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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四章 生生者不生 ...


  •   禅房里,行思禅师的面容饱满而庄严,让天鸿感受到了那张脸散发出的强烈的、前所未有的谦和感。
      在净居寺的世界里,荡漾着无边无尽、飘摇欲坠的恐慌,但是这种恐慌又被寺内更巨大的视死如归的精神敲打着,敲打着。
      黑暗,一层一层地漫向远方,远的好像没有尽头。
      行思,久久不曾发一言。
      天鸿就这么静静地站在禅房中央。师父不语,他也不愿打破这黑暗里的宁静,因为此时,他才真正领悟了什么叫“繁华落尽”!真的很奇怪,此时此刻,他竟会想起繁华落尽四个字来。
      四大皆空是什么?行到水穷处么?那又何来坐看云起时的惊喜?
      没有比现在更黑暗的时刻了,分不清什么是天,什么是地!令人不免怀疑,今世今生可有一个我?
      天鸿开始没来由的思绪万千。黑暗,总是带给人反思,尽管有的反思是徒劳伤神的胡思乱想。
      他想起了大场中的迦叶像——现在,在黑暗中是看不到的。然而,大场中真的有一具迦叶像吗?

      “天鸿,你在何处?”行思禅师终于开口了。
      “在您的禅房。”
      “禅房又在何处?”
      “在寺内。”
      “寺又在何处?”
      “……”
      “寺已下陷两丈,寺——并不在原处。”
      “……”
      面对这样的提问,天鸿突然觉得不适应。没错,寺已下陷两丈,寺内充满冰冷的黑火,那是销人魂魄的邪火。寺内众僧拼着命对抗这火,能对抗多久?
      为什么?师父要在这非常时刻考较他禅理?
      “唉……”行思看出天鸿的心思,他长长叹了口气。“天鸿,为师并不想考较你的禅理,而是要告诉你,现在的净居寺虽然壳依然在青原山,实质上,已陷落在人间与地狱的夹缝中了。否测,如何会不见天日呢?”
      天鸿呆呆地看着行思。这几日,接连而至的灾祸让他无从去考虑来龙去脉,只是被动地接受着一个又一个惊人的消息。他从不知道,自己的接受能力竟然会如此宽厚。而他更不解的是,行思在全寺身受阿鼻地狱之火的过程中,竟然如此安之若素!
      “师父,您怎么能这么平静?徒儿不免认为,莫非您已可解除这场黑火了?”
      行思摇摇头,淡淡地说:“什么叫面对?就是要正视以对,正视是不逃避、不畏缩、不慌张,困难之前也不自欺欺人。而禅宗,这次势必在劫难逃了!我所以如此做,只是想赢得时间,让后继者能归还世间的平衡。阿鼻的黑火是凡人不可能解除的,我非神明,如何能拒天祸?只能在能力范围内选择面对。”
      “但是,这场火是面对就能解决的吗?”
      “我已将黑火封在寺内,它虽由地狱烧出,但也将暂时被卡在净居寺,一时烧不到人间的。只要待它火力衰竭就可以了。”
      “那这火力何时才能衰竭呢?”天鸿问了一个行思也在担心的问题。
      禅房里忽然就安静了。
      行思禅师如雪的唇须在轻轻颤抖,沉吟良久,他苦笑了笑,自言自语地说:“按理是都看开了,但心里还是慌乱着。这一仗,真的难打啊。”
      他拍拍天鸿的肩头,“还记得我问你的杀生者不死的含意么?”不等天鸿作答,他就接着说:“杀生者不死,固然可以理解为杀除敌人,然后使自己立于不死之地,但终归有一日会死。人本就有生老病死啊。”
      行思禅师眼光飘向地上,凝视着油灯跳跃的火焰。
      “杀生者不死语出《庄子·大宗师》”,他顿了一顿,缓缓念出了《大宗师》的原文:“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天鸿,你要记住,能把生死置之度外,心境便能清新明澈,就能超越古今的时限。摒除了生就没有死的概念,而留恋于生也就不存在生了。”
      天鸿低头说了声:“是!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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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火要烧到何时才能熄灭呢?行思禅师并不知道,但用结界隔绝地狱于人间的通道,火应该不会烧到人间去。只是,要是烧得全寺都命绝却不熄火,那结界还能挡住这场无妄之灾么?自己虽早已去了生死之心,可将这一寺之命殉葬,想来是何其不忍啊!
      一个人间的生魂,竟能冲开因陀罗的结界,那杨明道恐怕做梦也想不到会遇到这种事吧?行思叹道:“因缘际会下,杨明道恐难逃一死!”
      天鸿听的莫名其妙,“杨明道不是已被天治救了吗?怎么会难逃一死?”
      “净居寺陷落的时候,他正在净居寺里!好像是送枣来了。看来,冥冥中,有股力量牵他来净居寺呀。”
      是啊,那天杨明道来送枣,天鸿却一颗都没吃,他正在看迦叶像。
      “师父,您叫天鸿来有什么事要吩咐?”
      行思闻得天鸿发问,便炯炯地看着天鸿,天鸿被他看得不安起来,只听行思禅师说:“我知道这件事很难为你,你大伤未愈,此事又是艰难险阻必须过的。”
      天鸿听说,忙跪下来,“师父,天鸿身上的伤没什么大碍,天鸿并不觉得有任何不适,若不能做事,天鸿才会难受。不管是什么事,天鸿一定竭尽全力!”
      行思笑笑,“好好!这事也只有你去办了。”他搀起天鸿,细细说到天鸿昏迷时的事来……

      那日。
      净居寺凭空下陷两丈。杨明道正热心地招呼寺里的和尚们,可寺里的和尚却突然被召集起来大声唱经,一个和尚还叫他早点回家去。真是奇怪,他还没上大殿进香呢,怎么好就这么回家?他刚把香火点着,便已看到一团黑火“呼”地一下铺满了地面。他还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已被一股冰凉入骨的寒意吸住,一闭眼就死了过去。
      寺内的《金刚经》诵咏声一浪高过一浪,将蔓延在寺内的黑火紧紧箍住。
      行远禅师手拿木鱼,一边敲击,一边将寺内所有处所都巡视了一遍。最后带回了三个人:天鸿,方清,还有杨明道。
      行思禅师耗了三天,强行用大金刚印护住了天鸿和方清的脉息,却无法保住杨明道的性命。

      “我要你带着方清去天山。”行思郑重地说道:“从黑火烧寺至今已有半个月了,而这寺外的结界恐怕只能维持一月。我要率寺内众僧下沉地狱,肃清黑火源。等结界一消失,人间便会遭殃,但那时的黑火已是强弩之末,你务必请紫辰真人来解救清原山的百姓。时间紧迫,你要速去速回!”
      “师父说的可是青霄宫的紫辰道长么?听说他本事很大,是人间的活神仙,为什么不邀他来帮我禅宗度过此劫难呢?”
      行思却道:“今世恐怕只有青霄宫的紫辰真人还能解这黑火燎原之难,你带上方清上天山吧。只是……莫要告知禅宗之难……唉,以紫辰道长的修为,又怎会看不出禅宗之难呢?但这属我佛家自身之难,你只谨记请道长解救黎民百姓,我佛家一事由我自生自灭,望道长成全。”
      “师父,天鸿心中有一事不明。”
      “何事?”
      “寺内师兄弟众多,为何你要派我去?请了紫辰真人却又为何独放禅宗于灾祸中?”
      行思微动嘴唇,轻轻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寺内众僧身强体壮,只有你和方清受伤严重,即便留在寺内,身体也无法抵御黑火。再说,你身上有黑火的烙印,出寺也不会引起檀那婆信徒的追杀。此去青霄宫,记得只将此事告知掌门紫辰真人即可,不易让他人知晓,免生事端。让行远送你们走,去吧。”
      行思背过身去,向门外挥挥手,不再发一言。
      天鸿定定地望着行思,他这一去,恐怕就是永别。泪水,从心底浮到眼前。他跪下深深一拜,便即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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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华殿左厢房的正梁和屋顶距离很高,天鸿的声音在梁上回绕,显得格外清晰。张轻翔把慕容嫣然放在这儿,的确是听得清楚极了。她闭上眼睛,耳朵里始终回响着天鸿的话语,她不能不被这超乎人意料的消息震惊。
      这种事,师父管得起吗?
      这种事,青霄宫管得起吗?
      这种事,人又能管得起吗?

      “为什么只告诉我阿鼻地狱恶鬼噬佛,黑火蔓延而侵烧净居寺,却不提灾祸实是天竺神明降难?”南俊英目光炯炯。
      “师父戒训,不得透露佛家之难,由我自生自灭。请紫辰真人出山只是为了解救附近百姓。”
      “你这话说的倒是掷地有声的,但上了天山,难道就不想救你师兄弟?”南俊英背着手,静静看着天鸿。
      怎么可能不想呢?天鸿死里逃生,最渴望的就是还净居寺一个原貌。说原貌有些夸大了,但过去的安逸和平静是天鸿现在最大的梦想。但他也知道,黑火燃起的时候,净居寺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这条路,是行思禅师逼他走的,他倒愿意待在寺里,随缘而逝。真的死了,也就不需要背负这么大的责任,苦哈哈地亡命奔波了。
      天鸿的不语和局促尽收在南俊英眼里。他不再追问这个让和尚尴尬的问题。谁没有私心呢?南俊英明白,禅宗的天灾就是天下的灾难,师父此次闭关,为的可能就是此事。不知他元神何时归位。照天鸿的说法,净居寺已撑不了多久了!
      不能不做决定了,南俊英看着天鸿:“我即刻召集青霄宫的十二位执事师叔!”

      这阵势,真壮观啊!
      张轻翔爬在南华殿的滴水檐上,歪着脑袋看正殿院中面对面坐成两排的位执事师叔。然后,是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青霄弟子!他师父紫云真人和星屑殿的紫恒真人则坐在南俊英面前。
      紫云双目微闭,似在养神。而紫恒居然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每殿执事全都列席!这可能是除了青霄宫掌门接位外绝无仅有的事了!三个月前 ,南俊英才接任了掌门之位,而不到半年的时间,这种盛况就又发生了,青霄看来该热闹热闹了。张轻翔不觉唇角上扬,扯开一抹微笑。他很久都没有什么事好干了,他总觉得这个世界太平淡,尤其是青霄宫。他三岁时就被送到青霄宫修真,因为爷爷说他骨骼奇高,是不世出的天才。但他知道,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真的可以掌控的,你能掌控的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去接受。当然,世上的大多数人并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就有许多人把自己本可以掌握的事交给别人去决定,最后就迷失了自己。然后,命运这个东西站出来,成了决定人的因素。殊不知,正是自身的愚昧成就了阴差阳错的纷繁世事。
      天才?张轻翔嘲弄地看看自己。为了天才这两个字,他从张开眼看世界的那天就背负了太多别人的期望。他的生命被他的家人看作是家族希望的基石。可他眼里闪烁的希望却是摆脱天才这个头衔。当初,刚进入青霄时他就下决心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了。在跟着紫云真人苦学了七年后,张轻翔就偷偷逃出青霄宫,一逃就是十年!
      当时,气急败坏的的紫云真人准备将他除名示众。可没想到张轻翔走时将紫云真人正在修习的《天道韵》经文全部涂黑,还在扉页上留书:“师父,徒儿要去世间修习天道神功。因怕您不准才不辞而别。修成之后我将第一时间返回无为殿。为了防止您将我逐出师门,我已把《天道韵》毁掉,但请莫要担心,因为徒儿我已将《天道韵》写在心里了。等我回来后再给您默写出来。徒儿去也!”
      这一招等于将了紫云真人的军。紫云真人一怒之下移平了张轻翔的屋子。
      但十年后,当张轻翔带回紫云真人寻觅半生而不得的《玄圣素王手迹》时,紫云真人只剩苦笑了。
      张轻翔离开青霄的十年究竟在哪里?究竟在干什么?到现在仍然是个迷。他仿佛是睡了一个十年的觉,期间的事全都不知所踪了。每当别人问起时,他总能三言两语岔开,让问的人都忘了要问他什么了。张轻翔知道,要想真正掌控住自己,就要让自己脱出人世之外。这十年来,他真正做到了任何事都能自在地置身事外,不愧无为二字了。
      今天,南俊英请来了各殿的执事师叔伯们,要为佛家的劫难想一个对策。张轻翔第一次感到,他开始关心这件事了,想到行思禅师告诉天鸿的生生者不生的道理,他喃喃自语:“生生者不生,整个青霄宫却在商量怎样生。这群生生者,不知道最后会不会不生呢?”说完,他翻了个身,躺在屋顶上,闭上了眼睛,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正殿中,南俊英面对众人,凝重地说:“今天,请来各殿的师伯、师叔,是为了清原山净居寺所面临的大事。”
      他拉过天鸿,开始讲述禅宗那一场惊世之变来。
      沉重的话语中,紫云真人的脸色肃穆,紫恒真人睁开了双眼不住地摇头叹息着。
      所有青霄的弟子都被镇住了!

      “这是咱们青霄宫管的了的事吗?”尹皓雪悄悄凑到沈墨玉身边问。
      “恐怕管不了。但掌门师兄召集大家到这儿来,看样子是要管一管的。”沈墨玉压低了声音说道。
      “紫辰师伯什么时候元神归位啊?”
      “恐怕全青霄宫上下没一个人说的准。”沈墨玉看看周围的同门,想不出这个问题谁能解答的。
      “这件事,众位师伯师叔有什么应对良策?”南俊英的声音在院中回响着。十三殿的执事们却都微微摇着头。他们都明白,行船难改流水,解救净居寺,岂能是凡人的力量所及?
      院中众人纷纷交换意见,议论之声四起,但眼看日头西移,时间已跨过两个时辰,所得的结论却不过是:无能为力、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看着这满院的修道之人,有鹤发童颜的长者,有奇巧特异的能者,也有满面童真的少年,就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给一个明确的意见,哪怕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法子也好,总比放弃努力、浇灭希望让人心安。可天鸿听到的不是无奈的叹息,就是无痛无痒的安慰,也有不近人情的猜疑。
      “真是祸从天降,净居寺恐怕早毁于一旦了。”
      “此事恐难以进行,不如以此为戒,当作给别人的警示好了。”
      “能在地狱中逃出一命已属不易,好身在此养伤得了。”
      “禅宗是不是作出了什么有违天意的举动,是以降此大难啊?”
      “青霄宫的人又不是神,就算师尊元神归位也对这种事无能为力。能活下来就是好事了。”
      ……
      青霄宫竟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忙吗?
      青霄宫满是天下能人异士,也帮不了净居寺吗?那这宛若人间蓬莱的第一宫又有何德何能妄称天下第一?
      “行道眼前无鬼神,灵台深处有青霄”这句民间谚语早就把青霄宫定位在一个涤尽世间魑魅魍魉的高度了。但如今!如今青霄宫众子弟却眼瞅净居寺沦为人间地狱。天鸿急得双眼通红,不禁目眦崩裂,用颤抖而凄厉的声音向院中众人喝道:
      “你们枉自称为得道之人,贫僧历经九死一生拜上天山,居然只换得你们一句无能为力。我佛慈悲,你们道家如此见死不救,怎么再去修道成真?!说什么‘行道眼前无鬼神,灵台深处有青霄’,全是欺枉世人的鬼话。可怜我师父以一寺之众堵在地狱门口,救世间众生又有何用?”他一字一顿地说出这番话来时,两行清泪已挂在腮边。大家都被他说的哑口无言,一时满院肃穆,连抬手时衣襟发出的嗦嗦声也清晰可闻。
      突然,刷地一声响动,坐在第四张椅子上的虬髯道人紫明站起身来。他将拎在手中的拂尘向后一甩,雪白的尘髦在空中划了个半圆,不住在他肩上晃动着。紫明道人是四殿锦衣殿的执事,他人虽生的粗鲁丑陋,满脸虬髯迸出,但心思却最细腻。他原本是京城天衣井的裁缝,却从裁缝板上悟道,终于归入天山修起真来。
      此刻,他踱步到天鸿面前,拍拍天鸿的肩头说:“大和尚,在你看来什么是道义?”不待天鸿作答,他又接着说:“救人于水火固然是道之所存、义之所在,但为了救人于水火而损害更多的性命的话,还是道义么?”
      天鸿还未说话,他又进一步说:“青霄宫背负的责任并非专为待命去救你禅宗,它也在尽己所能清肃尘世间的恶源。而在救人的基础上,还要考虑是否会伤及他人、是否能救人生死还是只会白搭进几条无谓的生命、是否有其他解决的途径,以及是否真正做到了天下为公的大道义。做事要有所为、有所不为,如果真有所作为,青霄上下并不畏以死而对。”
      紫明道人的手落在天鸿肩上,“青霄并非不帮你,而是要详细定个办法而已。”
      天鸿轻咬下唇,看看紫明,又转头看看南俊英,喃喃道:“那现在该如何是好?”
      南俊英深深簇起剑眉,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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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下、两下、三下……慕容嫣然努力将脉息击向被点的穴道。突然,一股热流行遍周身,封停的穴道终于解开了!
      她一个翻身滚下横梁,边揉着酸麻的双腿,边向外奔去。
      因为,她想到了一个可能,必须马上去求证,时间已经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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