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金戈 之 江南篇》方晓然

19、第七章 回府

　　明珠骑在马上，疾风割着皮肤，她却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累，她彷佛又沉入到麻木的状态中，只紧紧的抓着一个念头：飞奔！
　　蓦的，姜宁一声喝斥勒住了马。明珠又向前冲出十几步才停了下来，她刚想询问，却被前方道路正中，静立在马上的一个白色人影吸住了目光。
　　刹那间她只觉得黑漆的夜亮了一亮，仿佛突然间就多出了一轮明月。明明是危机四伏，未明敌友；明明清波还生死未卜，但见了这人影，她却丝毫没有惊惧，反而生出了莫名的心安之感。明珠还没回过神，一缕低沉而柔和的声音已经响起：“姜宁？你怎么会在这？郑家小姐呢？”
　　“大公子！真的是您！”姜宁惊叫一声，抱着清波滚下了马，语带哽咽道：“二公子受伤昏过去了。柳小姐带着公子赶路，正巧遇上郑小姐，怕耽搁了公子的伤势，我们骑马先回来了。这是无极岛的柳明珠小姐，这个是郑府的管事蒋喜。”
　　明珠见那人也没如何动作，就已到了他们跟前。在他接过了的清波一霎那，明珠忽然感觉天地静了一静，冷了一冷，这清冷如月的白衣人仿佛刹间化作了利剑的锋刃，尖锐的杀气逼得她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一步。
　　但只片刻杀气便已褪去，那人的身上又是一片温和。他右手托着清波的背心，微笑道：“柳小姐受惊了！蒋管家一路上也辛苦了。在下杨清流，舍弟多蒙相救，多谢了！”
　　明珠心一松，眼泪险些掉了下来，连忙低头还礼道：“明珠身受贵府救命深恩，更累得清波大哥重伤，当真惭愧！”
　　清流柔声道：“柳小姐不必客气。前面不远就到家了。”他转身又道：“姜宁你返回去禀告一声郑小姐，就说她受的委屈，我都知道。直到现在都不能去接她，很对她不起。请她不要见怪！蒋总管是先回庄，还是？”
　　蒋喜躬身道：“多谢公子关心，小人还是等下和小姐一块走吧。”
　　清流点下头，道：“辛苦你了！”
　　几人分手，清流和明珠带了清波径往杨府而去。清流催马的速度并不快，明珠跟得着急，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催促。她悄悄的望着清流，却发现他的手始终没有离开清波的背心，不由心中一动。
　　确实被明珠猜对了。从见面的刹那起，清流的内力便源源不断的通过右掌流到清波的气脉中。清流从来没有这样惊惧过。初见清波，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来的太晚，即使现在确认清波还活着，他心中的慌乱也没有退去丝毫。清波的真气散乱无章，处处冲撞着，也处处反击着他所灌注的内力。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从清流的心底升起。曾经，他与清波的内力是水乳交融的，如果是那时候替清波疗伤，或许会容易的多吧……
　　他微微闭眼，强迫自己中断了思绪。这世间没有如果，现在他也一样可以救活清波！真气流动，通过清流的右手源源不断涌进清波的体内，时而巧妙的绕过，时而强行化去他散乱的内力。清流一心一意的维持着清波一丝微弱的气息不断，甚至忽略身后的明珠，也忽略了渐渐发白的天空。

　　回到杨府，迎接清流他们的是杨晋的惊呼。清流轻斥一声，命他请府中医师过来，自己匆匆赶到后院。亲自动手替清波擦洗干净，换过衣衫。杨云天夫妇得了信，闯进清波的房间，却见清波如死人一般静静的躺在床上，苍白的皮肤中透出灰紫之色。
　　杨夫人的眼泪一下子流淌出来，双手下意识的揉搓着清波的肌肤，似乎想把自己的体温揉进清波的身子。和暖的房间里，清波的身上渐渐有了温度，却越来越热，如炭火般燃烧起来。清流还没摆妥火炉，又连忙取过毛巾包了冰块覆在他的额上。冰恨不得才一放上，就化作了水，顺着清波的脸颊丝丝流下。拭去，再流下，再拭去。热度持续攀升，仿佛正蒸发着清波体内的最后一丝生机。守在床边，就连杨云天的虎目之中也隐隐含泪。杨府的大夫赶过来，搭了脉却皱着眉，斟酌半晌开出了几付药方，却握在手中迟疑着不敢递出。一时间房间里乱成了一锅粥，连接待明珠的礼仪也顾不得。而明珠丝也毫不觉得委屈，呆呆的站在众人的后面，痴痴的望着床上的清波……
　　数不清的灵药灌了下去，杨云天替换下清流，以雄浑的内力续接着清波的气脉。而一直到傍晚，清波的高热也没有丝毫消退的迹象。他的双颊却已经深深的凹陷下去，一呼一吸都显得如此艰难！
　　轻轻的脚步打破了房间里的沉闷，杨明小心翼翼对杨云天道：“郑家的人到了。我们是？”杨云天恍然站起，轻叹道：“是咱们失礼了。流儿，你先去接他们，我和你母亲随后就到！”清流看了眼清波，应声而出，命人将大门洞开，自己带了杨明等在牌坊之下。
　　片刻一队车马缓缓驶来，白幡白幛，肃穆而凄凉。马车停下，却见车帘微挑，丫鬟上前扶下一位纤纤弱质。
　　清流见她眼眶微红，神情憔悴，疾步上前，伸手欲扶又顿住了，只轻轻唤了声：“文堇！”
　　郑文堇抬起头，深深的望着他，嘴唇微颤，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两行清泪缓缓从眼中垂下。
　　清流的眼眶也微微湿了，柔声道：“这一路上，你受苦了！现在总算到家，一切宽心吧。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走，先去见见我爹娘，他们也念叨你好久了。”
　　文堇略带羞涩点点头，清流命杨明将灵柩停到西厢，自己带着文堇往正厅走去。文堇错后半步跟在清流身侧，低声问道：“清波公子可回到府中了？可还安好？”
　　清流神色微黯，强笑道：“他已到了一个多时辰了，日后定要他好好谢你的救命之恩。事后玄鹰可有追上你们，可有为难你们？”
　　文堇轻声道：“玄鹰是追了过来，不过被我引开了。这些本也是我该做的，还说什么谢不谢。”

　　杨云天和杨夫人早换了衣衫，在厅堂等了多时，两下相见，感慨世事无常，故人凋零，自又是一番唏嘘。晚膳过后，杨府众人拜祭过了郑老夫人，将文堇和明珠安置在杨府内最精致的翡翠园。这两人虽身世不同，却皆是兰心慧质的大家闺秀，加上途中那段患难相交，当真一见如故。昏灯之下时而谈诗论画，时而感怀身世，一会哭一会笑，述不尽的女儿心事。

　　而内院里的清波却终于悠悠醒来。
　　入目第一眼，就是父亲似悲似喜的泪眼，不觉愣了愣，勉力一笑，刚想说话，却觉喉咙里一阵腥甜，赶忙抿住了唇，强咽回去。哪知父亲的泪在眶里转了转，竟然滚了出来，宽厚而粗糙的手指轻轻从自己唇边擦过，却是带了一抹猩红。
　　又苦又香浓的草药味道冲入了鼻端，清波顺目望去，却是慈母盛了汤药送到了口边，那双可握利刃，可执绣针的手，此时却连一个小小的汤勺都那不稳，勺中的液体颤出了一个一个细小的波纹，清波赶忙张嘴咽了下去，觉得嗓子里舒服了些，勉强开口道：“娘，您送药的本事，还不如人家无极岛的柳大小姐呢！”
　　杨夫人忍不住，放下了药碗，眼泪如雨般唰唰而下。
　　清波心中绞痛，叹了口气却笑道：“娘，您这一哭，小心脸上的皱纹又多了！”
　　“胡闹！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声音不大，却带着好浓的怒气，清波心虚，偷眼瞧去，却是自己那个“脾气绝佳”的大哥。
　　“我都病着你还这么凶！”清波喃喃的嘟囔着，可惜再没有力气辩白，瞪他一眼，委委屈屈的转向了慈母。
　　杨夫人破涕为笑，轻轻的捏捏他虚弱的手臂，柔声道：“这次你可把我们吓坏了！现在总算是醒了，别说话了，闭上眼睛好好歇着。你烧还没有退，虚的很呢！”
　　清流的语调也缓和下来：“爹，娘你们忙了一天，总算等到二弟醒了也回去歇歇吧。再说，你们在这儿他也睡不安生，有我陪着就好。”
　　杨云天看了眼大儿，又深深的望了眼么子，轻叹一声“好自为之”，拉着杨夫人出了房门。

　　在清流面前，清波懒得再强撑，松了神，只觉得四肢百骸里，失去了控制的真气互相冲撞着，而内腑却空荡荡的，自内而外散发着丝丝冷意，并不很强烈，但绵绵不绝，一刻比一刻更难忍受。行走江湖多年他也伤过，也病过，却第一次有了渐渐从自己的身体里飘开的错觉。
　　望着温暖的灯影里守着自己的大哥，又不由想起他那远在塞北的燕妹，忽然一阵心慌，忍不住颤声道：“哥，你说实话，我，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清流的眉皱了皱，手抚摸着清波的额头，声音格外柔和：“如果你到现在还没有醒来，那我们就真的该替你准备后事了。不过现在你已经醒过来了，只要你愿意，你就一定会很快的好起来！我们杨家子弟，哪里有输给病痛的？只要你真气能够通畅，驱走内腑的寒气，就没有大碍。昏迷的时候，你的真力收束起来难，但现在你醒了，等下我和爹爹替你疗伤的时候，你尽量去控制就好，毕竟是你自己苦修来的东西，我们杨家的内力又淳厚正大，想走火入魔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记得，只要你愿意，你就一定可以做得到！”
　　清波想握住他的手，微微一动却又软软的垂了下来，不由苦笑无言。
　　清流温然一笑，轻轻拾起他的手，放到了自己的怀中道：“还记得吗？你小时候只要一冷，就把手伸到我的胸口里取暖，好像我是你的手炉一般！”
　　看着清波没有血色的唇微微的弯出一个弧度，清流神色悠悠，仿佛回到了童年，轻声接道：“小时你可真霸道，什么好东西都要跟我抢，抢输了就要哭，然后我就会被骂一顿。”
　　“我哪有！”清波无声的嘟囔仿佛也传到了清流的耳朵里。
　　“怎么没有？我气的要命，嘿！就私底下给你使坏。还记得那时候爹爹常常冤枉你打碎了花瓶，偷吃了菜肴吗？其实全是我干的。咳，你真憨，一次也没有发现过，反而在我替你说话，安慰你的时候还感激的要命。”他侧着头，想想又道：“开始看你那付憨样的时候，觉得好笑，但看多了，就开始觉得不忍心，而你那么崇拜我，再坑你也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只想着，这样好玩的弟弟，既不能玩坏了，也不能给别人玩。”
　　清波气得别过脸，鼓足了力气咬牙道：“杨清流！我是给你玩的吗？！”

　　在清波的视线之外，清流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眉间生出了一丝苦涩。母亲不清楚，但探查过他体内真气的自己和爹爹，却该怎么安心？以爹爹的性子，会流泪，会避开，大概就是想让二弟毫无顾忌的留下最后的心愿吧……
　　二弟，清波……

　　“如果，假如，我是说万一我要是不治，我能不能求你帮我照顾一个人？”清波的呻吟声停了，他的脸对着墙，声音极弱极缓，却带着难得的认真。
　　清流的眼中陡然闪过了一抹杀气：“当然可以！能让你现在还念念不忘的人，一定是你最想念的人！我怎么会不照顾？” 他的声音如断金铁，一字一顿：“我一定会照顾她，叫她给你殉葬！”
　　清波默然良久，忽而笑道：“完了，我本想让你照顾娘亲，你怎能这样？”
　　清流也笑，笑容却怎么也冲不散眼底的尖锐！

　　夜沉沉。
　　清波终于挡不住倦意，不知是睡了还是再次昏过去了。他额头的温度不再烫的怕人，却还是远远比正常要热得多，他的呼吸轻浅而急促，仿佛随时都可能断去。
　　事实上，就在刚刚清波的呼吸已经停止过一次了，要不是清流及时传入的内力，也许他的呼吸就再不会出现。
　　清流望着窗外，青白的月光照在他白皙的脸上，半明半灭，透着别样的冷。轻轻叹了口气，他站起来，又深深的望了眼床上的清波，喃喃的骂了声“傻子！”，跟着身子轻飘飘的浮起，转瞬便消失在杨府。