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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背军顺民 ...

  •   燕秦有句俗话:“北兴京湖,南旺昌江.”京湖中的京指的是燕秦的都邑王城所在的京洲.湖,说得是位于西北的湖洲.那里土地肥沃,粮草充盈,是保证王城的天然粮仓.“南旺昌江”的昌江,不是说江河,指的是汉水以南最为富庶的两个洲:江洲与昌洲.此时是入冬时节.与王城冬天略显萧寂相比,昌洲首府昌南城一如往常地热闹.
      已是夕阳西斜,集市里的小贩们没有收摊的意思,还在扯着嗓子叫卖:“大娘,您看这鱼多大,那是没有六斤也有五斤多半.腌着过年吃年年有余.”这个刚说完,旁边一个小贩凑上道:“大娘大娘,鱼好蟹更好,我这有新上的鄱阳蟹.您看看,各个肉厚蟹黄多.整个燕秦只有我们这有这口福.”小贩没有夸口,螃蟹本是秋天上市,而昌南城却是冬天有肥蟹,算是一件奇事.这皆因昌南城外鄱山湖奇特的“暖水回流”,鱼蟹秋季尚小,冬天反而个大味美.买菜的老太接过大鱼,将竹篮子递给卖蟹小贩:“好好,我都要,给我装二十个.”
      “好咧,”小贩装完蟹,又是水又是汗地抹了抹脸.对邻贩道:“六哥,我们差不多要把灯笼点上,接着开夜市.”

      集市里热火朝天.街道上也是车马不息.路两旁的酒肆撑出了来的大布旗正好垂在店外的酒瓮上面.日久天长,布旗上大大的酒字都能散出米酒的香味.巷不深酒却很香.商家后巷的民房里飘出一阵阵菜香,配着落日余晖催人回家.看来今年年成好,路边的鱼贩每人都还有大半筐的鱼蟹,趁着新鲜向路人兜售:“来看看,今天下午打出的鱼!俄,夫人,您看看我这螃蟹个多大,吃起来多美啊.”
      “啊!”宗雪骑在灰色骏马上,走神正走到云霄万里.她不催,马儿也不急走.踱着蹄子随着人流向前慢慢趟.小贩这一叫,才把她的魂勾回来.转过头看着两手拎了几只大螃蟹的小贩,宗雪抱歉地笑笑,指指身后,意思下人没有跟着,没办法买回家.
      敷衍过小贩,宗雪不想再招人注意,翻身下马,充耳皆是鱼贩的叫卖声.宗雪恨不得把耳朵堵住,能不听到“螃蟹”二字.她牵着马缰,脚下发力,想快快穿过市井.可就算听不到,心还是静不下来:又到初冬,本是一年进贡的时候….萧言不喜油腻,偏偏爱吃螃蟹.今年却不用再千里运蟹了......明日就要烽烟迭起.今天,却还是这样热闹......
      宗雪胡思乱想着,单人独骑,一个随从都没有跟在身旁.现在向前走着也不是刺史府的方向.宗雪牵马走进了一条小巷,刚进去没几步.一个布球就滚在脚边.宗雪正想弯腰去捡.一个八九岁的男童就已经跑来,抱起了布球.他直起身子,抬头看清来人,惊诧得合不拢嘴.以手相指道:“你是......”宗雪微笑着,竖指在唇边示意男童不要张扬.男童很瘦小,还扎着小辫,看起来很机灵.立即明白了宗雪的意思.拉着宗雪的袖子带着她就往巷里跑.一边跑还边囔:“奶奶!快来啊!”
      “什么事啊.”孩童的奶奶从屋里走出,手上还提着个烧水的大铁水壶.老妪头发花白,步履稳健.看起来年过六旬,身体还是很硬朗:“虎子,你囔什么啊,火燎屁...大人!”老妪看见宗雪,由惊转喜,大叫了一声.
      “呵呵,我什么时候成屁大人了?”宗雪拍着虎子的头,笑道:“虎子到外面玩,我和你奶奶有话要说.”
      “哎哟,您听我胡说.”老妪把水壶扔在一旁,非常欢喜地对虎子道:“看好大人的马!要是少根毛我打烂你屁股!大人,您进来坐.”
      宗雪随着老妪进了屋子,被老妪摁在厅堂唯一的椅子上:“您先坐,我烧茶给您喝.”说完就要出去拿水壶.
      宗雪忙拦道:“不用麻烦,我就是走到这,顺道来看看您,坐坐就走.”
      老妪不依不饶道:“没有这个道理,哪能水都不喝就走.要不然是大人嫌我茶土味.”说到这,宗雪也不好再托辞,只得由老妪升炉烧水.
      “虎子的病没有再犯了吧.”宗雪寒暄着.
      老妪搬了条板凳,坐在宗雪身旁,笑容满面地摆手道:“没有,这小子现在发热都没有过.要不是当年在街上遇到大人,带虎子去看医.虎子小命早就没了.”
      宗雪知道每次来,老妪都要把自己那点恩情重复一遍.微微笑道:“过去的事,您别放在心上.”
      “那怎么能忘!”老妪激动之下,拉住宗雪的手道:“大儿子修海市蜃楼累死在北方.媳妇也病死了.要是虎子再有个好歹,我到了地下,怎么跟儿子儿媳妇交代.您救了虎子,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怎么能忘呢.”
      听到海市蜃楼,宗雪心猛然抽动,搅得难受.赶紧换过话题:“您小儿子在军营里还好吧”
      “好着呢好着呢,”老妪起身,去看水烧得怎样.“上个月回来一次,屁股还没坐热,又回营了.让他跟着您,我放心.”老妪在柜橱里左掏右摸,从最里面拿出了个小锡罐子.小心翼翼地将罐里的茶叶倒在粗瓷茶盏里.摆在宗雪身旁的小案子里等着水开.“大人,”老妪站在宗雪身侧,突然压低声音道:“外面都说,您要做大事.昌南城,还有整个昌洲,百姓还是得过着自己的日子.这样的年岁,家家户户还能吃得饱饭,谁不念着您的恩情呢.都说您不像官,更像侠.跟着您,我们放心.”
      宗雪没料到老妪会说出这番话,半晌无语.接过老妪递过的茶盏,宗雪在她期待的目光下呷了一口.在舌尖一品,很苦,正如宗雪此时心境.
      侠,左人右夹.人被夹住,还如何动弹?

      宗雪回到刺史府时,已过了晚饭时分.府里管家唤人牵过马,跟在宗雪身后问道:“夫人现在用饭?”
      宗雪把马鞭递给他道:“不用,我不饿.老爷呢?”
      “老爷带着小姐去山隐寺参禅了,还没有回来.”
      “这样啊…你去把花瓣拿来.”
      “夫人,今天还要练剑吗?”管家感到意外,忍不住多嘴问道.
      “别多嘴,快去!”

      待宗雪换好衣袍,拿了尘仞剑走到庭院.一大匾桃花瓣已经备在木架上.这些桃花瓣在盛开的时候摘下,用特制药料泡制.就算放置一年也不会褪色分毫.今夜月色很好,清淡又干净,将庭院照得剔透.宗雪横举尘仞,拿起竹匾,向上掀去.桃花瓣高高飞起,再悠悠飘下,带得月光都一眼樱红.宗雪抽出宝剑,跃入花海.剑锋舞动,寒光一片.轻擦微响后,几百片花瓣眨眼间如落叶般簌簌而下.与开头不同的是,每片花瓣都被尘仞的剑气一分为二,几百片无一遗漏.
      要练得这花落不粘身的境界,要付出多少辛劳才得.宗雪少时就被先皇赞誉勤奋,绝不是浪得虚名.除去新婚之夜和身怀糖葫芦的那一年多.无论风雨,剑法习练无一日耽搁.若问宗雪剑法之精,可拿萧言相比.六年前,萧言是望其项背.现在,已是望尘莫及.
      宗雪脚法未停,踏着桃花瓣,挺剑向前舞去.这套剑法,她已不知练了有多少遍.挑捻刺划都不用去想.剑到而自生.可现在,就如罗乾说过“心不静,而剑气不聚.” 宗雪打出的每招每式,都勾起记忆深处的那段印迹......

      “宗雪,你每天别练那么久啊.师傅又说我不够勤奋.”......

      宗雪大喝一声,挺剑刺去.不少花瓣无辜地被她踏在脚下,化为花泥.

      “这套剑法果然和你才能打出来,她们俩剑法太差......”
      “宗雪你放心,你和小唐的婚事我为你作主!”......

      “够了!”宗雪甩开心爱的宝剑,抱着头跪倒在地,已是泪流满面.“萧言...”几个月来,白天军务政事繁多杂忙.还可以勉强不去想.唯独练剑的时候,与萧言练剑的回忆怎么都挥之不去.“萧言......你到底把尉迟怎么样了.”

      “宗雪......”
      听得来人唤她,宗雪站起来,转身道:“你回来了......女儿睡着了吗.”
      唐潜站在宗雪身后,关切地看着妻子.他身型高瘦,面容清朗.以书生巾束发,穿着颜色古朴的褐白锦袍.一身俊雅的书生气.别看宗雪出至博学司年少时美名就美名已扬,现在又是一洲之首.若论在燕秦文坛的地位,她是远远不如丈夫.且不说唐潜夺过“荟诗天下”一届诗魁.就说他现在担任南艺诗院院首之职,就不是一般才情可以胜任.唐潜才高八斗,可惜出生没落贵族.就身世而言,无法与位高权重的尚家相比.当年若不是萧言借唐潜诗魁之赏赐婚.只怕他和宗雪的情路会坎坷万分.“还没睡着,看来要看见你才肯睡.”唐潜从奶妈手上接过宝宝抱着怀里,对宗雪说道.
      “你今天参禅.大师,有什么话要给我”宗雪拾起尘仞,归剑入鞘,抬手用袖口擦去满面泪水.
      打发奶妈下去后,唐潜轻轻摇晃着手臂哄糖葫芦睡觉.糖葫芦似乎不领他的情.她张开粉嘟嘟的小嘴,似笑般看着父亲,眼睛亮晶晶得像晴朗夜空启明的星宿.唐潜晃了几下,见糖葫芦没有睡意,于是放弃,抬头对宗雪道:“就八个字:用君之心,行君之意.”
      这句话很出宗雪意外,她原以为得到的会是阻拦或谴责,没想到竟是放任自流:“就八个字”
      “意思如此清楚,八个字还不够吗”唐潜抱着女儿,直视妻子道:“难道你还不明白自己的心意还是想让他夸你侠义无双,要你一往无前”唐潜说得平淡,面无表情.没给宗雪喝好彩.燕秦并不是妻以夫纲,但除去国事公务,男人还是一家之主.唐潜身为丈夫和父亲,虽是一介书生,依以保妻护子为己任.如今国将大变,自己的妻子顷刻就要挑剑举旗,站在风口浪尖.大家的前景未能明了,小家的分离,已是必然.让他如何能坦然相对.
      夜风微起.落在地上的花瓣被风带过.不是绽放的季节,无法在枝头争艳.只能随风与青砖相摩,伴着庭院里的烛火发出轻柔又寂寥的声响.宗雪闻听唐潜此言,如打冷战般微颤一下.迎着丈夫的目光,悲伤不抑反涨.宗雪和小唐青梅竹马,早就心有灵犀,再加上她本来就对反常之处非常敏锐.小唐与平常不同的语气所含的言外之意,她是心如明镜.
      她走到唐潜身边,伸出右手抚摸着孩子圆滑的脸蛋.糖葫芦今晚不知为何,特别有精神.此刻张着初冒乳牙的嘴巴,转着脑袋追咬母亲的指尖.宗雪深深叹息,刚刚擦掉的泪水又涌在眼眶:“糖葫芦......”
      似乎感到母亲的悲伤.糖葫芦突然张开双臂想够宗雪的脸.宗雪捏住糖葫芦的手贴在脸上.闭上眼睛不让泪流出来.糖葫芦换着指头在宗雪的脸上按来按去.如此小的孩子,就算用尽力气.力道都是极轻的.可宗雪觉得女儿每按一下,就像一根又细又长的针没根扎进心里,寻不到踪迹又痛得难熬:“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到如今,我只有一直向前走,才能给糖葫芦挤一块安生之地.”
      “你本来就不是懂得转弯的人.不下定决心,你也不会拉开弓.”唐潜笑道.他今夜第一次有了表情,却笑的苦涩难当:“你要成就你的侠义之名.我不会说出阻拦的废话.却不能让女儿身陷险地.我先去杭苏安排,一切妥当后,就把翦宜送过来.然后......”宗雪的泪终于没能忍住,涌了出来.唐潜知道让女儿离开宗雪身边,对于妻子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心痛得硬是说不出下面的话.
      宗雪的泪滴在糖葫芦嘴上.宝宝很自然地舔了舔,哪晓得眼泪如此苦涩,当下哇地哭了出来.宗雪忙把女儿从丈夫怀里抱过来,又拍又哄.待糖葫芦不哭了,唐潜也稍稍平复了心情,继续说道:“把她安顿好,我就回来.”
      让女儿离开这里,宗雪也如此想过.只是每次想起,都心痛得撕心裂肺,实在不舍与女儿分离.现在听到丈夫做出同样的决定,倒能够狠下决心.不过,宗雪想让女儿平安,也万不想让丈夫涉险:“小唐,别回来......”
      话还没有说完,管家突然过来禀报:“将军们到了门口.李将军,被抓回来了.”
      宗雪一禀,转头看着唐潜.眼神尽是无助.
      唐潜低沉声音道:“是那位儒将”
      仅此一瞬,宗雪的眼睛里已寻不到软弱的痕迹.她默默地点了点头,将女儿抱得更紧.
      唐潜叹气,仰头凝视,月牙正弯.淡月清风,本是好良景.却无半点诗兴.他抱过女儿,转身要走:“不能让孩子看到这个.”唐潜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背对宗雪道:“宗雪,用你之心,行民之意.”
      看着唐潜走远,宗雪暗暗长叹:心意未行,先失一兄弟!她对管家命道:“让他们进来.把灯笼熄掉一半.”

      灯笼只留下了四盏,庭院更加昏暗.宗雪脸上就算泪痕尚有印迹,也是看不清了.在管家的引领下,几个披挂甲胄的将军和一个身穿锦袍的幕僚,推推搡搡地进了庭院.这几个人都是宗雪的心腹.现在天色已晚,登门必是大事.他们将一个衣着褴褛的男人按跪在宗雪面前.领头的将军行礼道:“大人,李兄...李将军乔装出逃,被我们在城北郊找到.请大人定夺.”

      李将军文武双全,不仅有武将的勇猛,还有文人傲骨.儒将之称,名副其实.现在背她而逃,也是宗雪料到的.只不过,就算所猜不需,也毫无喜悦.宗雪问道:“你向北逃,要去哪”
      李将军的额角有一道新创的伤疤,血在眼边凝固,视之心惊.他被两个将领扭住双臂,挣扎地抬头对宗雪道:“王城!”
      李将军声音沙哑,但说得斩钉截铁.两字重音击来.已让宗雪想到此时最不愿想到的那个人.她狠狠地闭上眼睛,硬将萧言的样子在脑海里散去.午夜梦回的时候,尽可去想.现在,不是时候.
      “全城一心,唯独你不愿与我同行”
      “大人,”李将军大喊道,七尺男儿,竟带着哭音.“我追随您伯父五年,追随您五年.整整十年,从未有过二心.但君子处世,有可为有不可为!这世上的道理.只有副将辅大人忠君报国,哪有大人逼下官叛君谋反的!”
      宗雪转过身,背对众人,将尘仞从剑鞘中缓缓抽出.如冰剑锋凝住月光,寒意四射.“背君,但是顺民意!天意如此,谁都无法阻拦!”
      李将军看见宗雪拔剑,已知一死难逃,却仍无惧色,依旧大喊道:“您逆道而行,只怕归而无路!逆君叛国......啊......”他话还没说完.,眼前光闪风破,剑已没胸.李将军立时倒下.宗雪将剑抽出.尘仞寒铁所铸,鲜血淌过剑锋毫不沾染.一滴一滴,坠在入尘土.
      “李兄...李兄!”几位将军托着李将军的尸体大哭.宗雪举起尘仞,看着自己被月光映在剑身上的脸,竟觉出些狰狞.她赶紧收剑入鞘,唤过那位幕僚:“李将军以殉职论处.给他家属双份抚恤.”
      “大人,”幕僚用袖子抹掉眼里泪,回道:“前不久,他已经把妻子休掉.他本是带着儿子一起逃的.我们追上时,他见跑不掉,就亲手杀了儿子!”
      “他......”宗雪惊愕之后,又是痛苦:“他是学先贤来骂我...那就送到他老家父母那.说他英勇殉职...你看怎么说吧.把他们父子厚葬.”
      “是.”幕僚领命.宗雪又道:“我已经得报.尉迟府里家仆进出,一切如常.可就不见她和她的家人.怕是担心成了真......你现在,去改檄文!檄文里,还是加上尉迟大人那笔.”
      “改檄文?明天就...现在改?”幕僚追问道.
      “是!就这样,你现在就去!”
      幕僚赶紧领命而去.夜风又起,地上的花瓣被吹到宗雪脚边.宗雪俯身拾起一片,摸过去冰冷冷的.把花瓣捏碎在指尖,宗雪的心被初冬的凉意包围,仿佛也没有温度.想着明日就要到来,宗雪不禁露出一丝苦笑:此吾戏台.爷爷,大伯,该是你们看着我登台了.可为什么,盼着明日不要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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