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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章二:生我是谁 ...


  •   浓密的绿荫道上,蔓草繁花随风摇曳,带着春色微湿的芬芳。日影下,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影子交迭着影子,窸窣的脚步声连起,任沉默弥漫了氛围。

      待行色匆匆一阵,前方不远处的耸立山壁终于横现眼前,正是阿虚夜殿的据点——半壁山河。

      日罗山早已被当时的激战摧毁殆尽,完全无法居住,族民必是只能往夜殿安身。行步间,千叶传奇偶然想起,他待在阿虚夜殿与日罗山的日子,似乎正各据一半。

      见到熟悉的故景,千叶传奇不禁慢下脚步,出声相问:「已经来到此地,你依然没什么要说?」

      「回来本是应该。说什么?」身后,那传来的声线依然不冷不热。

      千叶传奇闻言,回身看了万古长空一眼,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回来,这人对自己动怒;而好不容易回来了,这人却又看似无所喜悦。到底为什么?

      这般疑问总是无解。千叶传奇微敛了眸子,侧过身,转而命道:「稍待你先集合剩下的族民吧!」

      「嗯。」万古长空应言,俊朗的背影随即自旁穿过,没入了蓊蓊树林。

      忽来一阵微风拂起了缨带衣袂,千叶传奇看着那红褐色的宽大披风在叶稍间渐渐隐了去,不禁指节一动,将手握了紧,彷佛又回到了昔日,他曾在万重林叶后深切的凝望这人,直至喧嚣落尽,仍是漫漫无期,不知为何而望、为何而念……

      ◇◇◆◇◇

      「原来这是军督现在的意思。」

      封将台,弒道侯向着承平的棋局独自沉吟,一手却按住掌侧,导内息游走肺经疗养。他与千叶传奇这一掌意在试探,但无人会将底牌现出,收获有多少,两人各自明白。只对方出手亦不甚客气,让他恐怕得花上些时日调养了。

      但让他更在意者,是眼前的局面。此棋面走向系乃和局,集境采取敛息声势,守株待兔之态。

      弒道侯额边竟有细汗冒出。

      如此局面,军督竟未找寻自己一同商讨,可想而知,若方才对剑子仙迹轻举妄动,正逆了军督之意,中间缓冲,竟是千叶传奇帮他一个忙。弒道侯心思辗转,一边唤上来人快把封将台破损的地面修补好,边执起一子。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局面,不该只有两人下棋。

      「千叶传奇,你是帮我,还是想害我?」若即若离,是八面玲珑的灵活手腕,处处留一手,便是为自己留下退路,弒道侯正饶有兴味地揣测对方意图,当下最速的情报又传来,遂随手招上一观,先是微露讶异之色,而后唇畔不禁流转笑意,向着传递情报的传兵再次确认:「千叶传奇不见踪影?」

      「是……」面对那幽凉目光,传兵不敢直视,只是低首道:「方才回头巡视边境,人已不见。」

      「这就趣味了。」弒道侯搓着下巴,略微思考,慢慢地于棋盘角下子,抚掌笑道:「想利用半天差的时间,他倒是聪明,就不知……是不是沉不住气了。」

      「院主的意思是?」

      「无妨,他送我一个人情,我好心做到底,多等他半天。你继续查探吧!」

      「是!」

      ◇◇◆◇◇

      甫踏上漫地皲裂的山路,千叶传奇便感有异,孰料一路走来,半壁山河的外观更是形貌巨变,奔至阿虚夜殿前,更是骇然震惊,不禁煞住脚步。

      「怎会如此?」只见守殿的玄牙门关早已崩碎殆尽。耳边,是震耳欲聋的砾岩塌响;眼前,是层层喷碎于空的飞尘、寸寸正往下塌沉的石基,耳目皆是最直接的震撼。

      「这是……灵脉受损。」

      眼见异变,千叶传奇弯身拾起一把尘土,一眼便看出地气的崩散状况——那指间隐透的哆嗦,竟是暗喻处境的棘手。想不到苦集合一,竟为日盲族带来这么大的危机。

      便在沉思之际,空中忽传响辣鞭响,千叶传奇猛然警觉,侧身一仰,矫捷地闪过攻击,不待瞬秒,对方又是连番疾攻!

      「很好!吾探完消息,回来就看到你,千叶传奇,纳命来!」纵然久时未见,来者盛怒之下,非是寒暄、非是感慨,而是一招招冰冷的针锋相对!千叶传奇见状,天藐实时应声出鞘,剎时紫虹瀑闪,剑锋啸吟,一剑绞住丝网般的攻势,喝道:「住手!」

      银绝却无半点休兵之态,手中幽魅银丝更加凌厉突进!那死缠猛打的路数,竟含有无限怨愤,处处封锁生门、处处致于死地!千叶传奇只得腕上多使力三分,剎那剑刃旋飞,灵透如水势奇诡,奈何功体未复,运气之刻略有滞塞之感。银绝察觉对方异样,断然喝道:「我不需要你的留手!杀!」言罢,又是转攻要门!

      战况混乱,唯有快刀斩乱麻,千叶传奇暗自压下紊乱的气息,愠道:

      「看来若没败妳,妳是不会罢休!」

      「就是如此!」银绝心中愤恨难挡,只对方才自己打探到的消息难以接受。拚上全力,游索奋张,横扫剑面!另端,天藐寒光乍放,凌空直取对招!须臾只闻尖锐的金属摩擦在空中「吱吱」划响,耀出激烈的流矢火花,一片极光翻卷后,银绝只感一袭冷锋正抵住自己咽喉,寒气碜肤——

      「妳可以冷静了吗?」千叶传奇目光厉如霜刃,冷容道。

      「我说过,只要你做出对不起日盲族的事情,我会杀你!」虽受制,却不减傲气。

      「妳又知道什么?」千叶传奇扬了扬眉,他重获自由的时间也不过近日之间,她又要如何?

      对峙之刻,倏忽一道剑气射入,弹偏了那剑势!千叶传奇顿怔,银绝转首一看,非但不谢,反而纵声长笑:「万古长空,我也想不到你也有脸回来此地!」

      万古长空摇头,早放弃了争辩:「族民已经聚集在一起,入内再说吧!」

      好不容易回来了,转眼又是冲突,万古长空也疲于面对。

      ◇◇◆◇◇

      「恭迎太阳之子归来!」

      「恭迎太阳之子归来!」

      阿虚夜殿内,得知太阳之子返回的大祭司正激动地率残众跪拜,千叶传奇却径往天池探测灵源情况,身后银绝方跟进,竟泼辣地一鞭「咻」地划过,逼使众人无法跪地,众人惊愕,状况顿起混乱!

      「银绝妳做什么?太阳之子历劫归来,妳不知感谢,竟还敢无礼!」大祭司即刻举杖喝斥。

      「感谢?让我告知众人尊崇的太阳之子这段日子做了什么!」银绝环视在场众人,冷冷一笑,拔高的声调毫不避讳,忿道:「猜吾打探到什么?吾族堂堂一名太阳之子,近日竟是在帮助集境夺权;吾族所谓的希望救赎,竟是委身为他人做事!原来过去这么久的时间,我们在此受苦,他却在集境呼风唤雨,不愿回来!」

      语落,像是锐利的锋刃斩落,尖刻地碎裂。

      怎么可能?激昂的控诉传入耳中,在场众人除万古长空之外,皆不禁大愕,尤其是那仅存的老弱妇孺,连反应都忘了,只听银绝忿道:「千叶传奇,你对得起死去的族民吗?你对得起这一年来受苦受难的族民们吗!日盲族的灾难你可曾入眼?日盲族的痛苦你可曾感受!你只懂得牺牲族民,只记得自己的安危!太阳之子?太让人失望!」声未尽,游索直往玄影方向攻去!忽地「铿锵」一声,竟是创世横挡在前!变况再生,众人面面相觑,大祭司欲言又止,银绝冷睇眼前锁眉护主的万古长空,出言喝道:「长空,让开!」

      万古长空只是摇头。

      银绝依旧怒斥道:「执迷不悟!可知纵容他的人你也有份?圣女是如何托付日盲族的未来?是如何希望日盲族生存下去?绝非是这种人!绝非是这忘本的太阳之子!我真感到遗憾,你们信奉他便罢,日盲族何其不幸,迎回的是竟黑莲,而不是白莲!」

      「银绝!」万古长空内心震颤,剑攥得更紧。

      猝然浩瀚一掌断去两相对峙,万古长空两人收势而退。探完天池灵源的千叶传奇缓缓收掌,向着银绝,眼底一丝微澜翻覆,冷言道:「妳还想说什么?」

      银绝脸容昂起,质问道:「说什么?算你还有良心,知道要回来。现在,你是要解决日盲族的问题;或者,以死谢罪?」

      尖拔的声线还在空荡荡的夜殿回响,角落的地基又陷了一大片下去,彷佛也要动荡了日盲族根深柢固的信念和基底,令在场众人几乎要脚步不稳,摇晃中,一块石子正顺势掷向了千叶传奇,却又弱弱地在那脚边落了下来,千叶传奇抬首一看,竟仅是一名幼小的孩童,用着无辜怯怯的眼神望向他。

      仅一块石头,却彷佛敲碎了心头某一处棱角。

      「大祭司,我要听妳的说法。」千叶传奇负起手,仅问。

      大祭司一愣间,娓娓道出现下困境,自然也提及了,那夜殿南方三天内即将全面崩毁的危境。大祭司言罢,骤然双膝俱落,苍哑的嗓音含着无限请求:「太阳之子,吾族根基不能失,气数更不能灭,而今,唯有修补灵脉之法……」

      此刻,她才深深了解到,日盲族从来在期望救赎,付出一切又一切,不过只是为了生存。

      只可惜,时空俱变,时运不在,徒叹奈何。

      千叶传奇听罢,转过身去,敛眸凝思,竟是一种未曾有的巨大压力之感在心中横生。

      修补灵脉之法,亦是与他的想法贴合。然而,要修补灵脉谈何容易?

      照他方才所探,半壁山河的灵源本以日莲天池为始,据左右龙形,如今之状,已是灵脉逆转,嵯峨行失,呈枯鱼死水之象,随地气崩散,不无影响气数,导致以南方为始,逐现崩塌之态,短期内若要解决,除非打通所有灵脉,逆转溃败之象……

      且不论该以何种方式修复灵脉,此形同逆行天运之举,在自己功体受损的状况下,他自己亦无法完全把握能否成功。

      若在往日,他尚可选择迁移、或向外掠地,然而,纵然他再有让日盲族起死回生之能,眼下放任长久以来的根据地崩毁,自己的威信便将从此不存。况且灵脉已是毁损,若不实时挽救,日盲族的运势气数势必受到影响……

      如今,族民对他的崇敬,依然建立在自己的领导能带来多少希望的基础上。无论往后如何补救,解除夜殿南方的燃眉之急、挽回气数是关键一步。

      误会已起,三天内,救不回,信任就是崩解。

      这份危机,是无可挡的考验,他没有其他缓冲的余地。

      千头万绪在心中电闪萦绕,皆是诸多人性与现实的拉扯,而书中未载。千叶传奇悄悄握紧了日轮,方猛然惊觉,终究是他想掌握的东西太多,但愿意等待他的事物,却是少之又少,也没有一位族民能够等待他渐渐稳下脚步、复兴日盲族。

      「起来吧!」背对着众人期盼的目光,谁眼看不清千叶传奇此刻面上含着什么表情,只听他道:「我知晓该如何做。」

      「太阳之子……」大祭司的言中,不知是惶恐,抑或担忧。

      千叶传奇无谓地摇首,慢慢转身向着他的族民。

      震耳欲聋的崩塌声中,连对看的视线也是摇晃的。台阶上,他凝视着他们;长空、银绝、大祭司等族民也凝视着他,彷佛那天池的这端是一个世界;天池的另方,是殷殷期盼救赎的世界,遥遥相望,却永不会有交集。

      ……从来他总是这般看着他的族民,赐予他们救赎,如此单纯,别无其他,而今他才发现,似乎还缺少了什么?

      但是缺少了什么,他竟无从透彻。

      外头,那逐渐西移的日影照落在那清冽眉目上,含着未曾见过的深敛。屏息的氛围中,千叶传奇眼畔微微一动,举手在夜殿上方布下天煞护阵后,在众人讶疑的目光里,直朝夜殿出口而去。

      或许,他自己也未发觉,在这片故地上,常是独来独往惯了。日盲族,终究不够坚强,而他,自诞生的那刻起,一直是唯一能给予这片希望的主人,再无其他。

      「你要去哪里?」后头,注视那正离去的玄影,银绝喝问。

      「你们留守夜殿即可。」

      「这样就想了事?」讵料银绝毫不理会,游索一扬,紧紧勒住千叶传奇的颈项:「这一次,解释清楚!」

      千叶传奇脚步瞬止,慢慢地、慢慢地,徒手断刃,剎时那尖锐的游索断裂,鲜血漫流了白皙的指掌:「我会处理。」

      银绝不为所骇:「现在我能相信你吗?背弃过族民的你还有何资格说这种话?」

      再一次的质疑,他真的很习惯了,千叶传奇阖上眼:「妳要我如何?」

      「修补灵脉,证明你还能是日盲族的太阳之子!」

      「可以。」

      「很好,」后头,银绝狠声道:「尊敬的太阳之子,也许吾该告知你,信仰随时可丢弃,过去若没有日盲族,你什么都不是!」

      过去若没有日盲族,你什么都不是!

      你什么都不是!

      千叶传奇身形一震,陡然身子如坠寒窖,被每一根突出的冰柱穿透般,血液也要被凝结住。

      「妳的话……够多了!」此刻,不知何起的逆血又在心尖上翻涌,千叶传奇面朝夜殿的出口,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跨出每一步,蓦地,迎面投来一道目光,那震动的眸光有为他波动的涟漪,却是满满地含着不解……

      这一切万古长空都看在眼底,但他连觉得想为他多说什么都显得困难。解释、为何不解释?为何每一次的质疑,这人总不愿正面响应?哪怕他多替自己辩解一句,他也可以多理解他一些……

      望向那眸光,千叶传奇下意识地摇了头,未发一言,决绝离去。

      他再说什么,有用吗?

      「你可知道,当我听到他人在集境的消息时,是多么愤怒?」注视那滴淌在地的鲜血,银绝半是自问,也半是问着身旁的长空:「总算他回来了,我们却永远不知他的方向是哪里、想的又是什么?」那总是波澜不惊的反应,到底是太坚定,还是太无情?

      万古长空默然摇头,却要转身离去。

      「站住,你要去哪里?」银绝看出他的意向,负气道:「追下去,有用吗?」

      「我不知。」万古长空缓了步履,低声道:「但妳不该如此苛责他。」

      就算被太阳之子伤害一次又一次,他尚知道这人总是隐瞒了太多,表象的事实,未必是全部。

      「那又如何?」银绝的声音亦饱含无奈的愤恨:「不是生存,就是灭亡,你能留情吗?」

      为了生存,谁都可以不计代价的伤害和索求,也许这就是现实的世界吧?万古长空永远无法理解,只能举步离开。

      不管怎样,他追随的脚步只能是太阳之子,哪怕这条路总与自己的意志违背。

      孰料,万古长空方踏出夜殿,却已不见太阳之子的踪影,沿路寻来,只见沙尘上略显凌乱的步迹,不禁心下收紧,更加快了脚步。

      太阳之子向来行事有条不紊,任凭留下这杂乱的踪迹,必有他故。果不其然,再走了一段路,万古长空便见到了那溅在尘土上点滴的殷红,触手一摸,带着血腥的气息……

      云雾渐渐地收拢,血红的残霞映那指上的殷红更为刺目。

      「太阳之子!」

      万古长空急运轻功,疾行跟上。

      ◇◇◆◇◇

      「还是不见踪影?」日近晚昏,已回转天府院的弒道侯正聆听传兵的情报,眉峰不禁扬了扬。

      「是,剑子仙迹已经回到苦境,但千叶传奇与万古长空依然未回,连日盲族也依旧安静。」传兵低首道。

      「事有蹊跷。」弒道侯眉头少见的蹙起,半晌吐出一句话后,方倾身慢条斯理地为燃炉添了香料,白雾飞升,瑞香盘绕,让烟雾中的寻思人影更显莫测。

      他知千叶传奇素来行事完美,敢做,就必有后应,此番他利用半日的时差却迟迟未归,除非是有恃无恐。但很明显,以军督紧握他之态度,现在的他并无这筹码,若够聪明,理知不当硬碰。

      想来,对方多半是遇上麻烦事情,一时回不来。

      这段期间,烨世兵权想留住千叶传奇,为共同利益,他尚可提醒此人不可妄动,莫忘其责;但如今对方自行露出把柄,便莫怪他顺势送他一程了。

      随思路逐渐敞明,弒道侯感到自己心头正微微的颤栗,这早人一步的情报是见缝插针的好时机,只是未臻成熟。心中盘估了几回,方吩咐道:「传令下去,勿先张扬。」

      「是,那军督那边?」

      「无妨,先缓上一阵不成难事。」弒道侯暗地把心一横:「领吾谕令,率一支护军铁卫继续查探,甚者,若发现对方踪迹,伺机出手!」言罢,挥了手,便撤了人下去。

      既然对方没有留在集境的理由。那么,便顺水推舟,真正的把人推出去吧!

      下手为强,才是抢夺利益的最高原则。

      「千叶传奇,我想帮你,也想害你啊。哈!」

      ◇◇◆◇◇

      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

      他绝不会什么都不是!

      甫出夜殿,千叶传奇一路走来的脚步便有些颠倒,强撑行走的力量正点滴流散,却又万分倔强地更逼使自己趋往日罗山的方向。此刻,心底有的,是硬气,也是不解,原来,回到日盲族,也不是理所当然的受人景仰,他还需证明自己、他还需证明自己……

      彷如过去曾怀有的迷惘,在这一刻,排山倒海袭来。

      往日,他总以为在族民的眼中得知,他们不过是给予和索求的关系,为何到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希望从那些凝视中,得到些不同的眸光?是这样的在意?

      如果他弃守这身份,是否连这份注视的目光也无法拥有?连同那凌厉的责骂?又为什么面对那句喝责,自己却连反驳的理由也没有?

      载浮载沉的意识里,好像渐被一抹苍白所渲染,方赫然惊觉在自己的世界里,竟有这块无法漠视的空缺。

      杂乱的心绪难得侵扰着自己,只有加剧不适,陡然一声闷哼,一直未曾疗愈的旧伤又再次被牵动,逼使千叶传奇不得不扶着身旁的粗木喘息,奈何此刻紊乱的气息好似不听使唤,不断地动荡、动荡……

      咬牙拭去唇边的血丝,天际的红霞漫涌,正在那白皙的掌间拓印下阴影,暗红与黑,螫眼入目,彷佛是唯一能证明自己存在的铁证。千叶传奇阖起眼,将那抹血痕收入了掌心,意识却仍感昏乱。

      他以为自己的回来是责任,也是理所当然。倘若他的返回是如此不值,这段日子以来的坚持与所受的屈辱又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骤然后方急速的足音响起,是自己向来最熟悉之人,在这狼狈不堪之刻,千叶传奇不禁心道竟被追上,遂勉力凝神,挺直背脊,冰冷道:「我不是说,众人留守夜殿吗?」

      「你要去哪里?」万古长空对着眼前背对的玄影,劈头质问,那散发的凛冽气息,却使他止住前进的脚步。

      「我要解决问题,」那语气是熟悉的高傲,强势逼人:「难道这样又错了吗?」

      万古长空撇过头去,低声道:「不,你本该解决,但你——」

      语未落尽,那静瑟的声音已然响起,像是命令自己,不带任何情感:「对所有族民来说,不计任何代价修补灵脉,这本就是太阳之子该为的。你回去吧!」

      万古长空凝视着他,突感陌生,稀疏的风动里,焦躁、不安的心情如水泡般不断浮起,却又被眼前幽深的一袭玄紫所压下、压下。

      不,他的潜意识告诉他,此刻,他必须护在他身旁——

      「让我随你——」讵料,正当万古长空上前一步,倏闻「铿锵」剑声出鞘,霜白的寒光在眼前瀑起,在身前划出一道巨大裂缝,但见那玄影缓缓转过身来,天藐斜指在地,冷厉道:

      「回去,这是命令!」

      万古长空面色一怔,凝声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这人,再次用剑光为自己筑起了凛冽的高墙,不允许他人窥探。

      「你好奇,吾便问。」那清湛的幽冷目光仅是端凝他,问声平淡:「长空,吾是谁?」

      这是再不过简单的问题,他要的,也只是再简单不过的答案。

      万古长空不解地望向他,本能说道:「你是太阳之子。」

      「那么,给予你一切的,又是谁?」

      这一问,顿时像离弓之箭,一刺入心。万古长空悄悄攥紧了拳。往事掠印着脑海,勾起心中的恸伤,掺杂彼此曾有的失控与恩仇,错综……而混乱。

      为什么他要逼问这问题?为什么?

      他阖起眼,沉声道:「……也是太阳之子。」

      「除了这些……再没第二答案?」

      「无。」

      千叶传奇些微一愣,缓缓地摇首,有些失神地横剑向后、向后,随后一声、两声,渐渐地冷笑起来……像冷冽的冰雪在宁静的空中爆碎般,清清冷冷地扬于长天之下,那般孤单,那般寂寥……

      「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仅为自己而笑,不为谁,就为自己而已。

      原来,无论填补了什么、付出了什么……终是建立在太阳之子四字上,一切,都是太阳之子;一切,都不是千叶传奇。长空且复如此,又遑论他人?

      凄冷的笑声中,沙尘翻滚,彷佛满天残光一同被席卷而去,待万古长空回神,已不见千叶传奇踪影!

      「太阳之子?」举目所及,一片茫然。

      万古长空心头一紧,捺下不解,再度拔奔追去。

      ◇◇◆◇◇

      烟尘正滚滚窜动,他拚着意志在行走,哪怕他隐约知道,那路的尽头会是一场空。

      彷如只余一口荡悠悠的气,忽明忽灭地提在胸口,硬撑着身躯的行动,千叶传奇一路颠倒地越过乱石枯枝、越过朽木杂林,越过东歪西倒的山川残貌,最终,循着隐约的溪流声,顾不得湍急流水沾湿了衣裾,逆着水流阻力,停步在那片巨大古老的斑驳嵌壁之前。

      耸立的嵌壁,巨大的沉压在前,喧嚣杂乱的思绪顷刻复归平静,只剩下了耳际水声潺潺,他抬首望着,伸手抚触那嶙峋的壁面。

      万顷蓝天下,以嵌壁为始,宽大湖面正被擎起,昔日绽满莲华的水影,映着周方断垣残壁的景物,寥廓而凄凉,而矗立在旁的八面巨大的祭祀镜,在冰凉的水息中孤单地耸立着。

      这里,就是让人早已认不出原来面目的日罗山,就算驻留的日子却不长,却也曾是日盲族的据点之一。

      日盲族、依然是日盲族。

      他拥有的记忆便是这些了,如果自己不配被这些记忆留住……他怎会甘心、他怎会甘心?

      一瞬的松懈,诸般未曾感受过的情绪如巨浪淹没而来,阵阵摧折着心口,千叶传奇顿觉呼吸微滞,禁不住阖起眼,倚着壁墙缓缓、缓缓地坐下身来,试图平复气息,那极冷的湿气,也迅速地浸染了周身,虽然寒冷,却好似比不过己身的寒。他心中清楚,自坠入集境以来,那股寒意总是益发频繁地侵凌着自己,那未必是疼、未必是痛,但却每一次总要把自己挖空般……他可以不以为意,却从来不知道,把自己挖出来的的结果是什么,只能不断地任它挖出来、掏出来,挖空到让他快忘了自己本来的面目……

      ——但是,纵然挖空到了心骨,他永远都得不到他想要的。

      不被在意的人认同、不被在意的人肯定……也不得到真正的目光驻足,最多,他只能是太阳之子,一个需要证明自己的太阳之子。

      他难得感到疲惫,彷佛自己无论做了何事,命运随即又偏了头,让他的努力枉然,有时,他连自己也不懂得为何要如此拚命逼着自己,但是到了最后,他非但无法懂得,响应他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生分与剥离……

      减少牺牲是错、保人是错、身不由己是错,图思报仇,也终枉然……原来,他连最基本的证明自己也是这样的难……不管是长空、聆月、抑或族民,他总不解,在他们眼中,难道自己只能是太阳之子?一旦不能给予救赎,就什么都不是?一旦逆了他们的标准,就什么都是错?

      不……现在,他至少还要证明,他还能是太阳之子,至少,他要先挽回日盲族的生机!

      千叶传奇极快地冷静下来,再次撑起力量,回身望向那片熟悉的石壁,讵料,便此刻指壁相触之际,嵌壁瞬间竟与灵气生感应,那日灵源之术的反噬之力再起,竟是源源不绝自嵌壁的另端强行吸纳着元神!猝然池中影像再次窜入脑海,是那泼墨般的血色映在水光中,一株黑莲孑然奉展,哀婉孤绝、瓣瓣残落……迷眩交错的残影震得千叶传奇意识反荡,一剎那生灭起落,如历千百万劫,再无完好之地……

      生住异灭,剎那不住。千叶传奇内心震荡,似有所感,收手之刻,再一次阖目伸手轻触那嵌壁,意念相通之间,已是灵血相通,一股凝然圆融之气自心海间流出,在彼此间宛转流转,如噬血后的宁静。

      ……原来破解无妄,便是任万物为刍狗,自生自灭,如不顺应天命,当以心血为祭,以灵止歇。

      千叶传奇缓缓睁开双眼,片刻间,彷佛尘嚣尽皆寥落,万象无声。

      以灵止歇,便是修补灵脉,逆转气数之法。这便是族民要的、长空要的、银绝要的,他又有何避?……何况他现在所求的,又何止这些……?

      心念骤定,千叶传奇深深望了嵌壁一眼,向后退了几步,阖眼沉声一喝,自划双腕,五感知觉立时拢闭,循筋脉、易天元,以自身心窍为始,引动全身化血为灵,剎那庞大的灵气顷刻凝聚,自双腕激冲而出,牵引灵源再度相应!剎那,血雾灵氛习染了天地之间,循山导海,引动周方气流异变,挟涌弥天盖地的华光紫霞,直冲云霄!

      蓦地,时空恍若静止,苍穹飘浮的云影骤停,一时半刻间,万籁俱寂。

      忽然,一声崩然巨响,一股无形之力自岩壁后触发了亘古力量,宛如鸿蒙初始,裂方劈圆,天地之间尽被万钧莹紫昊光所罩,深拔不起的灵源悍然爆开!

      那一日,天际染血,天降红雨,百鬼夜哭,众邪辟易,他自莲中而生。

      那一日,他一战倾灭学海与朱翼皇朝,让日盲族真正的站在太阳底下。

      那一日,他第一次甘愿俯首下跪,降于罗喉,只为保住日盲族的生机。

      那一日,他疾战返回,却眼睁睁救不了日盲族的倾危、亦报不了剿覆之仇……

      这一日……他还可以为日盲族做什么?

      如果他不能做什么,是不是真的什么也不是?

      天道无情,当应此身。千叶传奇浑身承受偌大煎熬,强受神魂两分之痛,但见那伤口血涌如注,满面湖水却随激瀑直冲而上,彷如神迹降临,遍地凋残莲群竟展千华幻影,应生机而绽!一瞬间,地脉融转裂开,挟带巨大力量流散奔出,沿景的半苍景色骤转新绿,消补了彼方夜殿的失陷——

      轰隆声中,再一次,繁华与湮灭,不过一刻之间。

      未料,正当灵脉修复之际,竟终究力有未逮,生与灭顿成了消长之势,愈是勉强、愈是反噬,千叶传奇冷汗直流,伤势未愈的身躯终是强持不住,挺立的身形踉跄了数步,逆血自心尖急冲而上,霎时灵气散解,血染天方,凄艳如开了万顷红莲!

      「啊!」

      轰隆——轰隆——

      倏地,猛烈的狂雷自天空炸开,擘裂天地,轰然的倾盆雨点打在青石上,漫开了深色水渍,朵朵无常,像无色之花……

      「太阳之子?」远方,感应到直冲天霄的紫霞之气,彷佛正狠狠敲击心坎,万古长空顿感不妙,急急赶往事发方向。

      惊蛰春雨下得又猛又急,像不胜重负的透明珍珠,一串串落入晶莹水面,快速晕开,搅起涟漪的瞬间,又一消即散,彷佛未晓此处方经历过逆运天意的动荡。

      万山浮动雨来初,人间自是空恨风和雨。

      天际黑云迭嶂,通天雷霆隆隆响着,直要贯破耳膜,冰冷的寒雨,如冰箭般刺醒残余的知觉。气血尽失的千叶传奇,此刻身上竟散溢着不正常的莹光,朦胧中,欲勉力撑开沉重的眼帘,却是气空力尽,只能卧倒在身旁的大石上,挣扎地喘息,任着自己的鲜血随雨水流散了满地,第一次,他感到这身躯彷佛不是自己的,这样的空、这样的无力,神魂俱分……

      他一直清楚,自己伤势未愈,此时此举,无异置性命于不顾,可是不这么做,他又能如何?

      他答应过的……他要能证明自己还有能力领导日盲族,即刻、不容迟缓。

      「太阳之子?」雷声雨声交杂,融入了浑沌之中,远方万古长空急促地踏雨而来,恰见着此景,浑身俱震,急速趋步上前,一手扶起全身正流散所有生机的千叶传奇,连思绪都是混乱的。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巨大的恐惧淹没而来,万古长空什么也不再多想,起身捱紧着他,离开日罗山:「我能带你去哪里?」

      「长空……」背后,是千叶传奇虚弱的断续声音:「南方……修复了,但另一半灵脉……呃!」那声未止,旧患新伤再次全数爆发,竟是喷了他背上满是鲜血,而沾满鲜血的手,却不禁抓了那背脊更紧。

      剥离、再剥离,挖空、再挖空,从来,他只想告诉他们,自己在他们心中存在的意义,为何……他们总不领情?是否,只有这样做了,他们才能接受?是否,只有这样做了,他们才能认同自己?

      是不是,他的过往一片空白,也只能是一片冰冷,无法容纳任何温度?

      「保留元气,别说话!」万古长空感受到背后颤抖越来越剧烈的身子,奔走在小径上,任狂雨打湿了发、打湿了身,紊乱的脚步却不知该带向何方。

      「不……」千叶传奇只感到自己全身正被不断地掏空,却犹然不愿放松抓紧的手,倔强道:「长空……告诉我,这一次我、我没有做错……」

      剎那声音入耳,万古长空蓦地心头骤恸:「到现在……你还在意这些?」

      似乎连摇头的力气也失去了,千叶传奇闭目静静地靠在他的背上,听他沉笃的心跳,他记得,自认识他的那一刻起,他从来抓不住他的心,也听不见他心上真实的跳动,为什么而今听到了,还是这样的空索?……好不容易这一刻靠得这样近,却也没有气力去明白了,渐渐地,随着越来越空虚的身子,任黑暗知觉拢聚了上来,意识坠入了幽冷雨帘中,昏迷不醒。

      从来,世间之情他非不晓,甚至自他出生时,他已在书上见过如许故事,看着前人走过红尘,因情生困,因人生波,毁誉随身。

      他冷眼看着那历史斑斑,总以为自己可以超脱那些,不为世情所囿。甚至,曾告诉过那历史谜样的王者,他可以不在意他人对自己的评价。孰知今日,他却可笑地发现,原来自己终究同世人一样,犹然在意自己的存在、在意自己在某些人眼中的意义,不能不无视、不能不证明……

      他是他,不是谁的倒影;他是他,不是存于神祇中的太阳之子;他是他,不是不需依靠的黑莲……他是他,只是千叶传奇。

      「太阳之子?太阳之子?」万古长空忧急唤他,却毫无反应,就在心乱如麻之际,滂沱无边的视野中,一抹浮红自远方升起,挟着迷离魅香穿雨而来,使人屏息——

      那是一抹艳红的血、皎白的绢,伞檐下,款款映着水色,彷如游走在世间的浮华与苍白之间,暗笑那水影空幻、怎奈春色凄凉?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幽幽地,那低婉的嗓音由远而近,带着熟悉的信息:

      「公子,久违了。」

      万古长空赫然抬眼,迷晃的雨线里,认出了来人:「是你……」

      就在同一时刻,周遭氛围骤变,杀机逼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章二:生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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