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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章三:我心则夷 ...


  •   「是你。」

      来人一袭艳红,如幻影虚迷,讵料这一刻,变数横生,雨中寒光瀑闪,竟是人马埋伏周遭!

      「公子,请吧。」医邪目光一闪,伞朵骤敛,身影鬼魅般地旋闪至一旁,剎那空地中央仅剩万古长空负着千叶传奇,凛凛独对暗伏异数。

      狂大暴雨中,一滴、一滴顺着剑尖落下的水声,彷佛格外清晰。

      那是突袭前的序幕。

      「出来吧!」情况不容拖延,万古长空负紧千叶传奇,步履微挪,沉喝一声,创世剑端锋芒凝聚,举剑扫过,顿时泥沙混着雨水倾然倒下!伏兵失去掩护,暗影骤分,一化三、三化五,成扇行阵式径往对方身上攻去!只见那兵刃似刀非刀,亦剑非剑,诡异非常,招式算不上精妙,却与暗影的突刺之术搭配得天衣无缝,突、点、挑、划无不力道狠厉,一匕仰面截去,如挟千钧,逼使万古长空重心换移,侧身一转,背负的手差要受震不住,硬是拄剑滑地连连后退了几步,激喷了一地泥泞。

      「动手!」泥沙满天,视线一片朦胧,正是试探最佳时机,袭兵见状,阵形摆换,快步俯冲,疾如厉鹰,欲封锁对方生路,奈何再欲踏前一步之刻,气流异动,成排水柱应声爆起,挟带稳固的剑气一波波袭来,织成了绵密的剑网保护,袭兵竟是被逼得伫立原处,一步难移!

      两股巨大的压力对峙,时空彷佛也慢了下来。

      随泥沙轰然「唰」地落下,一瞬的突刺契机也灰飞湮灭,袭兵哨音鸣起,疾步点水,转眼树影飘摇,就要全数退去,再伺他机,谁料身后陡然红影魅现,雨中银光乍临,迅如电闪!袭兵的反应快,银针更快!竟是转眼不及防守,一个个瞠大了双眼,身子晃了几晃,一具具有次序地倒下,唯剩漫漫水色中的一抹艳红人影。

      「你——」万古长空还剑入鞘,话未出口,却已听医邪慢悠悠开口道:「有一,就有二,放他们离开,我们的行踪就被发现。」

      情势紧急,万古长空不欲多言,神情严峻地负好千叶传奇,引领来人匆匆寻找附近的栖身之处,一路上狂雨喷薄,四处留有溅起的的水雾和泥泞,也不知转往了哪个方向,最后,随远方的翼然飞檐呼唤,寻到了那往日曾熟悉的荒山宝剎。

      苍穹之外,剎那如恒。洞穿的飞檐断壁,朱痕犹沾古栏画栋之间,嵌进了山,望尽了水。

      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是为俨然寺。

      记得那时,因那人之故,他回到日盲族的憧憬已碎,离开之时,便是经过这座古剎,他持签跪问,却不得方向。想不到今日,为了这人,竟再度来到此地……

      万古长空掩去瞬间的慨然,急急步入杂草丛生中的石阶,带千叶传奇入寺安置,身后的医者指尖不着痕迹地一弹,剎时水烟中漾起蓝色晶光,形成了一处结界,掩去行踪。

      佛堂内,长空将千叶扶身坐下,其人早失去意识,伤血却仍汩汩未止,甚至那身躯正散发一股冰凉的气息,令人胆颤,长空心一紧,搀扶的双手竟禁不住抖瑟。

      每一次,皆是如此,总在以为他无情之刻,转身又是出乎意料的变故。他能如何?

      医邪立刻扬袖止血,屈身而探,双眼寒芒乍放,待死神之眼逡巡一轮,方道:「他之伤势过于严重,只能先缓住他神识动荡。」

      万古长空听着,轻握上那冰冷的只手,但见那腕处狰狞伤口虽已止住流血,望之仍怵目惊心,忧抑道:「他到底做了什么,伤得如此严重?」

      天不孤目光一敛,似觉有趣:「身为守护者的你,本该最了解他之一切,不是吗?」

      闻言,万古长空颤颤地撇过了头。

      纵然讽刺、纵然摧心断肠,然而他与他之间,确实不曾了解过彼此。

      「观他之态,伤重绝非偶然。」医邪眸色微闪,不急施医手,反意态深沉道:「吾方才以死神之眼观之,他心脉至少有两道伤痕,一道为你手中之剑所伤,种下伤势缠绵之因;另一道,应是他为求修补灵脉,自逼心血激化灵气之能。」

      闻言,万古长空愕然抬眼,心神巨震,「……你说什么?」一道为他手中之剑所伤,难道、难道是那日雨中他向他报复之时──

      窗外雷霆动响,唯剩脑中轰然一片。

      观眼前之人神色,天不孤已是透悉,带丝戚然,「公子何以讶异?」

      「不、不……怎会如此。」千头万绪撕裂着过往,彷如骇浪席卷,万古长空喃喃自语,只感剔骨割肉的痛,绞入了五脏六腑,早已分不清该悔、该恨,还该是什么……几要无法承受之刻,恍惚见到身畔昏迷的苍白容颜,搀扶的手猛然收紧,尽化一片惨然,决然低首相求:「无论要什么代价,恳求大夫……救他一命。」

      他的半生,已残破寥落;这一刻,他只求不要连这仅存的唯一,也要这般支离破碎,他不愿、他不愿……

      天不孤见状,些许一怔,立身而起,扬袖虚扶,是冷然,亦是轻叹:「伤了,便是伤了。你们将他逼至此境地,不就是为了自己所求?如今公子为他而求,不嫌太迟?」

      此问,有如一把利刃插入心底,万古长空痛切地闭上眼,已无法再置喙。

      天不孤将一切看进眼底,内心慨叹,数针立发,再封伤者身上重穴,启齿之间,却再也现实不过:「见公子有心,吾不为难人,此番施救,只需回答吾一个问题,如何?」

      万古长空撇过了头:「你问吧!」

      「我要你真心的答案。」佛龛前,袅袅炉香旋绕,将那红影也染上了朦胧,医者唇畔微勾,眼眸流光闪烁,一语叩问几番恩怨:「对他,你可曾真正动心?」

      忽然苍穹再度一记雷鸣,靛蓝色的闪光映入了室内,像劈开了两个世界。映在那未醒的脸畔、映在那眉头紧锁的人影上——

      此时、此景,未料有此一问,万古长空蓦地怔愣:「为何如此问?」

      「这是条件。」

      窗外淅沥的雨声溜响,透着薄明的水光,时间,也正数算着过往。万古长空垂眼望向那毫无血色的脸容,伸手轻拢他那早已披散的乌发,颤颤巍巍,挟杂方才的痛惊,复杂的情感彷佛又自血液里沉浮,忆起了恩仇、忆起了爱恨,百感交织又狂乱不已,最终,犹只能缓缓摇首:「……被剥夺的人生,吾还能在乎什么?」

      一句答案,交织了岁月、清冷了现实。

      终究,只是一份责任,他与他,天涯咫尺,如隔万里。给他多一分的关心,是因为身份;给他多一分的守护,只为了信守承诺。

      医邪幽幽一叹,低声道:「只怕有朝一日,你会为这答案而后悔。」

      耳闻回言,万古长空目中划过百般复杂,双手悚然收紧,沉痛之际,依旧只能卑微地俯首相求:「大夫,无论如何,让他平安。」情,他不能放;但就算是命,他愿给予。

      居高俯视无助的人影,医邪眼透一丝惋惜之色。

      本该是多情之人,却付不出情感;本该是倾恨之人,却愿为其付出性命。命途舛变如斯,荒谬至绝,奈何失去了,终究挽不回,花开花落、年年复年年、复年年……

      「缘来不可言,情去不可追。终究是绝望的感情、绝望的人吗?呵呵……」天不孤似笑非笑,偏头一扬,青丝低垂,红袖翻飞中,解下身后的古琴,翩然坐身,抬首扬睫,眼波一动:「吾要将神针渡入他之奇经八脉,公子,请。」言罢,扬袖一挥,门扉「咿呀」开启。

      「……你有把握?」

      「神针在手,他至少可保性命。」

      万古长空别无选择,万般忧心,只能将千叶传奇放躺于席草之上,举步离去。

      「公子,也许吾可以告知你一事。」身后医邪突然唤住,手抚冰弦,敛眸道:「他的绝望,不亚于你。」

      闻言,万古长空身形一震,凝住了步履,听见自己瘖哑的响应:「我一个人沉就够了……他为何也要跟着沉?」

      「你不能阻止他的想法。」

      万古长空紧锁眉头,颤颤跨门而出,没入前方渐收的雨线里,另头,天不孤目光回转,伸手拨了一个清脆清音,打量眼前昏迷之人,微微低叹:

      「公子,久别重逢,我们真是有缘,你说是吗?哈哈哈……」

      ◇◇◆◇◇

      随着力量消长,阿虚夜殿内的地面不期然地匍匐震动,宛如地牛翻身,景物也随之动摇,然而随一跳一跳的脉动,皲裂的土壤却逐渐有愈合的现象,原本不堪踩踏的巨大的裂缝渐渐地转为平夷的干裂地面,霍然「轰」地一声,竟连久日干涸的日莲天池也有清水激喷而出!

      「天池有水了!」随族民此起彼落的零星欢呼,大祭司连忙闻声而观,哪料方凑近片晌,那澄澈的水面又「哗啦」急速地消退下去,不见踪影,许是又遁入地底下去。

      「怎会如此?」大祭司正当疑惑,背后一直沉默观察的银绝方出声:「状况有异,如果灵脉恢复完全,不该是这样。」

      「……难道是太阳之子出了问题?」恐惧升起,大祭司即要转身而去,讵料又被银绝喊住:「别找了!日盲族没有恢复,他是不可能回来的。」

      千叶传奇的性子,她倒有几分了解,没有绝对的结果,这人是不会罢休,自然也不会回转接受他认为没必要的责骂。

      大祭司犹然担忧:「不……让吾灵思感应,寻找太阳之子的踪影吧!」

      「妳的坚持换得了什么?」银绝迸出冷笑:「圣女的母亲,我还没忘,当初若非这个人去挑拨朱翼皇朝,已经离开日盲族的圣女怎有可能被敌人盯上?圣女死亡的消息又如何被利用来激引族民回来?若非这个人,族民岂会凋零如斯?想想,日盲族就算不得光明,也不会发生这些事情!」

      一句句事实穿刻着过往,大祭司心头一凛,颤抖地斥责:「银绝!为了站在太阳底下,日盲族等了千年,若非太阳之子的救赎,岂有这些恩赐?」

      银绝冷哼一声,撂话离去:「执迷不悟!」

      「妳——」大祭司满心切切,却无法置言。

      信仰,有何错?祈求,有何冤?过往伤痛如许,也只是为了生存、为了希望。

      从来,日盲族被剥夺站在太阳下的权利,所以日日夜夜盼望着救赎,而作为祭司的她奉献了青春、牺牲了女儿的幸福,也伤害了万古长空,到头来,连太阳之子,也避不开要被索求的命运。

      直到今日,她终于认清,她迎接了天命,却无法了解天命。天底下,没有谁逃得过现实、也没有平白而来的幸福。

      万事原来有命,何需计较苦劳心?

      ◇◇◆◇◇

      天府院的议事殿上正躺着几具昏迷未醒的躯体,弒道侯甫接到通报,便疾往殿上观看情形,小心翼翼地检视每具躯体一遍后,目光最后聚焦在那颈侧间几乎要无法察觉的小红点,沉吟再三。

      那红点极小,绝高的机率系出于针痕所为,约莫是于刺落之刻故意略有偏差,方才留下这微小的破绽。依江湖惯例,下手者当不欲留下痕迹,对方这么做,反而是刻意为之了。

      想来护军铁卫皆是上等之兵,身手非凡,这次行动延宕了数日才得回报,必与此红点有关。

      弒道侯隐约推测,继续询问身旁的传令兵:「还有几人未醒?」

      「还有三人。」传兵答道。

      「全都带上来!」

      传兵应声,又随即将三具躯体搬到殿上,弒道侯迅速地检视一遍,三具躯体亦皆有相同的红点——更令人心惊者,在于这三处红点的落处、力道几乎如出一辙,没有半点偏差,甚至连深痕、方位也精确一致,这出神入化的针法直教人咋舌。

      「其余之人就算有醒来的,关于进入、进入苦境后的记忆也全部丧、丧失,探……探问不得。」身旁,传兵尽职地把情报带上,只是每说一字,就好似看到弒道侯眉头跳一下,惹得自己声音也抖抖颤颤地,忒是滑稽。

      「医邪,天不孤。」半晌,弒道侯命人把这几具躯体带下,只吐出这一句话,背脊莫名生冷。

      这等神技再配合这些讯息,通晓情报的弒道侯几乎可以确定挑衅之人为谁,他料不准,苦境的医邪竟会此时出手。传闻医邪为至邪行医,无能者不治,无为者不治。此时出没又是为何?

      ……若是医邪此时与千叶传奇走得极近,那牺牲这几人换得这一条情报,也值得了。

      如今见缝插针已经行不得,但这样就要他收手,也不可能。千叶传奇此人未死,随时都是变量。

      「唉,真可惜,运气太差。」弒道侯伸手点上了龙涎香,眸子一沉:「我会择日向军督禀报,另外,眼线继续任务,并且选择谋兵,于府内伺机散布消息,让大家知道这个人已经离境了。」

      既然要乱,大家一起乱,谁也占不到便宜。

      「院主——」一个比一个反常的指令传来,传兵斟酌道:「院主真正的打算是?」

      「这么做,只是想让军督知晓吾之不满。」望向窗外烂漫多姿的春色,弒道侯理所当然道:「这到时再说吧!无论如何,千叶传奇若远走,于破军府无害;若回来,此人也不该用啊。」

      传兵嗫嚅地答了是,心中已是各种想法绕转——

      「劝你别想了。」弒道侯突然负手回身,目光一闪,凉凉道:「你在想什么,我岂会不知?但你可有想过,这个人来自于哪里?苦境。我们的霸业迟早会向苦境延展,若这个人真心向着破军府便罢,但很明显,他只是想利用破军府!」

      「这……」传兵无言以对,揣摩上意自然不是他这名小兵的强项,否则他怎会继续待在这位置,无法晋升护军铁卫之列?正沉吟当下,又见弒道侯起步离府,不禁问道:「院主要哪里去?」

      「天府院太空了,去找个人来作客!」

      传兵转过身去,目送院主离去的背影,一时又摸不着头绪。

      同在集境的封将台,夜烛未熄,烨世兵权彻夜阅罢手中难得慢上一会儿的情报简览,随即穿幕而起,仰面朝天,神情冰冷,不知真正看向何方。

      月光下,屋檐绵延而起,似条沉睡的巨龙卧睡于集境大地,蓦地一道人影落下,手持木刀杖,垂首听令。

      「下落?」金发人影开口,两字问话。

      「尚在查探,但已经掌握方向。」

      「不计代价,将人带回!」烨世兵权一转身,即是号令,那人应声矫捷地飞奔而出,一步步与转回破军府的魁伟身影相背,宛如一条交错的时间轨迹。

      而浓密树影中,亦有两道行踪隐密的人影,甫见到屋檐瓦上的动静,实时趁虚而入。

      那是紫微宫的方向。

      夜,渐渐深沉了。

      另一头,不知何来的诡异的气氛似乎正无端弥漫。如今形同虚设的太阴司内,纵是深夜,士兵依然来往穿梭,面如寒冰。

      自夺权以来,姊妹受禁,她自然未曾好眠。

      今夜,关山聆月漫无目的地翻阅手中书册,而后又搁下,欲到花苑抒解烦躁。依时节,此季正是春分之后,昼长夜短,凌晨稍晚之刻,纱窗上已隐隐透了微光,关山聆月看了外头颜色,便要踏出太阴阁,孰料方走没几步,一阵冷风拂面,一条人影不请自来,不禁让人倒吸口气。

      「今夜好风,未知聆月祀嬛上哪里去呢?」带些调侃、带些调笑,不消猜测,定是弒道侯。

      关山聆月美目睨了一眼,暗自疑问对方为何深夜到访,淡声道:「我上哪里去,似乎与天府院毫无干系吧?」

      「耶,这也未必。」弒道侯笑笑:「今次寻来,正想请聆月祀嬛帮一个忙。」

      「何事?」

      「是这样的,天府院的牡丹正逢盛开,却欠了阴柔之气相冲,我想起以祀嬛高贵之尊,正合牡丹华贵之征,特此相邀。」还向天拱了手,假惺惺道:「希望祀嬛能择日以祭礼奉天,护吾境平安。」

      他甚是明白,情势未明的情况下,多掌握一些筹码总是有利无弊。

      筹码是现成的,便是眼前此人。

      关山聆月一语听出了诡异:「如果我不便前往呢?」

      面色虽凝了一层煞气,弒道侯的口气却是轻松不过:「那吾也不知在无日囚的两位祀嬛是否还能见到明日的太阳了。」

      听闻要挟,关山聆月内心微愠,极力地控制自己面上表情,指节却不禁暗暗曲握了紧。

      此番名为邀请,根本是请君入瓮的明谋诡计!两人四目碰撞出火花的瞬间,关山聆月勉强露出敷衍的笑意:「好吧!院主盛情邀请,如不接受,便是怠慢了,请院主带路。」

      一场暗地里的行动,三个方向,便在这十余天中不见清明,但也没有谁真正下手。

      ◇◇◆◇◇

      弦挑、抹琴,铮铮古拙,曲韵寡绝,泠泠似天幕下的一场清雪,孤松云立。

      琴弦间,丝音韵清,如迟雾雨雰,这般一场又一场的玉雪曲调,已不知落下了几夜。但见那新月勾眉,今日已渐如一轮银亮圆璧。

      寺内,医邪双眸似秋水明溅,逡巡伤者一眼,另手旋袂收针,眨眼指间三枚神针入袖,尾随幽幽筝弦复响,扬腕展指,切切错弹。

      随涂有蔻丹的指尖轻勾慢捻,那悠扬的琴声藏纳内劲,巧柔地为伤者凝聚数日溃散不止的灵气,亦同时舒缓了任督二脉上的反冲之力。琴音化转渐开,温润宁逸,片刻,双眸紧闭的人影终于有了些微反应,本是近稀的呼吸渐转急促,一片混乱的意识彷如满潭激水化开了幽光,幽光散尽之后,是一股寂静的檀香气息袭来,心神如洗、稳定着神识动荡,渐缓、渐缓……

      未料,涣散的神识渐渐拢聚,紊乱的气浪却剎那在体内连环爆起,急冲四肢百骸,全身筋络如被拉扯般!痛楚顷刻猛烈地刺激着意识,稍复知觉的伤者忍抑不住,发出微不可闻的呻/吟。

      医者见状,展指急捻,错错弦音如骤雨,阻了气脉乱窜,伤者的要关复陷入极端消长,只剩下苏醒与昏迷的意志赛跑,折腾负载的躯体。如此拼斗不知过了几时,方见冷汗涔涔的伤者硬强着意志熬撑过来,眉心拢蹙,应声呕出大片暗红色的鲜血。

      这里……是何方?

      眼睫翕动,千叶传奇欲勉强睁开双眼,耳畔却传来熟悉的声息:「请公子勿动,抱元守一。」

      是他。心知来人,千叶传奇清楚自己的状况,遂依言照做,紧守元气,随琴声再经数曲渐休,身上几日动荡不已的血气方才渐渐回定下来。良久,天不孤琴指一划,轻道:「公子,你慌了。」

      这一句,比久别相遇后的问候来得重要。

      千叶传奇心头骤沉,未料与此人再度相逢会是这般场景。奈何内伤沉重,只能持续打坐调息,一边朝周方环视,见那肃穆佛龛、炉烟袅袅,却是蛛网遍布、壁墙斑驳,认出了这里必是一处荒山宝剎……

      想来自己此番昏迷,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了。

      环顾了一回,却敏感地发觉独缺一条人影,千叶传奇不禁脱口问道:「……长空人呢?」

      「这几日,他一直在外头守护。日盲族,也尚安。」

      千叶传奇颔首,伶俐的心思也隐知现况,沉默半晌,方语带一丝犹豫:「大夫,我现今的状况……莫告知他。」

      此刻,已是夜晚,早先前正下过一场暴雨,天方微凉,外头掺着几许唧唧蝉鸣,更添恬静。医邪闻言,眼波幽幽地闪动了一下:「为何?」

      「他不需要知晓。」

      「公子,你也执着了。」天不孤支手撑颐,依旧是昔日慵懒不羁的身姿,软绵的语气像缕春水化开,「日盲族要光明,你就给予光明,但如果要你付出性命,你也要奉上?」

      「他们不知吾之伤势。」

      「他们向你索求,而你就该差点赔上自己的性命?」天不孤冷冷一笑:「可知你伤势缠绵在前,耗损第二滴心血在后,若非吾七神针全数在手,岂能保你余下生机?……公子,容吾唐突一句,你不像是这般牺牲之人。」

      直切之语,好似一颗巨石压下,密封再紧的底,也要被破出一隙的细缝,千叶传奇略微摇首,声里是难得的低微:「我只是在思考,对他们而言……吾是何种存在?」

      便为了如此简单的疑问,他难以自持。

      这段日子以来,连番际遇动荡不堪,使他难得乱了心绪。自苦境到集境,乍灭乍起,苦心徒劳,避免牺牲是错、保人是错、身不由己是错……从来,他在意之人,总是对他怀着不谅解与不满,但他着实无法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又到底,自己在他们心中,是何存在、是何标准?

      一旦成见已起,多言皆是枉然,纵然善于词辩,这些疑惑,却让他完全弃守。

      既然他之所作所为无人心领,那又何妨任他们随意曲解?

      他本无牵无挂的来,若这条路只容他一人独行,那他也无所谓……

      「医邪行医,向来只求无上的代价,恕吾无法给予答案,但是……」徐徐飘动的炉烟里,天不孤立身而起,雾袖一扬,点亮了一捻烛光:「生我之前谁是吾,生吾之后,吾是谁?这个问题,公子早已明了,不是吗?既然明了,那又何需挂怀?」

      「我知晓,」一语入心,千叶传奇阖起眼帘,苍白的只手却难得颤颤握了紧:「所以……我绝不放弃。」那渐渐燃起的摇曳烛光,正温暖寒冷的身子,那声音也带着丝微震颤后的坚定,彷如在说给自己听般:「吾乃出于天魔池中的黑莲,也是日盲族的太阳之子,我、我绝不会输给自己……」

      那是长久以来不曾透露的结,却也是自己不想正视的点,而今被血淋淋的揭开,也只有一片空白的疼痛。挖开了是空,填满了……也是空。原来过往是一片空白的事实,如此令人心惊。

      曾经,对于自己的出身和日盲族对那人的崇拜,他皆看在眼底,并非不晓。世人多说自己与那人容貌相似,他也非不曾在意,然而,他从不觉得,自己该依附在别人的价值之下。所以,唯有自己,只有自己能相信自己、掌握自己,告诉他人,自己能够做到。

      世途多所荆棘,只能不断逼迫自己更坚强,否则……谁也帮不了自己。

      「一颗心活在俗世,唯有不动,方能不伤,世上,又有几人能做到呢?」天不孤叹息,步向简陋的木窗旁,如玉莹然的手撑起立杆,凝视月色,宛似冷观世间的局外人:「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这世间本就寂寞,不存天长地久,就如你我今日相逢也属偶然,不可强求。」

      「哈,不可强求吗?」别过了脸容,千叶传奇问得幽沉而漠然:「已经求了,还有可能放开吗?」

      日盲族千年的祈求,而降生了他,他注定负载着责任;而他求望那人的一眼,也不曾放弃……循往相生,不曾止歇。

      医邪听得,对着皓月,突然痴痴地笑了起来,低声道:「确实,等了,就要继续等下去……」

      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若离于爱,无忧亦无怖。惟情至羁绊,又怎舍得?

      佛说三受,苦受、乐受、不苦不乐受,正因世间无常,若有执着,一切受皆是苦。

      两人一阵沉静,香雾自炉中飘然升起,杳如一团浮在空中乱缠的丝线,在朦胧的烛光中一缕、一缕柔化成卷,缭绕满堂。千叶传奇调息一阵,便要起身,孰料片刻的意识空白,寒意自四面八方袭来,竟悍然断开了知觉!

      「啊!」

      「嗯?」天不孤有觉,转身速扬红袖,神针破空而出,立锁千叶传奇身上数穴,千叶忍着痛楚,慢慢沿着身旁的壁沿坐身。两人掌心相对,再一次,悠悠几个时辰过去,香灰积了满案。

      死神之眼再次绽放了异光,看尽千叶之莲早毁三之二,竟是束手无策。

      「第一次,你为他舍去心血在前,心脉却受他一剑而伤。第二次,你身受扣心血,后遇大战冲击,早已伤势缠绵。第三次,你却再不顾一切,自弃心血修补灵脉,逆转天数,强受反噬……」疗伤间,医邪掌心不动,定定而问:「你可知你所剩的,早已无几?」

      「该是应受的,是吾避不了。」

      「如今你神识不稳,吾极尽神针之能也只能在你心脉设下防线,慢下溃散的速度,但止不了溃散之态。……你可知再如此下去,自己最终只能剩下什么?」

      千叶传奇闭目答言,一字字,不透波澜:「形神俱灭、不入轮回。」不属三界六道的命格,最终便是如此。

      天不孤眸色微微一凝,素来轻柔之声竟带着几分语重心长:「万般变故,已无常理可救,心血虽无补,如有神物,或可延续生机。」

      「大夫的话,千叶谨记。」

      一来一往,不见伤悲,却更似有彻骨的哀凉在烛光迷雾中回荡。

      那该曾该是怎样的期望,愿意舍去自己;又曾该是怎样的绝望,一次又一次被迫舍去自己?

      良久,医邪打破了静默:「……终究是因为他,而致公子今日之伤。」

      「这无意义了。」千叶传奇缓缓睁眼,分明有不可言喻之伤,神情却如冰雪般的清寒,「当时愿意为他舍去,吾之选择,早非是这些了。」

      「既已满心疮痍如斯,公子此状……又想隐瞒他多久?」

      「对他,日盲族虽不可舍;而吾,却不在他选择之内。」千叶传奇收下冰凉的指尖,只是语音低微:「让他知晓,于事何补?」

      「剪去他的羁绊而留住他,伤人,终究也伤己。」一收袖,医邪几分冷然,几分慨叹:「若早知为他破血续命却换来今日后果,太阳之子犹然无悔?」

      「夙因如是,今日依然。」千叶传奇略摇了头,橙光烛影在那脸容上明灭飘动,衬显那般坚定、那般落索:「就算我有的,他……他从来不稀罕。」

      那是极为淡然的嗓音,却淡得……像碎裂的琉璃,一片、一片,划破了宁静,自肺腑透出如许苍白……

      一直以来,他早就知道那人的心从来没在自己身上过,却从不知自己为何不甘、为何不舍。当初为了掌握他,不惜让他一无所有;而今,掌握了他,却再给他什么都没有用……

      他为他布下分明的棋局、他为他铺陈的道路、他为他付出的心血……一切心机、一切努力皆是枉然。拥有的代价是什么?他已不知;给予全部的代价是什么?他亦不知。所有的错误迭覆累加,他竟已也不知,自己于他而言,还可以是什么……

      世间竟有情孽若此,教人沉沦无悔。天不孤看向对影,顿时怔然,又忽尔慨然一笑,仅拂袖揽琴,素手拨起弦来。琴声里,两人置身飘渺的炉烟中,厚重的禅香弥漫了呼吸之间,恍若错置了世外,随轻弦切切错落,一声、两声,疏疏点点,落进了古老的颜色之中,经梵满行。

      「种如是因,收如是果。千年苔树不成春,万劫轮回向此休,诚如此言……」抚琴者低垂了眉眼,拨弄着琴丝,低声问道:「公子,今夜将尽,我所布的结界也即将消失,往后将何去何从?」

      「灵脉只修复了一半,日盲族撑不过半年,吾还需绸缪解救之方。」

      「哦?」那葱白的琴指略有一滞:「吾可提醒,以公子之状,若持续奔走,恐怕此身堪忧。」

      「事到如今,就算堪忧,又能如何?」

      「哈哈……执着,总是让人难以辞却。了犹未了,何妨一了了之?」天不孤掩袖笑叹,最后一音落止,揽袖拾琴,立身而起:「既然如此,吾也只能帮你至此。公子,一曲已毕,今夜缘尽,一切善自珍重。」

      不知何时,窗外又飘起了雨,惊爆的雷闪划空而过,轰然地打在树叶上,「叮咚」湿漉了一片。昏暗的视线里,千叶传奇亦支起虚弱的伤体,唤住即将离去的红影:「大夫,今朝相别,能否为千叶一解迷津?」

      「为公子之情,天不孤受之。」

      「以大夫之能,若借机算计并非难事。为何愿意再三援助?」

      「呵,你依旧大胆。」身着织网的红影微勾唇畔,款款转身,带着呢喃似的叹息:「公子,我何不曾动念?但是,你够特别,吾若算计,也要为公子保留七分。」

      千叶传奇默默听着,只听医邪又悠悠道:「公子明白,吾有一绝症,为至邪行医,因极恶而施救,无能者不治,无为者不治……人,怎可不执着、怎可不等待?」

      「吾医邪此生不信善恶因果。在此尘世,恶人不得坏报,好人不得善果。常言因果相袭,吾等不当冀望为恶之人的报应,但放任的结果,却只看到应报之人继续残害世间的善与美,而地狱……不存。」医邪言至此,忽而轻柔一笑:「既然世情败坏至此,吾执于善恶,又有何用?」

      「所以大夫为此道行医?」

      「因为吾讨厌失败的感觉。至邪至恶,绝不会赌错,不是吗?」那身影埋在门前风雨之下,眸光却是再犀利不过:「世人修恶,惟吾修佛,最后落得独自黯然神伤,何必呢?」

      叹世道,世人修恶,惟吾修佛……欲渡人者,终是痴心妄想。

      可笑,复可叹。

      「世道沉沦,恶非是恶,善非是善。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千叶传奇有感道。

      「正是如此。过去这段日子,吾古琴一条,伞影随身,只看到了常与无常。太学主死了、死国又开启了,可是吾,等待的人又在哪里?」那低婉嗓音彷如正渐渐地陷在呼啸的风雨声中,越来越模糊:「公子,你很幸运,你与他之间,是我等待之外的兴趣,否则,又岂有今日的缘分?」

      「除了我们之外,大夫究竟还等待什么?」

      「呵,也许人之一生,就是在等待自己。」天不孤摇首,撑起了伞,漫道:「人生道途无尽,吾既独爱它之风花雪月,又怎能抱怨它之泥淖难行?公子,这一次,我们依然变了,多余的一言难尽,便留待下次吧!」

      「大夫请。」

      该问的、该不问的,尽在一言难尽之中,那言与不言,似也无别。

      「数声鹈鹕,又报芳菲歇。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莫把么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方未白凝残月。……」声声飘渺的吟词声去,为后苑的小径添了几分艳红的狂彩,在如晦的风雨之中。

      俯仰之间,人间错落,终到不了无为岸。此番相别,又将是何种时节?

      千叶传奇些微发怔,回身走至佛堂前,周身被一片白茫所笼罩,如置隔世。

      曾经,他一心想回到日盲族,奈何世事变异,如今他该选择何方向再为日盲族绸缪?他亦不知,此身已落此地步,与他相伴的人,是否又愿意与他一同行走?

      他纤长的眉睫扬动,循那烟雾而上,恰见眼前佛龛,那供立的桌脚仅剩巍巍三根支撑,上头宝相庄严的佛像却敛目慈容,如是波澜不惊,在缭绕的白烟里乘驾莲座,宛如在云端睥睨尘世,观世间一切的爱恨恩仇。心热如火,却眼冷似灰。

      在这世上,有所求的人皆是火宅覆身、有所求的人皆是咄咄书空……

      香火的残灰如经文墨卷,点点依划在案上,千叶传奇仰望佛像,视线默然地移凝,方走近一步,足边发出一阵轻响,遂弯身拾看,是一柱经签,斑驳的刻字上,染有方才自己的伤血,朵朵殷红血花,竟似明艳而飘渺,正是: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千百劫,常在生死。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千百劫,常在缠缚。

      千叶传奇默默读着,不明所以,却又感到难以豁达,竟一时昏眩,闭目凝神之刻,只有一道形影在脑海挥之不去。

      是他,依然是他……如今再见他,将是一切迥变的事实,又是怎样的光景?

      千叶传奇缓缓张眼,将经签放回案上,望那佛像最后一眼,心念落定,便回身走至山门,随那伸手「咿呀」掀开,一隙的流光透进,凉风扑面而来,又是另一扇的风雨交织,风雨里,远山黛色朦胧,高伟的菩提树下,不胜荏弱的冷白飞花正翩旋狂舞,依旧有一条等待的人影。

      他扶着门楹,与他遥远的视线慢慢对上,青靛色的雷电掠过苍穹,正一闪一灭地映那俊削的脸容……纵然隔着一丈之远,却好似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和心跳冷凝在空气中,那样清晰、那样明澈。

      如雾的雨幕里,起点与终点,脉脉如许,迎风相望。

      雨花不息,情犹难定,瞬间,只闻「咿呀」门扉摇曳轻响,玄影踏向了那雨中,溅湿了衣襬,一步、一步……

      亦既见止,我心则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章三:我心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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