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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二章 定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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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定计
在马车内打坐一整天,傍晚跨出车厢,清波才知他们已赶到了盐城地界。兄弟两人换上快马,毫不停歇,星夜兼程,继续向北而去。白日乘车,夜晚骑马。五日之后的清晨,他们已经到了大宋边疆最繁华的重镇——定州府。
清波习惯性的侧转马头,想到树林里找接应的马车。清流笑道:“辛苦这么久,你就不想进城歇歇脚?”
原本昏昏欲睡的清波一下子来了精神,他说着翻身跳下马,笑道:“进城?你可知道,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多久?”
清流马背上挪下,以剑拄地,活动了半晌,才算勉强能正常行走,苦笑道:“你到是好精神!”
尽管烽火连年,战事不休,定州到底是边塞要镇,虽不如杭州金陵之锦绣繁华,街市上倒也热闹,说书的,唱曲的,叫买叫卖,讨价还价的不绝于耳。只是十停行人中,就有一停是身着军服的官兵。
清波见这些军兵大都面有菜色,懒洋洋的与道边叫卖的妇人打趣调笑,不时制造出一阵阵哄笑,显得委靡而涣散。他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不觉低声道:“守定州的是王超老帅,怎么兵丁也会如此散漫?”清流眼底也闪过一丝忧色,轻叹道:“王老元帅军令虽严,这些兵丁却是从旁处调来未久。”清波虽知是因为朝廷为防军兵作乱,才特地如此,仍忍不住悄声抱怨:“兵不知将,将不知兵,怎么应付辽人!”清流面色一肃,低声斥道:“更戍法乃太祖皇帝所定,你少要胡说!”清波也知自己此言大有不敬之嫌,停了口,随着兄长三拐两拐,进了一家名为“安平”的客栈。
安平客栈不大不小,装璜不新不旧,生意不冷不热。进了客房,老掌柜的浑浊的一双眼一下变得清亮,而清流面上则现出敬重之色。他指着清波含笑引荐:“这是舍弟清波。”
清波心知此人绝非等闲,忙以后辈之礼相见。
老掌柜笑吟吟道:“这孩子不老实,脸上这么恭谨,心里一定在骂,那来这么一个糟老头子占我大辈?”
清波一愣,笑道:“看大哥对您那么敬重,就知道我这礼行得一定不冤枉!”
老掌柜摇头大笑:“杨公那么严正一个人,怎么生出来的儿子,个个都是鬼灵精?”
清流笑道:“二弟,你一向最敬仰的前辈英雄是哪个?”
清波不假思索道:“中州枪王李冰甫!”他看见老掌柜眼底闪过一抹别样的神采,若有所悟,惊道:“难道前辈就是?”
老掌柜微笑道:“老朽李冰甫,大公子,别是你们兄弟演双簧,骗我老头子开心吧?”
清波脸上透出无限欣喜,重新上前见礼,诚挚道:“前辈昔年侠骨风流,一枪纵横天下,几度出入辽营,杀得契丹狗贼闻风丧胆,却在战事平定之后,舍弃李府家主之位,随红颜知己归隐山林,小子一向最是钦敬!”
李冰甫的眼神变得悠远,笑容里透出了淡淡哀伤:“老喽老喽,如今的李冰甫只是定州客栈的一个老掌柜而已。你们一路赶来也累了,老头子不罗嗦了。这是兰陵郡王在幽州府别馆的略图。大公子,我不问你所为何来,但萧达兰为人虽然豪爽,却绝非有勇无谋之辈!拜将在即,身边的防守护卫必然严密,你绝不能动轻动刺杀之念!”
清流微笑:“前辈放心,清流既没那么大的本事也没那么大的胆量。既然往事不可追,前辈也不要太自苦!”
李冰甫摆摆手,笑道:“大公子放心,老朽这身子骨还能撑上几年!”
清流笑了笑,正色问道:“关于辽人的动向,王老元帅心中可有底数?”
李冰甫点头点道:“王老元帅和丐帮司徒卓交情甚好,消息不比咱们来得慢。除了大公子拨来的粮米,他又从京师一带购置了不少,并命工匠日夜赶制箭矢檑木等等器具。此外他已向朝廷上表,请求必要时可从青州冀州等地直接调集兵马,并要遂城、保州、北平寨等地加强防备。但——”
“可是遂城知州王知先自恃武功,并不当作一回事?”
李冰甫叹道:“是。庄旋说,他收到王老元帅的手谕之后,饮酒大笑,对手下军丁说是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的机会来了。”
清波插言道:“他这样说也不算错?”
清流沉沉道:“若是作给旁人看自然没错,可这人生性骄横,加之前些击退过数次小股辽兵的骚扰,便越发狂妄起来。唉,当日却不如许了庄旋。”
李冰甫苦笑道:“王知先总是有些才干,若真按庄旋所言做了,届时万一朝廷派来个书生,却不更糟糕!”
清波心一跳,隐约猜到他们言中之意,却又不大敢相信,不觉追问道:“那庄旋说的究竟是什么?”
清流别有深意看了他一眼,淡淡笑道:“庄旋是遂城的副将,他曾建言假托辽人之名刺杀王知先,迫使朝廷换将。可惜他出身卑微,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作这个知州。否则遂城无虞,又能让朝廷生出警惕,王知先死得也值得了!”
清波望着眼前的大哥心中忽然生出一种陌生之感,勉强笑了笑,却不知该接些什么。
李冰甫看着他们兄弟,眼里闪着淡淡的笑意,拍拍清波的肩:“好啦,你们这两天也累得够呛,早些睡了吧。回来我老头子再给你们好好接风!”
望着李冰甫佝偻的背影,清波呆了半晌,向大哥忽而怅然问道:“他真的是枪王李冰甫吗?”
清流微笑:“怎么,我还能骗你不成?”
清波有点迟疑:“可是……”
“可是他不想你想象中的那样吧。”清流的声音里流出些许惋惜道:“传闻大多都是人们喜闻乐见的故事。日后再见他,不要再提那段携美归隐的风流‘佳话’!”
清波一惊:“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隐秘?”
清流淡淡一笑,隐约带了些讽刺:“当年他为了刺探情报,常在辽邦境内行走,结果阴错阳差,喜欢上了一个辽邦女子,为了和这女子厮守,他不惜叛出家门,折枪为誓,永不踏入江湖半步!可惜这个女子却只是在和他虚以委蛇,没过多久一代英雄,便重伤在了这个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手中。”
清波“啊”了一声,面上不自禁流露出痛惜之色。
清流叹道:“说来四年前,我刚在上汴京遇见他的时候,他才真称得上是落魄。等他身子略好之后,我便请他来此居住,传递往来讯息。”
清波强笑道:“也包括这份兰陵郡王府的地图吧。说真的,他还真是神通广大!”
清流淡然道:“他所爱上的女子,就是兰陵郡王的长姊!当年他在这座宅院内私下出入过无数次,纵然隔了不少年,又怎么能够忘却?”
清波默然,看着那幅图,一草一木都绘得一丝不苟,簇新的卷面上还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只听清流叹道:“可惜图中所绘,已是十年前的旧景。”
清波黯然道:“物换星移,往事却还历历在目。这幅图,李前辈想必绘得伤神!”
清流啼笑皆非,白了他一眼,道:“我是说,现在王府内可能有不少变动,到时候按图索骥,得多加几分小心!明白了没,逍遥公子!”
清波回过神,讪讪道:“所谓侠骨柔肠,剑胆琴心!哪个像你这般冷血!对了,李前辈说,王府内防守森严,到底要怎么‘借’这个印,你有底了没?”
清流微微一笑道:“有句古话,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清波好奇问道:“什么话?”
清流眨眨眼,故作神秘压低了声音道:“君子可欺之以方!据我所知,萧王爷的姐姐虽然狐媚,但萧达兰本身倒可称得上君子!”
清波绝倒,横眉立目看了清流半晌,刚一开口却忍不住笑弯了腰:“欺负欺负辽邦的君子,好像也满过瘾的!只是,你能保证这个萧王爷,不是和你一样的‘君子’?”
清流似笑非笑道:“那也没什么,反正真要动手也是你的差事!嗯,从现在起,我就叫做作叫谢宜,是个落魄的读书公子。你当我的仆从好了!”
清波跳脚道:“为什么不能兄弟相称?”
清流微笑道:“第一,戏文里面,无论公子怎样落魄,出门都是要有小厮侍侯的;第二,你的轻浮而欠稳重,怎么也不像读书公子的气质;第三,刚刚哪个暗喻本公子是伪君子来着?”
清波气道:“你小肚鸡肠,公报私仇!”
清流不愠不火接道:“谢福、谢贵还是谢发财?你可以自己选一个当名字!”
“天!”清波哀呼一声,向后一仰闭目倒在床上,索性睡死过去。清流微微一笑,净面更衣,吃了些糕点,才和衣睡下。
傍晚时分,清波一身粗布短打,带着一张写有“谢发财”大名的关引,紧皱眉头,跟着一身月白长衫,倍显温文尔雅的清流继续赶路。眼见清流的浓眉,在上马的刹那不易觉察的紧了紧,清波心痛之余,多少也有点报复的快意:不晓得在这样风大沙盛的边塞,一夜狂奔之后,这件清爽飘逸的白衫会比抹布强多少?
从定州再往北行,已没有车马接应,好在剩下的路已不远,而李冰甫为他们准备的又是千里名驹,来到幽州府时,正是第七日清晨。
清波好笑的看着清流黑黑黄黄,带着无数刮痕的“白衫”,很是得意的掸了掸原本就是土褐色的短打裤褂,假惺惺的叹道:“公子,您如今怎么沦落成了叫花子?”
清流不答,取出干净的丝帕擦擦脸,从随身行李中另取出一套长衫换上,淡定的微笑配上些微的憔悴,看起来到是像极了弹词中的落难公子。清波低头看了看自己,从头上到脚下无处不是土灰土灰,又嫉又妒,喃喃道:“同是一夜奔波,都是同根所生,为什么他还是风度翩翩的佳公子,而我却像田里刚挖出来的番薯?”清流“噗哧”笑出了声,又取出一份关引递过去:“发财,你认了吧!”清波打开,却见这一份正式了许多,用契丹文和汉文别人注明了身份,而“谢发财”三个字换成了“魏通”。
清流微笑道:“等下我们分别进城,我住在盛祥客栈,你就去城东的周记脚行打通铺。”清波刚要抱怨,就被清流挥手打断:“那里住的多是辽境内的穷苦汉人,起码你不至于变得又聋又哑!”清波无精打采的应了一声:“然后呢?”清流忍笑道:“两日之内,让你和那些粗汉子们打成一片,兄弟相称,这个不算难吧?”清波恨恨道:“不算难?你怎么不自己去试试!”清流接道:“第三天午时前后,你带着你新结识‘兄弟’们到狮子大街上闲逛,而我会在那里兜售一副画,只要你听见我长叹一声,就带人过去找我的麻烦。”
清波精神来了,神秘兮兮问道:“唱双簧?骗那个‘君子’王爷?”清流笑道:“狮子大街是皇宫到王府的必经之路,而通常应该是午时散朝会。不过萧达兰才到幽州不久,脚行的人应该不会注意。”清波想了想问道:“如果他不理会我们怎办?又或者,要是他根本没有经过又如何?”
清流道:“萧达兰急公好义,经过了这闲事就一定会管。如果没有碰到他,下午或者隔日你就接着来找我的麻烦。切记,打架的时候你不要动手!一则练武之人动作协调,很难装得和常人一样,二则你的拳头我也吃不起!”清波有些担心:“不动手,光吵架不成吗?”清流微笑:“所以才要找上那些粗汉子。另外你放心,就算光挨打,我也不会被那些粗人所伤。”清波无奈道:“好吧。可是就算你能接近萧达兰,又怎么‘借’印鉴?”
清流的眼中透出极为自信的光彩:“这个你不用担心,当我同萧达兰进王府之后,你也想办法混进去。我猜他会在花厅见我,你按着地图找,我也会给你留下暗记。还记得我们小时候,装鬼吓唬人吗?”清波佯怒道:“白日把青磷洒在地上,晚上就会发出青幽幽的光芒。那它假作鬼火骗人,你想出来的主意,被爹爹发现之后却害得我挨了顿家法,怎么能不记得?”
清流微笑,从包裹里取出一个画卷交给他,言道:“你按着鬼火找我,然后在花厅外守着,等到一个衣襟上沾有磷光的人出来,你就那这个换出他手中的画卷。动作要轻巧,最好不要让他发觉画已被调包。然后就到盛祥客栈等着。”清波迟疑道:“没有问题,不过……”
“只要拿到那幅画,我们此行就算成功。详情以后再给你讲,记得若没有变故,约定之前,不要来找我。如果看到青焰信炮点燃,我们就要尽快找到对方,如果看见红焰,不许迟疑,立刻离开辽邦!”
清波咬了咬下唇,轻轻点头,低声道:“万事小心!”
清流拍拍他的肩,微笑道:“你也是!你要办的事情多,先进城吧。”
凭着关引,即使不通辽语,清波还是轻易混入了大辽的南部都城幽州府。他还是头一次来到辽邦,见城内熙熙攘攘,楼阁林里,满眼都是奇特的胡服,满耳都是陌生的辽语,吵闹中充满勃勃生机。如果不是惦念着任务,他倒是真想游玩一番。不费什么力,他便找到了周记脚行,门口木牌写的分明:两个铜板住一夜。清波在惊诧便宜的同时,也隐隐为未来的两天感到不妙。
清波推开房间的门,一股混着各种体味的腐臭之气扑面而来,内力转了三转,勉强没有被熏昏过去。他皱着眉打量了一下“卧房”:房间很大,却没有任何家具,地板上铺着七零八落的草席。十几个人懒洋洋的躺着,非老即小,甚至还有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女孩。每个人的脸都是麻木的,看到他走进来,却没有一丝些微的变化,仿佛进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缕空气。
清波觉得头皮发麻,几乎有一种想逃的感觉。他暗叹一声,和这些人称兄道弟?让这些人去欺侮清流?他那算无遗策的大哥,想来从未见过,估计也从来想象不到此情此景。他勉强维持着微笑,粗声粗气道:“我刚到京城,找个地方落脚,以后还请各位兄弟多照顾!”
他的声音也好像吹在岩石上的轻风,莫说得到丝毫回应,空洞的眼还是那样空洞,死静的房间还是那样死静的散发着恶臭。不知怎么他忽然想到了丐帮,又想到了司徒燕,仿佛她此刻便在自己的耳边娓娓的讲述着,讲述她童年时曾沦为官妓,讲述着她曾经以行乞为生……清波的眼不由自主望着那个枯瘦的女孩,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渐渐幻化成了司徒燕清流而倔强的面容。
曾经,他的燕妹是不是也像眼前的这个女孩子?
不,那时候,她恐怕连这样的,两个铜板一夜的脚行也住不起……
眼眶不知不觉便湿了,清波赶忙低下头,强迫自己终止思绪,在角落里挑了一张相对来说,还辨得出本色的草席上躺下。傍晚时分外出拦活的汉子一涌而入,房间登时变得拥挤不堪,汗臭脚臭混在一起比先前更浓重了十倍,荤的素的,各种不堪入耳的笑话脏话叽里咕噜的往外冒。清波向来自诩三教九流无所不结交,但此时却用不着刻意做作,也自然而然就目瞪口呆,从头到脚无处不似一个未见过世面的愣头小子。各种奇闻异谈,大呼大叫的灌入清波的耳朵,虽然粗鄙俗陋到了极点,却叫他感受到一种热辣辣的生机。插进他们谈笑中,不由自主清波又想起了肃穆威严的杨府门第,和府门前那金灿灿的匾额——天下第一!他半躺在草席上,忍不住自问:他这个名满天下的逍遥公子和这些粗俗汉子比起来,究竟那个日子过得更逍遥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