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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章七:水映朝夕 ...


  •   脑中轰隆撞击声如碎屑般荡入四肢百骸,绞糊了每一处知觉,头痛欲裂。彷如陷在漩涡里,无法挣脱。倏地,就在全身紧绷到一个极点时,一道绛色流光从意识深层推漾开来,一点一滴地温抚每一处气浪,如潮汐相应,直渐平息了波荡。

      他找回了自己的意识。

      两眼迷蒙,方睁开,身旁是熟悉的织纹纱幔,隔纱望去,一抹温澄盏灯正罩着朦胧的玄紫身影,高雅、冷淡。万古长空有一瞬间的错乱,似乎曾感受过类似的场景,却无法记清。

      感到目光自背后投射而来,千叶传奇放下正展阅的书册,起身走近床沿,探视道:「你醒了?」

      既已醒转,万古长空只想起身:「太阳之子……」

      「别动。」千叶示意勿动,旋即玄袂一扬,指间赫现几只银针,径往那腕上的列缺、神门等穴扎去,银针入体,长空顿感刺痛传进了脑门,只得忍声不吭,任千叶专心切闻脉象。

      两人屏息无声,手上稳定的脉搏是唯一传递彼此存在的震息。长空安静望向千叶,片刻又阖上了眼,枕侧边熟悉的清氛,却不时提醒着自己正卧在太阳之子的榻上,一时诸多纷乱的念头错综,反让他无从顺理思绪,却忘不了,前些时太阳之子倒入他怀中的心惊,和在恍惚间,又是太阳之子一路背着他回来……

      「嗯,应无大碍了。」不知过了多久,千叶见脉象稳定,遂一手撤走针刺之术。

      随针疗奏效,几日未动的生硬指头逐渐恢复知觉,意识也清明多了,长空思及连日来发生的许多事情,也不知隔了多少时日未曾醒转,不自觉微微反握那正为他把脉的手,直问道:「扣心血还在?」

      突来接触,不经意荡了个机灵,千叶传奇眸色微动,却抽不走手:「罗喉没杀我已是万幸,自然还在。」

      长空闻言,半撑起身:「我能帮你什么?」

      千叶却不愿多言,起身道:「你为吾养好身体,守护日盲族的安全即可。」

      「为何?」

      「再过几天,我与素还真将有一战,这是罗喉的命令。」

      「这——」

      「哈,」千叶半是自嘲:「身不由己的感觉,我总算明白了。」回龙三巅之战的后果,他该当自己承担。

      长空眉头深锁,问道:「如果无法完成命令呢?」

      「只能见机行事了。」

      长空却是摇头,「若扣心血再次发作,你无法应付。」言罢,便离开了榻上,起身要走。

      千叶有些意外,「你要去哪里?」

      长空却不知为何地,有些故意道:「吾之双手如何医好的,便去哪里寻。」

      「你要去千竹坞?」千叶心思玲珑,扬手一摆,即刻挡在长空面前:「吾不准你去。」

      千竹坞,藏覆无数生死交易,这种地方,不是这人该去之地。

      看向千叶不容妥协的神色,长空向来寡淡的双瞳竟透出另丝情绪,「你既然能为吾做出交易,大不了吾还你便是。」言着,竟是绕过千叶身侧,径自要走。

      闻言,千叶有那么一瞬的讶然,沉声问道:「你全都知晓了?」

      长空未加理会,步履续向前行,骤然背后冷迸而出一句话,定住了背影:「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需要你还。」

      那脚步瞬止,被触及的敏感正在颤巍:「……还又如何,不还又如何?终究吾也不过是你交易而来的性命。」

      「交易只是过程,我在意的从来只是结果。」千叶传奇面视眼前人,声调极尽的冷抑:「你明知我答应过你的事情,绝不食言。」

      他无法忘却,那日他在狂雨中扶着他冰冷身躯,第一次明白何谓愤怒,自那时起,不甘、不舍,只为了不愿再忆及那令人心惊的毫无声息。

      他只要守住那初次的誓言。

      「你的考虑……是为了守住信诺,还是只是为了你自己的掌握?难道舍去谁、留下谁从来不是只在你的一念之间吗?」这番话听在耳里,却彷佛刻意挑起那深藏的游刃,万古长空不禁上前了一步,原以为自己该激动,然而吐出的声音,却是淡抑到连自己都感到讶异:「……到了今日,我只想问,当初你之考虑是为吾,还是为你?」

      此刻,一片漂浮不定的感受占据了胸间。无论太阳之子要的是他这个人,还是他这把剑,他皆早无谈判的余地。然而,他不愿连那份情感也在冰冷的较量之中,毫无尊严。他深知,太阳之子的处事无不带上目的,他不能不恐惧。他害怕,害怕对方从来这般为己的选择是否也在算计之内?若是,他对他的情感是否是多余?若否,是否又被他的不曾解释所蒙骗?

      被利用,他要被利用得明白;被算计,他要被算计得明白。只要能得一句确认,一无所有的他死得明白又如何?

      「是为了谁,对你来说很重要吗?」而今他们都在局中,谁又能道尽当初每一个抉择?千叶传奇仰首望他,已感受到那对己的怨怼又挟涌而来,多少无法解释的解释,却只剩单薄而苍白的一句话:「长空,你只需明白吾从来不欺骗你。」

      万古长空喉头起伏,视着那双清冽双眸,尽是坦荡执着,彷若周身可以一片黑暗,唯有那瞳里可透出纯粹的明亮与清寥……

      到底,他是害怕这个人的心计?还是……害怕再一次的失去?还是──更多他无法了解的一切?

      他无法理解,却是只手微微抬起,凝在半空。从来,他在这人眼里可以看到如初生无垢般的一份清澈,让人欲举手轻抚那份隐伤,却又宛若在万顷澄湛之后,有他看不到的深沉、机心,讳莫难测……

      往日,他早就该明了,这人是天生的入世者,强习一切事物的背后,有他触不到的复杂和单纯、洞察与练达,为何他还妄想揣度?

      欲举、欲却,僵持间,互视的眸光里有丝震颤,纵然彼此相距极近,该有千言万语说清,终究,只能垂下哆嗦的手,避开了那目光。

      永远看不透、看不透……他早就灭顶在这汪深潭,为何他还不时思着逃避?明知就算太阳之子回答了,他依然在寻求一个不能求得的答案,又有何益?

      便在此刻,门外敲房声起,传来苍老的声音,是大祭司躬身入内,「太阳之子,未知早前你传唤老身何事?」

      「我先出去。」万古长空看了一眼,已不知再如何面对,断然离去。

      「长……」声凝在舌尖,千叶传奇只能目送人影远去。

      微妙的氛围尚流转在空气中,带着难以倾诉的压迫感,大祭司隐隐感到自己出现的唐突,愕然道:「太阳之子……」

      「无事。」族事来报,千叶传奇即刻敛容,问道:「吾要妳打探最近武林局势,可有消息?」

      「经探子回报,最近武林并无发生大事,佛业双身急于寻找如来四像,暂且被分散了注意力,但妖世浮屠似乎犹仍坐大当中。」大祭司道。

      「嗯,妖世浮屠不除,未来必是大患,是该阻挡它之脚步。」听闻消息,千叶传奇心中暗思新的一局,复问:「天都方面?」

      大祭司摇首:「自上回一战,罗喉依然毫无动作,但也与双身保持紧张的状态。」

      「上次逼他与双身对上,已造成了局面上的压力,罗喉绝对是未来可以善用的一方力量,但还需推他一把。」千叶传奇琢磨道,「僵持不可能维持太久,照此局势,佛业双身势必突破僵局以完成四境合一。未来平静的日子所剩不多,大祭司,加紧让族民各司其职,以应未来之变!」

      「是……另外银绝已经将族内妇女与孩童全数迁移安全之地。」

      「那便好。」千叶传奇颔首,随即从怀中探出一张战帖,吩咐道:「另外,将这张战帖送给素还真。」

      「什么?」大祭司浑身一震,满布皱纹的脸庞大是诧异,抖声道:「太阳之子……」

      「耶,不用说了。」千叶传奇制止大祭司欲言,握在手中的日轮如有不可侵犯的光芒:「此战无法避免,大祭司,可是别妄想打这张战帖的主意啊!」

      大祭司唯唯诺诺,只道不知太阳之子又有何盘算,只得勉为其难地接过帖子,退身而去。

      事情纷扰,近来之事多是征而未显,此僵局该如何突破?

      遣退了大祭司,千叶传奇难止思忖,抬眼望向阁边窗棂,那外头正透入几许阳光,冉冉铺满了一地金粉,彷若也提醒了近日未曾舒展的紧绷,遂心念一转,推门而出,门扉方「咿呀」敞开,挟着清新气息的轻风随之迎面而来,带着冷瑟的触觉。

      门扉外,廊间天然的苍阔叶木掺杂泠泠水声,翩花斜落,共伴几株莲华,相映天色,无限清然。千叶传奇足挪几步,只手倚栏,眺望远方的黛绿深景,任盘桓的思绪陡然漫逸,悄然间,那失去攀附的落叶垂落在掌中,不经意一看,其色调脱落,带着霜迹水痕,是初冬的落叶——

      霜天水起,北风乍送,不知不觉间,时序移换,自他于日盲族诞生起,也不少时日了。

      世间是奇妙的,就如有人睁眼仅见一片树叶,却也有人能目观大千世界。视野的大小,乃随一个人的眼界而有所不同。

      有所感悟,千叶传奇心绪沉了下,自阿虚夜殿到日罗山,人生况味他已初尝几时,就不知自己到底尝了几分深、几分浅?

      倒是自己不喜的羁绊是越常伴随。

      于事,日盲族有诸多事情挂悬;于人,则是不解。

      ……思及方才的话语,犹在耳畔回荡,似有股深陷感正往胸臆徘徊啃噬,令千叶传奇感到莫名滞碍。

      那个人,总是执于旧事,无法断舍。每每他想问那人为何执着于答案,然而所有的一切,早是定局,终究无法挣脱的,是那人不愿放下的念头……

      想着,不自觉捏紧了掌中飞叶,也只能任其揉碎。

      苦寻真相,从来只是枉然。这所有的疑问与答案,想必长空无法告诉他;而他也无意追究。

      记得当时夜殿初见他时,他到底未曾想过长空有着这般执念。

      就好像,那双眼,他初生时不曾明白过,直到当他看过更多人的眼眸后,他才知道,原来那对自己透露的声息,竟如此安静而冷寡。

      眼前景物奕奕宛然,随风轻曳,那池中半凋的莲荷,却特显分外寂寥。千叶传奇目光悠远,思绪渺渺,似徐风轻描云絮的轮廓。许多事情,他可以想得深,唯有与长空之间,他试图揣测自己与他之心意,却又不愿多想。

      而观当今武林之态,日盲族算不上强盛的一方势力,却也难置身事外,虽名附属于天都,如今也徒具形式,处境尴尬。而天都在上次计划里已出手相助,佛业双身等势力的兴起,反而是当今武林最大的隐忧。

      至于日盲族内部,早前因他自行测卜出无妄卦象让他悬在心上多时,故命令银绝再次迁移族民。然而,此间势未生,已生险,自己已是竭心运筹帷幄,是哪一步还须慎行?

      这是隐藏的僵局,他必须突破。只不过,扣心血确实为难缠之物,若不能摆脱,势必要受制于局势之下,有一人,确实仍是该会上一会--

      一念骤定,千叶传奇回自屋内提了把伞,在蜿蜒山径里飘染一片玄紫,循路而出。

      世间诸事,总是因果相息,却无可预测。因为,有太多人心与算计、痴心与妄想,自食其果也好,心甘情愿也好,世间暗伏的因果,总有千千万万。

      而今,种因欲寻果,未知的未来,会在何方?

      ◇◇◆◇◇

      千竹坞,依然霜雪笼罩,冰凌满枝,雪地上,一步、一步的踏雪印迹,是每一场交易的见证。

      烟波江色,暮雪纷飞,往昔交谈之景历历在目,今朝故人复重来,景色无改,却是尘世人心起伏,渐已疮痍。

      凝雨漫漫,千叶传奇步在雪中,徐徐向江边而行。

      前方,那身着织网朱衣的曼丽谜影早等待多时。往日,他曾一手牵起缠局;今日,残局未解,他依然是中间的微妙旁观者。

      持伞踏雪而来的人影,乃是为了过去的夙因,而江边静待的人影,乃是为了未来而迎接。命运的交缠,难定对错,只因执着无悔。

      「入吾相思门,知吾相思苦……」

      阵阵脚步逼近,催响了枝上银铃,江边上,那朱唇翕动,起声曼吟,声悠悠地,穿越了风雪,近在眼前,却似自远方而来。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莫相识……」随远来的脚步止定,相思剎时吟尽,朱红人影抬高了手,一针刺落手上织品,掌中之物非是花团绣黹,而是一具人形——人,必有一颗心,诡谲莫测,他天不孤甚有兴趣。

      「大夫。」千叶传奇自后出声,只伞移上,为其遮雪,那熟悉的冷雅气息如往依旧,医邪意料之内,低回一眼,幽幽道:「吾几番相念,终于等到公子来了。」言语之间,唇角有慵懒不羁的邪魅笑意,压转了嗓音,抬起手,银针又一针、一针地缝织起来,续道:「今日公子来访,吾很欣慰。」

      此际天寒,江水却是遇冷而不结。千叶传奇见眼前烟波江色,便如旧时那日相会,心窍灵慧,顺应而道:「大夫仍在观看江波?」

      「呵,公子认为这袭江波,与往日有何相同之处?」

      「它依然瞬息万变。」千叶传奇道。

      「但它来自于霜寒的季节,非外力所致。这场雪、这袭江色,看似异数,却一切皆来自于自然。」

      「大夫另有别解?」

      「不过是感触。」天不孤道:「时令变化,皆有其序,便如春生新色,夏听蝉鸣,秋落黄叶,冬临霜雪,在何季节,便赏何景,才是完整和自然。如果大颠大倒,反要将况味给损坏了,岂不可惜?」

      千叶传奇心中暗自琢磨,略有感悟:「顺势而为,便是大道。」

      「只怕自然而为,却仍力不从心。」天不孤意有所指,轻缠着发丝,在风雪间任其勾勒出窈媚的侧影,续道:「但公子也无说错,江波依然幻变。便如这个武林递嬗易改,乃为常事。如今太学主亡、罗喉再生,佛业双身乍现,死国势力蠢蠢欲动。让我不禁想问,公子想在这片诡谲中掌握什么?」

      「大夫对于扣心血──可有解?」千叶传奇眼波一凝,直道来意。

      「哦?」闻言,天不孤手中织线微微一顿:「公子按捺不住了?」

      「武林万变,但争朝夕,日盲族不宜久等。」虽未多置喙,却隐含机锋。

      「解除扣心血,并非不可,但吾以为公子尚无此必要。」

      「为何?」

      「罗喉虽以此物压制公子,逼得公子不得不受之,」言间,依然是时势的局外者,「但一旦解去扣心血,局势必将变动,公子又将如何处之?」

      「吾今日既敢寻大夫,便是已有准备。」

      「但吾以为以公子之能,虚与委蛇、八面玲珑,并非难事。再等些许时日,或有转机。」此言,系以谨慎为上,亦非不可。

      此似稍许为难之意,却不无可采之处,千叶传奇沉吟再三,方道:「那么便以三个月为期,如届时未解,便再拜访。」

      天不孤呵呵一笑,「一言为定。」他悠悠织着,手中人形织物已近完好,陡然话锋一转,「吾知晓扣心血着实难为公子,此物不仅让公子受制于局势,想必也让心──受尽了折磨。」

      语落,手中织物恰一针刺心而过,漫天风雪陡然狂起,呜咽飞卷。

      不曾向外人言明的异症竟不经意被道破,千叶传奇内心微震,却心知死神之眼能为,仍是镇定依旧,仅问道:「大夫看出了什么?」

      「扣心血非至寒之物,仅能牵动伤势。公子应曾在不该之时,心脉受外力所创。而今,或随扣心血发作,心海之间总是感到一阵的寒意入侵,刺心难耐?」那声里,已是笃定,而非探询。在死神之眼下,无所遁形。

      一语勾起与那人前事,千叶传奇凝视眼前一片白皑,并未否认,只是静道:「大夫不妨明说。」

      「记得当时曾提醒公子,取下心血非同小事,需长时休养。此伤虽未伤及元神,但已成隐患。」那风雪声掩去了轻微的叹息:「今日之损必成后日之患,就如扣心血为公子带来比预期更多之痛楚,便是一例。吾只能提醒公子今后务必多加小心,莫再伤及自己,否则危矣。」

      千叶传奇似早内心有数,对着眼前艳红背影,不兴波澜道:「多谢大夫提醒。」

      「哦?」似是对这平淡的反应所讶然,却又是几分的透悉,对着潺潺江流,天不孤轻顺着发丝,如掂量着心思:「纵身受痛楚,竟如此看淡,这不似公子作风。」

      「吾尚能应付,便不存问题。」声里,竟似对己的漠然。

      「呵,公子虽是理智过人,但只怕苦了自己。」天不孤言着,抬起只手,雪落指尖,映鲜红的寇丹,刻意再次勾起了敏感:「公子量必也知晓,万古长空曾来此地一叙了?」

      千叶传奇心绪略沉,只是问道:「大夫说了什么?」

      「该让他知情之事而已。」挑挑银针,天不孤低眉垂绣,似是叹道:「他对你很复杂。可惜他最珍贵的情感,只能给曾经的一人。连吾都不禁为公子不值。」

      「我说过,值得与否出乎一心,既已付出,其他便不再重要。」千叶传奇悄悄将目光移到了伞外雪光,一如那片澄净──天不孤的答案纵然有理,他之回应亦如初衷。

      闻言,天不孤缓了动作,却微微一笑,解出那片隐晦之意:「对万古长空的占有,你很执着。」

      他所经手的交易无数,眼前之人却最堪玩味。纵然其人总如无瑕静水,无动也无波,看似无情,却有情,也必然有泛起涟漪之时。

      这样的人,情不知所起,情动则必身痛其骨。

      想起与那人过往种种,血色残影,阵阵扰动着思绪,千叶传奇仍是阖起了眼,任己言不由衷,「吾只是要他发挥该有之实力。」

      掩饰与回避之词,听在明白人耳里总是生涩而痴傻,天不孤微微一怔,忽地笑了起来,笑声凄婉,似是癫狂、似是不舍,终放下了针线,转身支颐,轻柔道:「传奇,纵使短暂,也是最美丽的一页。但当时公子愿舍去完美,为他续命,意义早已非仅是如此。公子……要他陪你多久呢?千秋?抑或万代?」

      「那大夫又想独守这片寂寞多久?」那话音落于孤雪之中,有种空明寂寞之感。

      「公子问得巧妙,莫不是同路人。只可惜,吾选择了这片雪,而这片雪,也没有拒绝吾。」那眼波流徕,仰首探雪,魅惑之间却隐带着一丝自艾自怜,如感同身受,「但公子选择了他,他之所想,却非在公子。」

      一字一句,残酷,却而真实,宛如印证那日天剑之争所言,而今却是万般残破,了无可解。千叶传奇闻言,心中竟是一紧,却终只能缓缓道:「至少他性命无忧……便足够了。」

      一句话,含尽无限深切,却是波澜尽去,愈显寂寥。曾经再多的期许,如今只化为一片惨淡,连那人的一眼,也不可得。而他留下的一剑,却已在心间留下无法抹去的伤痕。

      「哈哈哈,『无情何必生斯世,有好终须累此身。』佛云,终究不假……」恰似勾起那遥远而不堪的执着,天不孤低喃叹息,款款站起了身,「此身属你,痛也属你,为他之无心,公子甘受这般浇薄苦涩,着实残酷,幸赖你够坚强。」他凝望着江色阑珊,神情凝重,语音唏嘘:「情之所至,义无反顾,却不知情之一字,一旦陷了深,都是一场蹉跎。太多的人没有坚强的意志,便放弃了所有可能。虽然……有时候等待可以蚀尽一个人的心,更令人厌倦。」

      「懦弱者,不适合这个武林。」千叶传奇听着,搁置心中不愿言明的心绪,看那倒映天色的江波万变,心中澄明,道:「别人施舍的关爱,通常只是爱莫能助。是故取舍虽是必然,患得患失,却是常然。」

      「这句话,包括你自己?」

      「大夫以为呢?」

      「呵,身处武林,便是一种失去与缺憾,而人生怀有缺憾,才有残缺的完美。但公子如今既已存在隐忧,已损其一,莫失再其二。」天不孤轻轻撩拨发丝,似想独处安宁:「江潮有信,却无有尽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公子也该回去,莫让有人挂心。」

      「那千叶便告辞。」千叶传奇微一颔首,便要转身离去。孰料方走一步,身后复传来医邪问声:「世事难测,人心幻变,等待,已让吾厌烦了……公子,今朝你我皆有所变,下一次若还有缘,我们还会变得如何?」

      过于飘渺的问话并无定解,又何问前路?千叶传奇滞了下,仅能道:「也许大夫能自江波寻得答案。」

      「哈,」天不孤未应言,对着满江的潋滟清色曼吟,宛如送行的问话:「不在此岸,不在彼岸,不在中流,问君身在何处?」

      听闻问话,心有感悟,千叶传奇望向天际茫茫一片,仅道着:「无过去心,无将来心,无现在心,还吾本来面目。」

      嗓音尚流荡在翾风回雪里,身影终是一步踏出,离开了漫天白影,潇洒决然。而白皑中的一抹艳红,只有轻轻喟叹,不知从何起、从何灭。

      风铃悄悄地响起,今日,千竹坞的雪,十分洁白。

      ◇◇◆◇◇

      身后那残风狂卷的冰雪渐渐静了,恍惚也隔起遥远的前事。走出了千竹坞,千叶传奇抬眼望向前方,但见林间小径蜿蜒,那淡金色的暮烟涌进,自四面竹林穿梢而过,带着一股苍劲的凉意。

      微风拂来,千叶传奇不禁停下片刻的脚步,静静阖上了眼。世事庸碌,他已太久未曾感受这些自然的气息。那风声、呼吸声,皆有一定的据理在。

      如此静默,不知不觉间,云影幻动,山风渐转料峭,雨,无声无息地下了起来。

      感应到空气中的凝湿氛围,千叶传奇撑起了伞,正欲回程,孰料,就在前方绵绵雨线里,一片熟悉的绛褐色闪过,是那宽大的披风在风中飘扬,如鹰翅乱颤,那细密的雨点打在上面,更添了几分殷红的凌乱……

      前方身影自雨间逐渐逼近,这一次,许是陌生的感觉在窜升,千叶传奇只能动也未动,望他朝自己的方向走来,彷佛仅是一望,便可让他深陷难以自拔。

      无论这人如何待己、伤己,到底这人是自己所选,不曾后悔……

      万古长空一步步踏出,于他面前止步,伞檐下,压低的视线里,彷佛看到那日含着寥廓的眼波。他为他稳稳握住伞把,方接触到那冰凉只手,不禁心口一动,覆上了些紧,多给了几分温度。

      曾有一日,他自他手中接过了创世,他犹然记得那触觉是如何炙入心口而难以忘却。

      千叶传奇下意识欲避他的握手,却避不得。雨声淅淅沥沥,阵阵的雨絮自伞檐冲落,激起烟色朦胧,两人双目交会,眸光流转,似轻云蔽月,却是静至无声,或许,有些话该说的,却不知该从何言起?

      伞上,八十四道伞骨,道道是缘,道道是债,却罗网不住一世的悲欢离合,太多时候,只有在伞外的世界让他自在,却次次让他在雨中无法挽回桃花的性命、亦唤不回明珠求瑕回头,每一次落下的雨,只有无尽的失落与流散……

      每一次,他犹不知能在雨中能握的到什么,但是,他仅剩下这个宿命。

      「你还是来了。」片晌,仍是千叶先开口。

      「如果这条路是你要走的,那吾……也只能走下去。」长空哑然道着,那声音掺进了雨声,虽是淡漠,却而笃定。

      纵是身不由己,他亦无可避。

      千叶传奇凝视他,心口有种不清不楚的感觉在鼓动,带些苦、带些涩。他未想理会,将目光回向了天际,那竹林经雨洗练后,沾染一片翠色,忒是新绿。

      落雨的长天虽是阴蒙,尚透出几分微光,照映眼前数条林间小径烟岚漫漫,路无尽头。

      「我们走这条吧!」看了看岔路,未等回应,千叶传奇已径往一条偏幽小径而行。路上,细雨含光,遍洒了点点莹露,曳影婆娑,照映着两道并行身影……

      旧时,千般错、万般错,纵为殊途,亦盼同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章七:水映朝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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