身上.
萧言本来就是浅睡,很不安稳.所以尽管芜动作已经十分轻柔,她还是醒了.睁眼看见是芜,拉下斗篷,平铺在石桌上,然后走到栏杆旁,站在芜的身边,未等芜问就自先解释道:“外面空气好.就没有进房.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芜仰着头出神地看着满天星辰.萧言也靠在白石栏上,伸手顺着栏杆滑过去和芜十指相扣:“你在看什么”
芜依旧望着夜空,微笑道:“我在感谢上苍待我不薄.到了这个时候,还能让我如愿.”
萧言明白芜说的是大婚不得.听完后咬住嘴唇,半晌无语.突然她甩开芜的手,左臂一挥,打在芜的肩上.“你还笑...”萧言转过身,右手捏拳,接着捶在芜的右肩:“你还笑!”说第二句时,萧言声音已经颤抖,两手打在芜身上,越来越急促,却一点力气都没有:“你还笑!你还笑......”芜伸长双臂,将萧言拉入怀中,紧抱住不放开.萧言被芜拥住,两手相抵却挣脱不开,只得曲着颈项,将脸贴在芜的心口上,卸去力气,任由她抱在怀里:“芜,别再离开!我害怕,怕我不能......”大赦已经不能指望,萧言害怕了,害怕到就想这样抱着芜,不松开.
你害怕你不能保下我,害怕我会死.芜替萧言想完她没说完的话:我也怕啊,我不是怕死,是害怕再一次失去你.在回王城之前,芜以为她已经失去了萧言.哪曾想,天意弄人,却无法再回头...“按照律法,你应该把我交给三司推事.现在把我留在这里,他们能答应吗万一,他们猜到了你不愿大婚的原因怎么办你的名誉怎么办”
萧言放开芜,挺身抬头看着她道:“我的名誉估计已经臭如粪土,我不在乎.喜欢就喜欢了.喜欢有什么错,我不需要别人来告诉我我该喜欢谁.”她说的很用力,一字一句如宣言般认真.
“你刚刚说喜欢”听得萧言说出接近那个字的词,芜非常惊喜,追问道:“你说的喜欢是指什么”期待地盯着萧言,芜心说:萧言,说那个字吧!
“嗯,喜欢就是...”萧言心里话才刚冒了个头,又开始扭捏起来:“就是不讨厌.”
“不是!”芜大失所望,差点脱口而出说就用一个字.她继续引导道:“不讨厌也可以是不喜欢啊!”
“好,我重说.”萧言表情很严肃,仿佛这个答案绝不能嬉皮笑脸地说出.“就是别人待我好,我会很感激,老想着要报答回去.你待我好,我不会感激,而是觉得理所当然.这就是喜欢.”
芜没有听到她期待的爱字,却因为萧言的回答而难受不已:我待你不好......
把当天公事办完,王鹏之回到丞相府时已是二更天.唤开了府门,他怕吵醒王畅,想蹑手蹑脚地溜进房间.刚到花厅,鹏之就看见自己的书房亮着烛火.鹏之吃了一惊,问道开门的家丁:“叔父还没睡吗”
家丁回道:“少爷,相爷在等您.”
鹏之暗叹了一口气,几乎能聊到叔叔要和自己说什么.他推开房门,看见王畅垂头坐在书桌前的红木椅里,透尽了苍老疲惫.见他这个样子,鹏之也有点自责,叫了声叔父就站在门口不动了.王畅听到鹏之的声音,猛然从迷糊中醒来.定了定神,唤道鹏之:“你站过来.”
鹏之依言走到王畅身前:“叔父,您...”
“啪!”未等鹏之说完,王畅抬手就是一巴掌:“你要气死我是不是!”
鹏之挨了打,一动未动,也没立即辩解.王畅急气交加,大吼着:“我让你避祸,你还特意跑出来上蹿下跳.你早就是皇上那边的人!居然一直瞒着我!你想干什么!皇上想干什么!”几句话过后,王畅就累得不堪,倒在椅子上气喘吁吁.
鹏之待王畅稍为冷静一点,缓缓说道:“我不想干什么.只是记得叔父从小对鹏之的教诲.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如果连自己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怎么能算是男人.”
王畅完全被有想到鹏之要说这番话,惊讶得不太敢说出自己的猜想:“难道...你对皇上......”
“不是!”鹏之见王畅误会,立即否定:“是你想让我娶过门的那个人.”
“尉迟芜!”王畅第一反应居然是萧言而不是她:“你竟然真的动了情?!”
“我从没把这当作政治婚姻,我真的喜欢她.我要靠自己,堂堂正正娶她进王家!”鹏之不愿再多说,对王畅深施一礼:“我有分寸,叔父不必担心.夜深了,叔父早点歇息吧.”说完鹏之将王畅撇下,径直走出书房.
“你...”王畅气得颤抖地指着鹏之的背影:“不肖子!”
丑时的梆子声,清清冷冷地在寒钟里敲完.被梆声所扰,芜觉得有亮光晃眼,转醒过来.她睁开眼睛,看清亮光的来源.萧言正靠在立枕上,就着微弱烛火仔细看着她标过的地图.芜揉揉眼睛道:“怎么不睡?”
萧言捧着地图,更加凑近了点看:“睡不着,还是把你吵醒了.”
“不是,是我睡觉太轻.”
萧言看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兵卒标志,感慨道:“......你看,这张地图上的大好河山,都将被血染红.我手一挥,有多少人要死.”
芜把手从被子里伸出,翻来覆去看:我的手,已经沾了血.血太粘稠,洗很久都洗不掉......这种事,芜没和萧言说过,知道她不喜欢.可现在只怕萧言的手也无法干净了.
萧言在地图上比划出濮州的位置:“濮州的兵力应该主要在这里吧......我曾想过,如果燕秦是我一个人就好了.芝婷想要,我给她就是.我还能去我想去的地方.可是我坐的这个位置,背负着六世先王的血脉.将我拉住,哪也去不了.我现在明白,它不是我的.我也不是我的.”萧言扭头看着芜,无助地问道:“那,什么才是我的呢.”
萧言的话芜听着伤心,她也彻底醒了,坐起来和萧言说话:“皇宫是你的牢笼,你逃不走,我也无法带你离开.因为,你也不是我的.什么是你的?你到底是谁的?”
“原来你也不知道啊......在拟罪几诏的时候,我就想,我有什么可以让你留恋的地方呢?想了又想,没有.”萧言盯着地图,可是一笔半划都没有看进去:“我不换储君袍,是不懂礼法.偷偷去爬树,是不顾庄重.摔伤唐商皇子,是不晓大体.皇权旁落,是不勤政事.洪涝灾祸,是不敬天地.赈灾不利,是不恤百姓.执意建海市蜃楼,是...是不懂人心.”一连串的不字,萧言把旧帐心事全算在自己头上:“我貌不如芝婷,武不及宗雪,兵法比不过你.在南方百姓的眼里口中,我应该就是个昏庸奢暴的祸国之君.这样的我,还有什么资格让你陪我留在这个牢笼里.”为储君时的年少轻狂已经褪去,以往的神采飞扬也不见踪影.萧言经此祸变,变的老成得多,但也憔悴萧索得多.
“哈,”芜苦笑着叹了口气:“还真是一无是处啊.是啊,作为一个国君,你错得很多.但如果我不是什么尉迟大人的话,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就是喜欢拉你手时摸你手掌软软的肉.喜欢抱着你的温暖.喜欢看你扎起发辫穿着简袍练剑.喜欢看你笑,看你闹别扭,看你弹琴,看你写字...我就是喜欢,我也没办法.”学着萧言刚才所说,芜也用了一连串的喜欢,希望能把真心都说出来:可惜的是,我偏偏就是尉迟大人.
“在南方的时候,我躺在屋顶上,闭着眼睛全是能见到你的梦.往往还没来得及从梦中笑醒,战场上加急的军报就送来了.偶尔空闲我会乔装去山间田野偷玩片刻.在农家吃南方特有的竹筒饭,那是我吃过最香的米饭.每次吃我都会想要是能带着来一块吃该多有趣.”萧言听芜讲着南方的新鲜见闻,眼神里透出向往.芜刚刚说的话让她觉得心暖.
芜没有看她,低头盯着锦被继续说着:“躺在山边的草地上,闻着稻子的清香,看见漫山遍野的花朵.我就想如果能和你一起在这里搭间茅屋,买几块田地,也算是我们自己的家.还没想完就会反应过来.你不在我身边,你在千里之外的王城君临天下.我也没时间做这样的白日梦.”
芜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这些话憋在心里六年,已经不得不说:“萧言,先皇的嘱托太重了,百姓也太重了.我以为我能解决一切.到头来谁都对不起.我难道不也是一无是处吗.”
“哎,”萧言丢下地图,倒在芜的肩膀上:“两个一无是处的人,倒正好是一对.”萧言顿了顿,横下心决定问出本来不想问得问题.话以说开,索性说尽吧,否则也不会甘心:“你还记得七年前我们四个出宫,去景仪山的那天吗?”
“七年前?”芜顺着萧言的话回忆.
“嗯,就是我们第一次去夜市,然后在景仪山住了一晚.那天你跟我说过什么特别的,你还记得吗?”萧言追问着,神色已经很紧张.
“......嗯,我想起来了.”大出萧言的意料,芜稍微想了想就回忆起了七年前的往事,肯定得如从未忘记般:“我说,我想和你在一起,无论在哪都好.”
“天啊!”萧言弹坐起来,双手掩面弯腰深埋在被子里.天意弄人的痛苦撕咬着她的五脏六腑:我真的错了!
月转星移,寒钟寺烛火未熄.濮州刺史府书房里的灯火也静静燃着.芝婷在披着长袍,捧着战地地图在书桌前踱来踱去,眼睛时不时地瞟瞟窗阁.一看就知道心中有事.有心事就睡不着,这是她的老习惯.她眼睛细长又微微上翘,是漂亮的丹凤眼.不过眼下的阴影倒和最近的萧言很像.看来她睡不好也是常事了.
突然,一个黑影扑到窗台上.扑哧扑哧地拍打着栏杆.芝婷精神一振,立即丢下地图,抓过刚刚飞到的信雕,及不可待地取下信筒里面的纸条.动作之大,都弄疼了信雕.鸟儿不满地咕噜低叫,跳到一旁捋羽毛.信雕还未把羽毛捋顺,就被芝婷的大叫吓得险些掉下窗台.“好!要的就是这个!”大叫这声后,芝婷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马上收声,只在书房里转来转去:很顺利,接下来按部就班布置就好.芝婷左手食指扣着大拇指指甲,显出熬夜后不自然的兴奋.一阵晚风从窗外吹进来,芝婷打了个寒颤.长袍刚刚掉在地上都没注意,这才觉出些冷来.芝婷紧了紧领口,拇指碰到了脖子上挂佩的红绳.芝婷仿佛被冰冻般,表情都呆了.也不记得冷,僵了良久她才用两指捏住红绳,慢慢将饰物抽出,贴在眼睛上.是半块翠玉雕成的小鱼,对着烛光看去,小鱼圆润剔透,鱼鳍处凹凸相错,分明刻着一个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